在前往宕渠的路上,雷远、简雍和甘宁三人就曾商议,此番带来两千人马都是精锐,军事上应该不会轻易处于益州地方势力的下风。但两千人要吃饭、要驻扎,要拿到足额的粮秣物资,还要养兵操练、划分防区,这都得与庞羲沟通协调。
毕竟此前简雍几番深入巴西郡,与庞羲只谈些不着边际的亲睦言辞,哪怕有几分试探,也都藏在深深水面之下,双方都一触即退。如今真要从庞羲手中挖出实际利益,恐怕并非易事。
这时候天色尚早,雷远命令就地驻扎,在接近宕渠的山口处布设营地。而雷远留下冯习、雷澄领兵,本人带着简雍、甘宁、李异和从骑数十,向宕渠城方向驰去。
一路上举目所见,农田、村落、溪流、林木交替,正逢春夏草木茂盛之际,眼前碧绿如海,农人星星点点,忙碌其中。较之于荆州,似乎确实人丁繁密些。而田地间更有沟渠脉散、疆里绮错,种的乃是水稻。
农人们看到骑士经过,纷纷抛弃农具,奔往田地深处。留在原地的,也伏低了身体,露出紧张神色探看光景。显然此地的局面并不似表面看来那么安定。
远方军马汇聚,又有数十骑卷地而来。这情形早就落在城上了望者的眼里。雷远等人又行了没多远,距离城池还有两三里的时候,庞羲领人出城迎接。
以官阶而论,雷远这边有两个二千石的将军,一个六百石的左将军从事中郎,声势自然大些;但庞羲资历极深,是正经在雒阳朝廷做过中郎的。因此双方索性都不谈职位,只叙交情。
雷远只见庞羲身材不高,面庞黑瘦,脸上全是皱纹,似乎年纪不轻了。他黑衣高冠,腰间不佩长剑,而悬了一柄环首刀。看得出来,他虽是文官出身,但因为长期身处于兵火战乱之境,颇经戎马,难免带了几分武风。他身后的扈从汉蛮皆有,上上下下打量着己方,眼神中透着好奇。
毕竟雷远等部前来巴西郡,是刘季玉与玄德公明确约定之事,不容他人推三阻四。现在看来,庞羲对此至少没有明显的敌意,这就足够了。
雷远向简雍使了一个眼色。
简雍向前几步,捧出玄德公的军令展示给庞羲看过,又转交刘益州出具的文书,双方就算正式接上了头。
双方在路中寒暄几句,庞羲唤了一名部下折返宕渠城中,为驻扎在南方山口的荆州军准备肉食和其它补给,自己带着雷远等人往城中的县寺落脚。
宕渠是大县,本该有县令。但此前一位县令遭到巴夷叛乱攻劫而死,刘璋便一直没有任命继任者,近年来成都施政昏乱,由此可见一斑。而庞羲以巴西太守的身份往来阆中、宕渠两地,直接掌管巴西郡的两处重镇,其人喜好揽权,脱离益州牧的管束独行其是的倾向,也实在非常明显。
一行人来到县寺后堂,仆役们摆上宴席,主客各自落座。
庞羲在主位,客位是雷远、简雍、甘宁、李异,另一侧本来空着,后来有个宾客模样的人匆匆落座。这人大约三十出头年纪,个子不高,体格瘦削与简雍相仿。他对着雷远等人只微微拱手示意,也不通名报姓,连带着对庞羲也不太恭敬的样子。
简雍也是简傲跌宕,不为权势所屈的人;但这人与简雍的纵适自然不同,举止间带着一股几近敌意的刚强不屈之气,好像也丝毫不加以掩饰。
雷远不禁又去看简雍,用下颌探了探对面,想要询问此人是谁。
简雍微微摇头,显然也不认识此君。
这时候大家各自饮了几杯水酒,简雍问道:“庞府君,这些日子以来,宕渠各地,可还算安定?汉中那边,可有什么异动?”
