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邓塞到邓城,再到邓城北面,荆州军仍在追亡逐北,人马奔走呼号之声震耳欲聋。
但关羽身边,却很安静,仿佛与整片战场隔绝开来也似。
关羽不动,从骑们便不敢乱说乱动。
从骑们彼此打着眼色,有人偷偷用脚尖去踢周仓,示意他看关羽的手掌,正握紧腰间的长刀刀柄,因为握得极其用力,掌背上的青筋与骨节一同暴绽,几乎格格有声。
周仓狠狠地瞪他们一眼,垂下眼睑,不言不语。
从骑们露出失望的神色,然后又把杀人的眼光投向立马于关羽身侧的另一人。这人两鬓花白,满脸皱纹,看起来很是疲惫,身上戎服不似荆州军的制式。像是个俘虏,但众人的眼光投去,却又仿佛丝毫动摇不了他的笃定神色。
关羽始终按着腰间长刀不放。
当他看到有人鬼鬼祟祟地穿行于蒹葭,登上了那艘快船,双眼猛然一睁,眼中神芒暴绽。从骑们瞬间激动,以为关羽将要下令动手,但关羽的又眯缝了起来,没有后继的动作。
直到船只解缆启程向北,关羽稍稍侧身,瞥了一眼身旁的疲惫老者:“国让,我没想到你说的居然是真话。”
被唤作国让的,正是曹营南阳太守田豫。而他同时,也是汉中王刘备的旧属,关羽、张飞、赵云等人的故交好友。初平元年时,刘备解任高唐县令,投奔公孙瓒为别部司马,当时田豫便托身于刘备,此后多年跟随刘备转战青徐,目睹着刘备从一个私兵首领做到左将军、豫州牧的传奇经历。
然而此时公孙瓒即将败亡,田豫放不下举主的安危,犹豫再三后,决定辞别刘备,奔赴辽西支援。刘备极重田豫之才,遂涕泣与别曰:“恨不与君共成大事也。”
此后二十载,田豫在北疆立功,刘备等人转战南夏,两方再也没能重逢。此时相见,却是关羽身在战场,而田豫亲骑往赴,口称有机密大事相告。
听得关羽这般说,田豫笑了笑。
“我与曹子文南下时,已知局势必将崩坏。当时我与曹子文道,事急矣,他可亲骑赶往淯水水口接应魏王,而我,愿意来见云长,凭我这张老脸告诉云长一个假消息。得了这个假消息,荆州军的注意力必回牵扯向其它方向,魏王和部下士卒们,便有了一个逃生的间隙。”
“却不知,是个什么样的假消息?”关羽问道。
“没什么可说的,一些小伎俩罢了。”田豫摇了摇头。
他拨马回来,看看暮色苍茫中奔逃、追逐或跪伏在地哀声求饶的无数人影:“我策骑奔走到半路就明白,魏王此次败北,比预料的更惨痛十倍。这样的败北,已经动摇国本了。既如此,天下事的发展,就与此前所向完全不同。我能断定,比起当场擒杀魏王,让他安然离开,会对玄德公的事业更加有利。所以我决定了,和云长你说些实话。”
周仓被田豫的安然态度气得不轻,忍不住“嘿”了一声。
田豫瞥了周仓一眼,完全不理会。
当年刘备辗转半个天下,身边有分量的部属和故旧,惟有关、张、简雍和田豫四人。以田豫和汉中王的关系,倒不至于把一个扈从亲将放在眼里。
他扬鞭指了指渐渐远去的那艘小船:“如此混乱的战场上,曹子文再有勇力,也很难安全带出魏王。好在我说的是实话,而云长也果然高抬贵手,派了马玉在堤坝以西列阵,看似追击败兵,其实却是在阻止乱兵接近那处藏匿快船之所,对么?”
这话,就是在暗指关羽曾受曹公厚待,本也不愿见他死于战场了。
关羽都忍不住“嘿”了一声:“国让,希望你的道理,真能打动汉中王;希望果然如你所说,纵放此人,比留下他的利益要大得多。否则,我这一仗杀的曹军名臣大将多了,也不介意再杀一个小小二千石。”
田豫全不在乎关羽的威胁。
他连声轻笑,笑着笑着,忽又感慨:“汉中王那头,我自会分说道理。眼前云长没有怀疑我的诚意,凭我三言两语就承担天大的干系,纵放了曹操……这天大的情分,我田豫记下了。云长,多谢!”
关羽不答。
田豫确实是关羽的故交好友,他也确实是才干得到汉中王盛赞之人,但只凭他三言两语,就坐视着曹操离开……这究竟是对是错?又或者,正如田豫所说,是我自己的心意在动摇?
这沉重的责任压在关羽的肩上,哪怕以关羽的刚强勇毅,也觉得心神不定,几至于恍惚。
他忍不住抬手去捋胡须,一不留神用得力气大了,又捋下来几茎。
忽然间,他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巍然的身形开始摇晃起来。
耳边只听到周仓等人一起惊呼:“君侯!”
淯水河道,快船上。
曹操狂叫着挺身坐起,探手待要拔剑挥砍。
曹彰慌忙扶住他的双肩,将他压回舱底的榻上:“父亲莫慌,是我在!曹彰在此!”
曹操吼了好几声,视线才凝聚到曹彰的脸上:“黄须儿?”
