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艰难的躲藏中缓慢流逝,四时谷里的天终于黑了。
年年贴在一座平板石桥下,发挥了一下斗篷的浮空技能,让自己避免了被泡白的惨剧,也躲过了又一波巡视的玉皇书院修士。
大概是认定了有人闯入潺湲小榭,所有可以藏身的角落都被安排了读书写字的修士看守,莲池的水面上也多了一些悠然的渔船,头戴蓑笠的渔翁闲适地挑着鱼竿,任由水流将小舟推往水中央,一点也不在意身旁空空如也的鱼篓。
水里也多了一些莫名其妙的白色游鱼,很有规律地在水里折返游动,还懂得避开那些渔夫的鱼钩,年年远远地看到,便在警惕心的驱使下远离了那些明显很有问题的生物。
年年一边在水里游动躲藏,一边再次往潺湲小榭通往四时谷内另几处的通道探了探,并决定了自己接下来的目的地。
中央,封岓之塔。
不管怎么想,这座塔都有些古怪,也一定很重要,而潺湲小榭通往封岓之塔的这处石桥也最为安静,来往的修士很少,想必等天色黑下来,成功混过去的几率也会大增。
年年把斗篷系在腰间,屏气凝神,看着水面上的破碎霞影逐渐沉入水底,另一片镶着碎钻的蓝色绸布浮出水面,小心翼翼地从石桥下爬出,左右看了看,双手一荡,安静地落在石桥之上,矮身像猫一样向前探了几步,对准了桥头那团雾气急冲而出。
好亮!
冲过雾气的年年立刻被亮到发白的阳光刺得双目一痛,下意识抬手一挡,耳边已经响起了几声如铜钟回响般的男子声音:
“什么人?!”
“你是何人?!”
透过指缝,透过被强光刺激出的泪水,年年看到了一座充盈视线的高大石塔,白色的塔身像镜子一般反射着阳光。
不待多想,也没有时间思考,年年立刻将冲势积蓄在微曲的双膝,一弹一跳,她已经向后掉进潺湲小榭柔和的夜色里,扑通一声钻进水里,数着自己的心跳声,向这片莲池的另一端游去。
身后人声如沸,摇晃的火光追在年年身后,惊动了池里的游鱼。
年年面前的池水越来越亮,一层耀眼的金光从她的身后叠叠推进,流动的梵文回环如网,像是要把她罩在其中。
池水飞溅,年年破水而出,斗篷的浮空技被她用成了发射器,推着她如炮弹般射出,擦着几位目瞪口呆的修士的发丝,消失在一扇敞开的木门里。
逃入神农谷半枫荷药圃的年年并没有就此松懈,但还是略微缓了一口气。
这里有树林。
在水里泡了一天,草木科的精灵差点变成了人鱼,还是被泡出一身白皮褶子的那种,年年现在看着这片茂密的树林倍感亲切。
顺着入口的附近一棵树向上疾飞,年年轻轻踩在树顶附近的一根树枝上,躲过被微风吹拂的树叶,再把棕色的斗篷从头到尾一裹,看着四五个光头和尚冲进树林,略一打量后散入林中各处。
年年随手折下一只细枝,搭在弓弦上,细枝悄无声息地从她指尖消失,几秒后闪现在十余米外的一棵树旁,扫动树叶摇晃。
在林中搜索的几个和尚立刻转身,站在树叶摇动的树下,扎着马步一掌拍在三人粗的树干上,咔嚓一声,年年看着那棵拦腰倒下的大树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大树倾倒,却没有抓到猎物,那几个和尚似乎是认定了年年就躲在那棵树近旁,啪啪啪几道掌风爆响,四五棵大树应声倒地。
年年犹豫了一下,估算着这几位猛士把这片树林推平的效率,想退回潺湲小榭,但又担心那边有人埋伏,一时进退两难。
“几位大师难得有兴致来我这处山野之地做客,怎么还干起伐木砍柴的粗活了?”