庞羲拿着酒盏,沉声答话。他是真正的河南世族出身,一口雒阳正音比谁都标准:“宕渠周边,暂时并无大事。汉中的情形,我不知也。”
甘宁嘿嘿地笑道:“能有什么大事?就算有事,我们两千精锐在此,也替刘益州剿平了。”
庞羲瞥了甘宁一眼,又向李异举杯示意,不紧不慢地道:“恐怕在刘益州眼中,你我等辈聚拢一处,才是大事吧。”
甘宁和李异神色变幻,半晌才举杯应和,三人共饮一杯。
甘宁是较早举兵对抗刘璋的;李异是赵韪部下大将,受刘璋的收买叛杀赵韪,随即自己也被刘璋迫得退居峡江自保;庞羲在历次益州叛乱中都只坐山观虎斗,最后却被迫退出益州中枢,连征募賨人士卒都会受到限制。
这些年来蜀中波诡云谲,实在分不清什么人是敌是友,但至少有一点可以确定:这许多文武重臣一个个地都与刘季玉情好携隙,固然每个人都有各自的错处,但也脱不开刘璋的问题。
刘璋缺乏明断的眼力,又容易受人影响。每个人都觉得他是好人,但这个好人,却永远做不出正确的决定。
三人共饮之后,凭借着对刘季玉的不满情绪,堂上的气氛渐显轻松。
趁这机会,雷远问道:“庞府君,却不知,为我们安排的驻扎之地在哪里?”
庞羲道:“就在宕渠。”
雷远愣了一愣,以为庞羲没有听明白,又问道:“却不知具体在宕渠县中哪一处?军务不能耽搁,如果庞府君已经确定了地点,我等下午就去看一看。”
“续之现在就可以看。”庞羲轻笑了一声,他拍了拍坐下黑沉沉的地板:“整座宕渠城,都由你们来守把。我会尽快收兵,回阆中去。”
雷远心中“咯噔”一跳,面上神色不变,稍微低头沉思。
甘宁、李异两人也都吃惊。
而简雍哈哈一笑,问道:“若是如此,那宕渠县的编户、田亩如何?”
庞羲正待回答,雷远向简雍摇了摇头,转向庞羲说道:“庞府君,我们千里远来,对宕渠的情形全不知晓。此来只是为了协助足下防御张鲁,并没有作接管城池、乡县的准备。”
庞羲指了指坐在雷远对面之人:“伯苗会代表我留在此地治理民政,兼作兵马后勤的支持。至于军务上的事,正该托付给诸位。”
那个叫“伯苗”的微微挺直腰杆,对雷远道:“诸位请放心,政事上面,不会荒废。”
实在荒唐!雷远深深吸气,又深深吐气。
庞羲的意思,是把米仓道的防御完全甩给荆州军了。他的本部彻底抽身,着力去巩固阆中据点。而宕渠县的民政还捏在他自家的宾客手里,以后若要获取粮秣物资,少不得与之另行交涉。
玄德公的命令上说的清楚,己方是以友军的身份协助益州军,负责监视米仓道的动向。然而按照庞羲的说法,竟要撒手不管宕渠,若汉中张鲁有什么异动,只靠两千人的荆州军抵在第一线吗?
早知道与益州地方势力的协调会有难处,倒不曾想,这些人会做到这样的程度。
果然如法正所说,益州的人心,早就已经散了。无论是成都城里的高官贵胄,还是各地郡县的封疆大吏,其中大部分人想到的都只是自家的私利,一丁点都不会考虑刘季玉的立场。
就如眼前的庞羲,此前玄德公遣使结好,他固然殷勤相待。可一旦传来曹公降伏张鲁,以兵马进驻汉中的消息,他立刻就退避三舍,把益州的土地交给曹刘两家争衡,自己绝不插手其间。
雷远可以百分百的确定,随着事态后继发展,这位庞府君一定会站在胜利者的那一边。
偏偏己方限于荆益两家之间的关系,并没有办法予以挟制。
最终雷远道:“我们有两千人马,需要足额的粮秣物资配给;若有必要,还需征调地方民力,完善各处关隘和城池。”
“可以,这都由伯苗负责。”庞羲简单地道。
双方简直没有兴趣再谈下去,接着维持面上客气,各自饮食,吃饱就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