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浓重的黑夜过去,淡淡的天光从地平线泛起涟漪,自下而上地渲染出一片墨蓝色的天空。悄无声息地,一层橘黄爬上银灰的天幕,刚刚点亮昏暗的大地,便倏然间泼洒成灿烂的金色。
跪在王宫东侧平台上的人越来越多。当东方刚刚露出一点鱼肚白的时候,他们就看到了只剩下一片污泥浊水的木里特湖,绝望像是被晨风撕扯的赤色云雾,在空中翻滚沸腾。
太阳最终跃出地平线的那一瞬间,低头怔忪的众人木然地闭上了双眼。紧闭的眼睑里是爆散的绚丽烟花,头脑充斥着一种混杂着焦灼和无助的眩晕,湖底污泥的腐烂腥臭从每一个骨缝钻进身体,抽走了所有的力气,只留下一滩滩软倒在地的皮肉。
这大概是他们今生所见的最后一次美丽的日出。意识到这一点的人却都希望这一天的日出永不会来。
乍然间,连绵起伏的轰鸣声从远方滚滚而来,更有一股芳香扑面,仿佛梦境般甘洌。
这是青草的味道,混着氤氲的水汽,盈润了鼻腔的每一个角落。
像是提前排练好的一样,大家齐齐抬头,瞪大眼睛看去,看到一片绿茵环绕的海。
也有眼尖的人看到了半空中的人影。瘦小的人影缓缓地盘旋在海面之上,棕色的斗篷在风中烈烈飘舞,好似雄鹰的翅膀。
先知?!
众人喜极而泣,砰砰的磕头声高低错落。他们平生第一次将感激送给一个独立的人,而不是胡神。
新生的木里特湖中央有一座小岛,岛上是一棵参天大树,大树扎根在银棕色的纸张之上,树叶每一次呼吸都会在湖面上泛起一圈涟漪。
年年头也不回地飞到了王宫沿湖的平台上,看着涕泪横流的哈瓦里哲人,突然获得了一些聊胜于无的安慰。
她把目光转向了新王坎布尔,又看了看被她钦点的公主阿利娅,在两张不同的脸上看到了同样的尊敬和崇拜。
年年提着嘴角笑了笑。
坎布尔连忙低头,嘴里喃喃着胡神保佑;阿利娅却始终把目光对准年年,艳羡之余,还隐藏着一种极度的自信和执着。
他们两个人,一个看到了神,一个看到了人。
……
年年安静地离开了,没有与任何人解释,也没有与她特意挑选出来的人交待任何事情,就像是一个过路人般来了又走。
她走后不知又过了多久,悠扬的钟声划过晴空和湖面,撞响在了哈瓦里哲城的每一个角落。
普通的百姓并不知道他们刚刚与死神失之交臂,依然向往常那样,虔诚地跪在地上祈祷。
他们只是觉得有些奇怪,为何这两次胡神的显像间隔会如此的短,短到他们还没有挣回上次奉献给胡神的家当,就要再次献上身家的七分之一。
那位被松青抓走的老先知也回到了熟悉的高塔,继续将余生的每一秒都禁锢在代表胡神的那个金光闪闪的字下。他有时会想起身为人质的那一天,想起那一天见到过的蓝天白云和日出日落,想到看守他的人谈论起的那个强大而自由的少女“先知”。
老人看着每天来给他送饭的小孩子,偶尔会露出一个有些干涩的笑容。
他一直都没能从这些小孩子里找到下一任先知,今年的天启节尚未到来,但他觉得自己可能再也找不到接替自己的人了。
浑厚的钟声里,以坎布尔为首的王宫大臣和侍从们面东而跪,嚎啕大哭,泪水积成了一条小河,绕过平静的阿利娅,汇入新生的湖泊。
他们没有被胡神抛弃,他们的人生依然有胡神的指引,自年年离开后的惶恐不安在这一刻爆发成了对胡神最深的依恋,被夯实在了此时此地每一个人的心底。
似乎还包括阿利娅。
她一边小声抽泣,一边紧贴着坎布尔魁梧的身躯,柔嫩的小手抓着这人的衣袖,仿佛没有看到他突然红得滴血的指尖。
