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安城的警讯,依托密如蛛网的烽燧体系,在次日清晨就传达到了宜都。此外,乐乡城的守将观察到公安,孱陵等地异动,连夜派出人手探看,又飞报道霍峻处。
得知消息的那一刻起,霍峻顾不得痛骂江东无耻,立刻就忙了起来。
首先当然要急遣信使往蜀中传讯,接着阖郡动员,一方面勒令在乡野间的百姓立即往各地屯堡坞壁集中,另一方面从百姓中征用大量民夫,紧急增建各处城防设施,并依托宜都郡的复杂地形设置多道防线,试图阻遏吴军的进犯速度。
宜都郡的守御策略,与南郡不同。
南郡既是荆州治所,也是曹刘两家对峙的前线,郡中有重兵,有坚城,一切经营都围绕着军事目的,整个郡国就是一个大军营。
在这种情况下,南郡太守费观,实际就是江陵城这个军事堡垒的负责人,他只要控制住江陵,外围的关羽所部自然会有后继办法。某种程度上说,江陵的存在,便是关羽所部的依仗,有了江陵,棋坪上便有了一枚不可动摇的棋子,荆州军便有了无穷的应对手段。
而宜都郡的局面非是如此。宜都是荆、益两州的交通要道,以江南的夷道,江北的夷陵两城,扼守峡江水陆道的东侧出口。但正因为大江横贯,夷道和夷陵两城之间只能通过水路转运兵力、物资。
在江东大军即将来到的情况下,霍峻对水路交通的通畅毫无期待。
也就是说,整个宜都郡很快就会被分割成两个互不关联的部分,任一部分都可能面对江东兵力的攻袭,而任一部分,在短期内都没有外援可言。
在此情形下,孤守城池只是被动挨打、坐等失败。必须把防线扩张出去,把战线尽量推离城池重镇,而依托山川险阻拖延阻遏敌人的前进,为中枢的应变争取时间。
然而,话虽如此,也有问题摆在霍峻面前:他手中的部曲和郡兵,加起来共有四千余人,既要守江北,又要驻江南,还要出城与敌军野外纠缠,怎么够?
霍峻当即颁下命令,要求各县令、长、县尉联络县乡本地的庄园、坞壁,汇集地方豪强的部曲子弟,临时授予军职。
当日雷远与霍峻交接宜都太守职位的时候,玄德公特地请霍峻带来口信,让雷远不必多想,庐江雷氏宗族欲留荆州、欲往交州,都可随意。
雷远要稳定交州,自然难免把宗族部曲主力不断抽调出去,但因为玄德公的承诺,也因为霍峻在任数年的公平对待,雷氏及其附属宗族,至今仍在宜都郡保有产业、庄园,并在乐乡大市和荆蛮部落中保有相当的影响力。
而雷远将自家宗族部曲中的老卒任命为县吏乃、乡吏、里吏,使他们得以继续发挥忠诚的做法,也被霍峻所学习。
到了此刻急需兵员的时候,霍峻第一个便想到了庐江雷氏在宜都的力量。只要收揽雷氏的壮丁入军,再加上其他诸多豪族大户的部曲兵力,霍峻就有底气的多了。
这些文书发出之后,霍峻便摆起仪仗,离开太守府。
面临江东方向的作唐、孱陵、公安三座军事重镇须臾间易手,原先的盟友动用前所未有的强大力量来袭,面临此等情形,最重要的是稳定人心,要让部属们看到主将的身影,看到主将有战胜的信心。
故而霍峻专门在夷道城的城头设下案几,当场处理公务,也随时督令夷道城防。
虽说霍峻打算以野战迟滞敌人,但城防还是要尽快安排起来。
此时好几名军校正带领本部士卒布置城头防御设施。他们从仓库里取出早已准备好的建筑材料,在城头搭建高大的望楼和掩护兵力调动的长蓬,又抬来大量石头、滚木堆积在各处垛口之后。
霍峻部下有守城经验的老卒很多,这时候连连呼喝新卒,让他们注意堆积的方式,既不能阻碍守方在城头的往来,还要恰成掩体,作为敌人登城后反击方的据点。
再过片刻,又有文官带着民夫赶到,他们携带着铁锅、铁釡之类,每一段距离放置一个。这是用来烧热油或滚水的,热油、滚水对成片敌人的杀伤力极其巨大,战事紧急时,还能用此盛放粪便尿溺,那便格外恶毒了。
霍峻看了看,又起身绕城巡视。
他确实是很受将士们信赖的宿将,所到之处,将士们纷纷向他问好。有人还壮着胆子询问军情,霍峻挑选能说的说了,不免压低江东的力量,夸大自家兵员规模,也安抚人心。
走了半圈,确定将士们情绪稳定,他觉得很是满意。
霍峻虽是镇守地方的官员,也知道汉中王正与魏公在关中决战,为此调用了益州的无数人力物力,说是倾巢而出亦不为过。江东此番背盟,真是挑了绝好的时机。
这种情况下,他并不指望益州能迅速支援,只有靠自己。
而宜都郡的战略地位,霍峻也很清楚。此地毫无疑问会是江东重兵投入的焦点所在,必定会发生惨烈之极的战斗,随着江东的力量不断进入荆州,宜都郡必定面临众寡悬殊的局面。
故而对战斗的结果,霍峻并无信心。
只是,他身为主将,有责任使部属们充满信心,只有充满信心,才能坚持战斗,坚持到某个或许会出现、或许不会出现的转机。
这时候他已经到了城池的北面,这一面正可俯瞰雷远昔日扩建的码头,码头上原本停靠着许多船只,这些船只大都是商船,也有一些用于夷道、夷陵到秭归之间短途转运的小船。
江东兵马既然将至,必定动用水军阻断大江南北,这些船只留在此地,也只是徒然成为江东水军的缴获罢了。所以霍峻安排它们先行转移到上游丹水的港口,然后再视情况作后继调动。
此刻视野所及,诸多船只纷纷升帆,唯独有一艘小船,却匆匆忙忙进港。
霍峻指一名扈从:“去问问,若是闲杂无关之人,让他们快走吧,不要牵扯进战事中。”
那扈从走了没多久,又匆匆回来。身后跟着一行人。
扈从还在码头至城池之间的路上,霍峻便见到了。他的眼神很好,顿时觉得紧随扈从身旁之人,身形有些眼熟。
待到这两人登上夷道城所在的平地,霍峻看得愈发清楚,他吃了一惊,起身道:“这人……这不是续之的侍从李贞么?”
待那扈从穿过城门,绕行到后面的步道时,霍峻站在步道顶端,微笑问道:“含章怎么来了?”
李贞没敢失礼,连忙向霍峻郑重拜见。
他一路急走,有些气喘,缓了缓才道:“霍太守,请暂止船队离开!”
霍峻屏退左右无关人等,沉声问道:“可有什么章程?”
李贞从怀里取出书信,双手奉上:“这是我家将军亲笔,霍太守一看便知……”
霍峻连忙展开书信,匆匆扫过,眼神一凝:“续之要我固守夷道城,吸引江东军的注意力?还要征用船只,从江南接应宜都各地抽调的兵力?”
这其中的意思,分明是要抽空宜都郡的潜力,并且还要宜都郡放弃野战阻敌的计划,而直接进入最惨烈的城池攻防。霍峻身后几名亲信部下俱都吃惊,有人立刻露出了不满神色。
“我想,续之行事,必有缘由……”霍峻倒还平静,他问道:“续之此刻在哪里?”
李贞作了一揖,昂首道:“我家将军兼程赶来,已经到了宜都,此刻就在大江对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