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雷远比照各地的山川城池制作沙盘,带着部属们在沙盘上推演作战。这个习惯如今已经流传甚广。
沙盘较之于舆图,虽然携带不便,但毕竟更直观,更能真实满足战时推算。故而地位较高的将领身边,往往会带着几个。
关羽床头这个,便是请了交州军府中有经验的高手匠人所制,极其逼真。而且是用了六块拼接而成,搬动甚是容易。
通常来说,这个沙盘只用于关羽自家盘算。这会儿让关平一同参与,倒不是说关平的用兵有什么长进,而是因为他能从政治角度分析问题,便不再是棋盘上横冲直撞的棋子,而开始拥有棋手的素质,上了一个台阶。
关平喜滋滋地捋着袖子,将沙盘一一摆放到床榻之间。
自上而下看,可见沙盘上用红色和黑色的小旗分别代表曹刘两军的布置。较之于前两日,两色小旗越来越逼近了,好像两头巨兽对峙着缓缓接近,都在等待机会给予对方致命一击。
他又注意到,在襄阳附近,诸多黑旗的位置经过多次调整,以至于用小米黏合成的沙盘底板,被戳出了许多小洞。最终这些黑旗分布在襄阳城周边的山地。从万山、砚山到汉水东岸的鹿门山上,皆有标识。
“按照此前打探过到的信息,曹军意图置重兵于襄阳,阻止我军进一步北上。另外,又将增设两处工事,以压制我方的水军优势。其一是经万山、解佩渚一带越江的浮城、浮桥。凭此,曹军可以源源不断地调遣兵力充实襄阳,把襄阳当作一个消耗我军血肉的屠场。其二是汉江以东的鹿门山下江边营垒。据称,曹军会在此地安排五百架发石车,由此对我方的水军船队造成巨大威胁。”
说到这里,关羽从榻边取出一卷松松的绢帛。
关平知道,关羽素日里思忖兵事,想到什么便随手记之,待到用时才能信手拈来。只不过,这两年里记事的字体似乎越来越大了点。
关羽翻开绢帛,找到其中一部分,沉声念给关平听:“相关的军情,系我们通过抓捕曹营军官、士卒拷问,又派人装作渔民、猎户潜伏刺探。前后动用了二十余批人,安全折返的有十五批;其中得到确定消息,或者亲眼目睹曹军准备的,有六批人。包括贺松有下属抓住了曹军的营司马,拷问出的情况一如这沙盘所示。”
他将绢帛收回,继续道:“昨晚我让杨威公出面,审讯了你此战中俘获的降众。其中地位较高的,有都尉两人,行军司马一人,他们所招供的,大体与之前打探的情形相同,还确定了发石车营地的位置,就在鹿门山以西。若曹军果然如此布置,坦之,你会如何应对?”
这问题,关平在心中盘算已久。
他先搬来一盏油灯照明,随即指画道:“父亲,曹军在荆襄与我们鏖战多年,彼此的优劣,都很明白。曹军利于虎骑纵横于陆,而我方则利在艨艟横行于水。彼此互相奈何不得。今年入夏以来,荆襄各地多雨,想必又是我军水师逞威之际。而曹公此举,便是要凭借陆上优势来压制我们的水上优势。那浮城、浮桥的规模如何,发石机的威力如何,我未目睹,不敢断言。但曹军既然做了如此重大的安排,想必有他的道理。故而,不可不防。”
关平探手指点鹿门山以东的区域:“若我用兵,当遣一支有力兵力自宜城渡过汉水,一来掩护舟船,二来伺机向北攻击敌军的发石机营地。发石机这种东西,粗笨巨大,装配和移动都很不便,但要破坏,其实很容易,只消杀入敌营片刻,必能将之一扫而空。”
关羽问道:“若曹军以重兵把守营地,我军攻之不下呢?”
“此地关系到航线安危,非得拔除不可。若曹军动用重兵把守的话,我便先派大军压制鹿门山以南的霸王山一带,大张旗鼓,吸引曹军的注意力。当曹军南下来战,我或以精兵抄截苏岭山,或发水军走舸、轻舟,趁涨水时迫近营地,一样可以扫除投石机的威胁。”
“若曹公早有严令,勒令曹军严守不动呢?”
关平思忖半晌:“那就只能动用真正的重兵集团,横截鹿门山的西北方向,阻断曹军自新野、蔡阳一线发动补给的路线,做出猛攻鹿门山曹军,意图聚歼的姿态。这样的话,或者鹿门山的曹军主动撤退,或者南阳曹军急速南下支援,与我大军野战。”
“野战破敌,便是我方所愿,那肯定要比猛攻襄阳坚城要划算些,对么?”
“正是。”关平一笑,知道关羽此刻所说,便是适才自己讲究的。当求取最划算的胜利,而不轻易与敌人作消耗战,虚掷多年来积攒起的忠勇将士。
关羽点了点鹿门山以北的这块区域:“然则,若动用大军在此野战,也有碍难。”
这些年来,荆、交两州借助益州与凉州的贸易,获得了较多的战马,但总体来说,大军仍以精锐步兵为主。
鹿门山周围林谷深邃,颇适合步卒往来厮杀。如果荆州军出动数千乃至万余人的部队围攻这片山区,那很合适。
但若按照关平的意思,要动用大规模的兵力,往鹿门山以北谋求野战的话。随着军队控制区域将会扩大到迫近蔡阳一带。蔡阳县以南虽然地势低洼,却多丘陵岗地,正是曹军铁骑适合发挥的区域。
原因很简单。如果在是平原地带,骑兵固然能疾驰狂飙,但没有起伏地形遮挡,骑兵的调动远远就能发现,荆州军结阵恃弓弩而战,并不惧怕。偏偏这等丘陵岗地间,因为有地形阻挡,很难提前发现骑兵调动,步卒要结阵、据守的时间就会紧张。
在这种地理环境下,大军要与强敌争衡,非得有一支可靠的骑兵作为辅助才行。
荆州军成建制的骑兵部队惟有一支,全在关羽的直属,不适合单独派遣到襄阳北方使用。除此以外,兵力足够而又战斗力足以与曹军铁骑抗衡的,就只有靠雷远麾下的骑兵了。
换一个角度想,除了关羽以外,有资格统领大军,与敌军主力展开大规模野战的,也只有左将军雷远。
想到这里,关羽问道:“续之此刻在哪里?”
“当在汉水的军船上。”
“派个人,快快去请。”
“是。”关平立即出外,召了一名扈从,让他先请主簿廖化来。
皆因雷远如今身份不同,哪怕关羽相召,只派一名军使也太过失礼。这阵子往来两家军中的任务,都由廖化负责。廖化就在隔壁不远的军帐,过来见了关平,领命匆匆去了。
当关平折返中军帐时,却见关羽若有所思,背着手在帐内转了几圈。
“坦之,曹公的谋划,就这么容易被我们看透?”
关平一愣:“父亲的意思是?”
关羽皱眉再想了片刻:“会不会曹公故布疑阵,其实另有图谋?以曹公用兵之老练,岂不知事以密成、语以泄败的道理?他在襄阳周边的布置,为何不做遮掩?如果他真的决心凭此来压制我们的水军,那不应该竭力哄骗我们,以求战时奇效么?可他就这么大肆宣扬,以至于我军的细作能够轻易探察出来?这不是凭空给了我们从容应对的余地么?”
“父亲的意思是,曹公故意散播了自家的军事布置,是专门给我们看的?”
“你说呢?”
关平蹲在沙盘便想了想:“或许,其中有真有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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