坎布尔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把自己的这位新义妹揽在了怀里,目不斜视地盯着地面,错过了小女孩脸上一丝恶作剧得逞般的甜甜笑意。
……
如果此时有人来到东边的湖岸,他会看到一座雄伟的神庙,崭新又陈旧。雷鸣般的钟声正从神庙里的大门里冲出、扩散,在临近的湖面上激起一叠叠的低浪。
西米尔行走在湖面之上,与浪花一起踩上了湖心小岛的土地。
他想要那个日记本。不是因为这日记本是样什么好东西,而是为了其中的内容。
所以他才特意指明它的用途,一定要让年年把它留在哈瓦里哲。对于可以直接修改底层数据的年年来说,想要复原这一块场景的数据,根本就是一念之间的事情。
不过这样也好,有日记本这么一样介质横在中间,年年应该还没有意识到她这bug一般的能力,也算是避免了她用这种力量胡作非为。
西米尔回头看了看被自己复原的神庙,轻声叹气。
现在也只能希望阿尔伯特对年年身份的挖掘工作能一切顺利了,否则还不知道年年要惹出多少意外事端来。好在这里是一座沙海孤岛般的小城,要是让她在类似长安城这种地方胡闹,牵动什么涉及大量玩家的动荡,那他也就只能干看着了。
小补丁好打,大补丁的话.....当初说好了不干涉玩家在游戏世界里的行为,再苦的果子也得硬往下咽呐。
而且他和年年最好不要发生任何超出玩家认知的对抗,那就跟毁灭世界没什么两样了。
西米尔第一次对自己选择了光明圣法这种没有攻击力的游戏内身份感到后悔。毕竟对这种职业来说,任何明显的攻击行为都算是超过玩家认知。
站在湖心小岛抬头看去,天是一棵树,倒栽在如同海水般蔚蓝的晴空之中。
西米尔走近大树,数着自己的心跳和脚步,呼吸仿佛被那个小小的日记本黏滞在了胸腔,让他有一种窒息般的眩晕。
尽管他一直都在以对待NPC的态度对待年年,但他也一直都对年年的身份心存疑虑。
她太真实了。
哪怕他谋算过要用“责任”来捆绑年年,他也一直没能分清这算不算是在谋算人心。
交了朋友就会对朋友好,这可以算是好感度的体现,也可以是一个普通人对友情的反应。
会对被牵连的无辜百姓心有愧疚,这可以算是人格拷贝的结果,也可以是一个普通人最朴实的心理。
当他回想起与年年有过的接触和短暂相处,西米尔总是会逐渐陷入这种对她每一个行为反应的矛盾分析之中,并且逐渐把这种分析的主体替换成自己。
他也快要分不清自己是谁了。
如果说他的存在是一个点,那原本的坐标系只有两个轴,一是自然人,是人类;二是智能人,是数据。
但现在年年的存在似乎成了一条游移的第三轴,连带着让他也找不准自己这个点的坐标了。
所以他才想看看这本日记,读一读年年的内心,想要以此来进一步确认年年的身份,把她这个游移的第三轴固定住,也把自己的坐标固定住。
西米尔站在大树下怔怔出神,终于在阳光落满头顶的时候伸出手,指尖碰到了那一片似水轻薄的纸页——
“你最好把自己的手从那上面拿开。”
一个懒洋洋的男子声音在他背后响起,刹那间空气变得冰冷,无数道锋利的冰锥从虚空中凝结,直指他陡然放大的瞳孔,西米尔想要缩回手,却被一条不知从何而来的藤蔓缠上了手腕,须臾间就把他的双臂绑在了一起。
西米尔回头,却只看到一个灰发男子的侧脸,正与身后的几人说道:
“你们可以下线休息了,我和迪昂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