“是,是。”曹彰连声道:“我们已经在北去的舟船上了,已经稍稍离开了战场!只要能到宛城收拢败兵,我们仍有办法!”
曹操茫然地听着,忽然问:“子桓呢?”
“什么?”
曹操低而模糊地喃喃道:“子桓呢,叫子桓来,我有话对他说。”
曹彰的脸色顿时变了。
他猛地起身,又慢慢靠拢在榻边,小心翼翼地道:“兄长正在关中,一时哪里能来?父王有什么话,和我说也是一般。”
曹操猛抬头,眼神中,忽然透出几分凌冽。
曹彰一惊,连忙道:“父王有什么话,我都会转告兄长,绝不敢误事!”
曹操瞪着曹彰看了许久,觉得自己有些清醒了。
他还记得适才曹彰的口气,顿时对曹彰有些失望,更多的是无奈。
乱世英雄终将离世,而他们的后裔,究竟有没有资格继承事业?
黄须儿的忠诚和勇敢,曹操并无怀疑。可他的忠诚和勇敢,会同样交托给他的兄长吗?曹操不知道。他的兄长,又愿意信任黄须儿的忠诚和勇敢吗?曹操也不知道。他们两人当中,有任何一人能想清楚局势多么严重,能够为了大局而稍稍退让么?曹操还是不知道。
真不曾想,袁绍二子相争之事,会发生在自己面前……
不,不行,不能指望小儿辈!我要坚持住!
只是一场败仗罢了,有甚么大不了的?当年我在荥阳败于徐荣之手,不比现在更狼狈?当年陈宫迎吕布入兖州,局面不比现在更危险?自古以来成大事者,都是经历重重为难,硬生生挺过来的。过去的无数次,我都挺过来了,这一次有什么不可以?
无需计较一城一地的得失,也无需纠结于一战的失败,只要胸中有全局,只要魏王国的基础犹在,大不了十年生聚、十年教训!
何况,河北和中原依然在我手里!朝廷大义仍然被我掌握!
想到这里,曹操像是被电流打到了一样,猛然挺身:“皇帝!”
曹彰一时没听清楚:“什么?”
“我说,皇帝在哪里?”曹操用力大吼,声音凶恶异常,却比自己想象的微弱。
“来时不曾见到皇帝的踪迹……他不是随同父王南下的么?看管他的事,不是一向都由五校精兵负责的么?”曹彰慌乱解释,越说越是心惊。
过了半晌,他压低声音问道:“皇帝没了?找不到了?”
曹操吐了口气。
一口气吐出,像是他体内的精气神,也随之消散那样。他中年时的方形面庞,这些年本来渐渐变圆,这时候却忽然肉眼可见地憔悴了,脸色愈来愈蜡黄。
他陷入了深思,不再理会曹彰。
刚刚鼓起的斗志,忽然间又飘飞而散,再也聚不拢了。
这一仗可输得厉害,皇帝没了。这一下,连带着还把朝廷的大义给输出去了。皇帝如果到了刘备的手里……
仔细想来,这一仗从一开始,就有太多的一厢情愿。或许,这一仗真不该打?或许真该像是贾诩之流隐约劝说的,应该厚积实力,不求毕其功于一役?
曹操想过谨慎从事,徐徐图之。如果时间倒退十年,他有的是耐心。如果时间倒退二十年,他的斗志绝不会衰竭,哪怕遭受再惨痛的失败,也敢于咆哮着迎难而上,去粉碎强敌。
可惜曹操老了,他的身体早就已经虚弱得不成样子。岁月如刀,慢慢地切碎了曹操健康的肢体,让他每天都感觉到这把刀在削皮剔骨,不断摧毁着自己的头脑,却没有办法阻止。这种老去的疼痛带来了压力,带来了焦虑。而压力和焦虑折磨着、逼迫着曹操,使他愈来愈担心时间流逝,担心自己会把难以应付的强敌留给还不成熟的儿子们。
现在好了,结束了。
此世的是非成败,都集于我曹某人一身,而身后事会如何,也就不值得多想了。
乱世初起时,无数雄心勃勃的人割据州郡。但他们都不被曹操放在眼里,因为太多人打着辉煌光彩的旗号,其实只为了一己私欲。这帮豚犬之流,注定成不了事。
在曹操看来,只有刘备和自己,胸中有真正的大志;只有刘备和自己,想的不止是扫平天下,还有重建盛世。曹操看得很清楚,刘备这厮貌似忠厚,其实脑子里想的,依然是拿着刀,把腐朽的大汉朝一点点地切割干净,再放一把火,把那些腐肉烧了。
这想法,不是和我曹孟德一样么?
只可惜,把皇帝安置在许都,其实是个昏着。随着愈来愈多的精力投入到与许都朝廷的博弈和对抗,许多事就一点点的难以控制,那些数百年积存的腐肉、那些肮脏的血,也在魏王国荡漾欢快,而我只能容忍,只能引之为同伴。反不如刘备天高海阔,可以放手施为。
罢了,罢了。
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
我办不成什么了。
或许,刘备这厮走的路,才是对的?
曹操向曹彰招了招手,提起最后的力气:“黄须儿,来,听我说。”
半晌之后,曹彰推开船舱门,走了出来,又将舱门掩上。
扈从小心翼翼地问道:“君侯,大王情况如何?”
船身摇晃起伏。曹彰背靠着舱门慢慢坐倒,垂下头,用双手捂住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