年年裹了裹自己的斗篷,透过两片叶子间的缝隙,看到一个穿着水绿色裙装的女子从树林另一端飘然而至。
“阿弥陀佛,吾等是为追寻一潜入四时谷的小贼而来,惊扰了真人休憩,还望海涵。”那几个和尚立刻合掌,躬身致歉。
那女子恍若未闻,也没有让那几个和尚起身,蹲下身,一脸怜惜地抚过那几棵断木的伤口,手腕一翻,手心里多了一个细细长长的瓷瓶,瓷瓶浮在空中,几滴水从倾斜的瓶口流出,落在断木上。
粗壮的树干逐渐萎缩朽化,翠绿的叶子眨眼间变得枯黄,几息之后,那几棵躺倒在地的大树便已化为泥土。
“树倾不能复立,正如人死不能复生,几位大师乃是修行之人,应当懂得众生平等,慈悲为怀吧。”
女子直起身,撒下几粒种子:“生孕育于死,也算是这些无辜的生灵死得其所了,几位大师既然如此忙碌,我就不强求几位念诵些往生咒替它们超度了。”
年年捂嘴偷笑了一下,看着那几个面红耳赤不敢吭声的和尚直觉解气,
“你们走吧。”
那女子似是觉得无趣,挥了挥衣袖,那几个仍在躬身低头的和尚反应不及,俱被掀翻在地,爬起来后也不多言,道了一声“阿弥陀佛”后匆匆离去。
年年目送这些人的身影消失在那团通往潺湲小榭的雾气中,心情大好,揪了片叶子叼在嘴里。
游泳这件事太耗体力了,水草什么的口感也不好,荷花倒是挺好吃,可惜怕被人发现,不敢多摘。
年年扭头,却看到那位神农谷的女真人依然站在原地,微微仰头,一双灿若繁星的眼眸直直盯着她藏身的这根树枝。
女真人的目光一寸寸扫过年年身前的树叶,年年屏住呼吸,紧张地透过叶间不过一根针粗细的缝隙,看着那女子的动作,右手已经拉开了弓弦。
她不指望自己能打赢那个女人,只希望自己能顺利逃离,哪怕再回去在水里泡着也行。
那女子的双眼一眨不眨,一瞬间,年年甚至觉得她们二人的视线已经相接。
下一个瞬间,那女子却慵懒地打了个哈欠,返身信步离去,摇头叹道:“唉,也不知道那几家怎么想的,竟然抓了十来个无辜凡人来这里,唉,造孽啊~”
年年的视线追着她的脚步飘了一会儿,跳到了另一棵树的树枝上。
那女子离去的方向,并不是她来时的方向。
......
雪山深处,地下水道。
萨拉和尼克接连从水中浮起,萨拉伸手一指,左耳处的耳环闪闪发光,在她脚下出现一小片坚固的冰面,尼克也已经从水里拉起了跟在他身后的祁有枫。
萨拉挑了挑眉,看样子尼克已经彻底接受祁有枫这个人进入他们这个小团体了。
不过,想到他们在北台城外看到的那把滴着鲜血的弯刀,萨拉也大概猜出了这个男人为了出城都做了些什么。
或许就是因为在祁有枫身上看到了他疯狂的一面,尼克才会迅速接纳这个人吧。
“这个地方还真的是不好找啊。”
西米尔也从水里浮起,趴在那块坚冰的边缘喘气,等了等,直到圣诞小丑佣兵团的所有人都站在了上面,也没有等到一个愿意伸出手来拉他一把的人。
他很识趣地没有多说话,艰难地爬上冰面,坐在地上恢复体力。
“接下来顺着水道一直走就可以了,你们有船吗?”祁有枫一秒钟都不想耽误,立刻看向了克拉夫特,问道。
“有。”克拉夫特也不啰嗦,从储物水晶里掏出一堆木材钢板帆布,折折叠叠再各种组装拼接,几分钟后一艘简易的帆船就浮在了水面上。
“没有动力,靠你们了。”克拉夫特率先跳上船,很是绅士地向萨拉递出一只手。
“划船?”杰基尔随后跟上,低头寻找船桨。
“这不是有帆吗?”海德指指头顶,对着尼克嘻嘻一笑。
“赶紧滚上来。”
尼克看着仍坐在地上喘气的西米尔,冷冷地道,抬手一甩,也不管他是否赶得上,风帆张开,小船已经驶离冰面。
西米尔叹气,骨杖一点,飘到帆船的船尾,继续做个不招人喜欢的安静透明人。
帆船的速度很快,船上的众人很安静,一如他们这一路走来的安静。
萨拉看了看紧抿着嘴唇、死死盯着前方水面的祁有枫,轻声宽慰道:“你不用担心,Cy很机灵,也很厉害,不会这么轻易出事的。”
祁有枫隔了几秒钟才转过头来,挤出个微笑:“我知道。”
萨拉温和地笑笑,语气更柔:“你这样强闯出城,就不怕回去以后被罚钱罚等级?”
“这些重要吗?”祁有枫也笑笑,表情自然了一些。
“当然不重要,不过,”尼克走过来,按住了他的肩膀,“你最好把剩下的事情留给我们,别再动手了。”
“你是想让我在一边看着?”祁有枫与他对视,这个假设让他陡生烦躁,不由按住了腰间的刀。
“是的。”尼克看到了他眼里的杀气,不为所动,愈加用力地捏住了祁有枫的肩膀。
“在有选择的情况下,你最好选择袖手旁观。”他补充道。
“为什么?”祁有枫略有不耐地反问。
“付出得太多,被付出的那一方可不会心安理得,”尼克语气一软,“尤其是我们可爱的Cy。”
祁有枫收回目光,半晌后才勉强颌首:“若是情况允许的话。”
尼克摇摇头,像是预见到了什么,对着萨拉无奈地摊开手。
“若是你们的话,她就能心安理得?”尼克正想转身,突然听到祁有枫开口。
尼克认真地思考了一下,无辜地用力点头:“因为她知道,我们这些人的选择本就不能用常理衡量呀。”
他们可以杀上任何地方,可以与任何人为敌,也能与任何人为友,他们能随心所欲地做任何事,也能随心所欲地做任何选择,因为他们是圣诞小丑,是与疯子为伍的疯子。
“你看,我是个既嗜好杀人也嗜好自杀、自虐的人,萨拉是个狂热纹身爱好者,她身上包括阴——”尼克手指一僵,指尖变成了一根长长的冰凌,“除了头皮全是纹身,而她之所以留着那块好皮的原因是——”
尼克恭敬地一扬手,邀请萨拉发言。
“因为我的纹身都是那些因人类而灭绝的动物,而这里,”萨拉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光头和脸颊,“早已纹上了最后一种。”
“你看,你现在还觉得她是个温和的好人?”尼克又指向了其他人,“这种双胞胎你见过吗?约翰这种不引用他手里那本书就不会讲话的人你见过吗?迪昂这种深爱过的女人比他的精子还多、爱情结束得比高潮还迅速的人你见过吗?”
“克拉夫特是个上过战场的老兵,残缺的躯体也造就了他寡言易怒孤僻的性格,你是沾了年年的光才没有见过他的怒火。”
克拉夫特哼了一声,转过身大口大口地抽着水烟,辛辣的酒气随着烟气升腾。
“约克大概比较正常,但一定记得,当他做些滑稽动作引你发笑的时候,千万不要笑,因为那就表明你在他眼里只是个蠢货。”
约克僵硬地扯了一下嘴角,他现在没有心情逗弄旁人。
“你是因为Cy才认识了我们,所以你并没有像她那样,见过我们更正常的样子。”尼克耸肩。
“所以她理解我们,理解我们那些与她有关也与她无关的选择,但是你不一样。”
祁有枫沉默,有些泄气:“不是这样,我并不是为了让她愧疚或是什么才这么做的。”
“我知道,我们都知道,”尼克用那根尖尖的冰冻手指对准了祁有枫的眉心,“但你无法否认,你只是个陷入欲望和执念的普通人。”
“你到底想说什么?”祁有枫皱眉。他总觉得尼克这番话实际上另有所指。
尼克的指尖在祁有枫的眉心划出一道血线,像是要把他脑子里的热血掏出来,脸上的笑容渐渐灿烂。
“我希望你控制自己的恐慌,好好地让我们的Cy享受美妙的爱情。”
“至于其他问题,让我们来解决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