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言行会符合他的社会地位、性格、人生经历等等各种限定要素,对于仿照人类设计的npc来说,他们也不会超过自己的设定。
圣堂学院里的教师和助教们,最要命的缺陷在于,无论他们每个人列出来的战力数据有多强悍,待在安逸单一的环境里久了,实战经验——尤其是应对一些教学范围之外的紧急情况的能力——基本为零。
因此,韶舞和是岁才敢用这种粗糙简陋的陷阱来圈住这些勤恳的园丁们,韶舞才会将所有的准备工作都聚集在一场大戏上。
幻象、幻境、幻影等此类混淆五感认知的技能,相比起作用在玩家身上时的效果,向来更容易迷惑那些土生土长的npc原住民们。
看着眼前这些不过一个晃神,就呆愣愣地任由戏中人近身拉手的npc们,韶舞抿唇微笑,紧握红拂的右手稍稍放松,抬起左手打了几个手势,示意大家一切顺利,按照原定节奏继续推进即可。
至于那个蹲在对面眼皮抽筋的墨家刀客,韶舞才懒得开口解释,凌厉的眼风扫过,手指一点,就把人赶到另一边的角落里待命了。
再一个旋身,韶舞转过墙角,踏上了通往二楼的楼梯,紧贴着墙壁,一步步悄无声息地与剩余的华夏玩家汇合,等待上场。
......
曾有齐天大圣偷入天庭,盗得仙丹美酒,扬长而去后在花果山宴请结义兄弟通天大圣和耍耍三郎,群猴欢庆,一时间好不热闹。
莫名其妙被拉入宴会的摩里斯有些恍惚,连连被灌了好几坛子美酒以后,就更分不清自己这种晕眩和迷茫是因为喝多了酒,还是因为忘记了什么事。
他跟这些妖怪猴子认识吗?嗯,好像是认识的,自己似乎也会一些“妖法”,那就应该是一起的,不然的话,大家怎么会这么热情这么亲切呢?
锣鼓声喧,人声鼎沸,穿着鲜艳耀眼的各色人等在眼前晃来晃去,银珠乱跳的瀑布与洁白平整的墙壁不断切换,熟识的同事也在像自己一样饮酒憨笑,自己却能真切地体会到那些似乎不认识的陌生人心中的愉悦,渐渐分不清虚实的摩里斯下意识替自己找到了补全违和感的借口。
真假虚实之间,摩里斯默默想着,这场愉快热闹的宴会若是能够一直持续下去就好了。
念头刚起,突然间天地一片寂静,瞬息后隆隆的战鼓声从半空中传来,黑压压一片乌云自天边缓缓飘下,平地惊起风涛,无边彩旗舞动,为首的一人丰神俊朗,金甲玉冠,背负金弓银弹,手持三尖两刃刀,脚边蹲坐着一条凶恶细犬,在他身后是七位穿着道袍的神仙,还有一位身高数丈、手持开山斧的威武大将,还有不知多少天兵天将隐在云层里。
正在席中饮酒的齐天大圣当即摔了杯子,拎着他的铁棒就到阵前对峙。
摩里斯与其他人晕乎乎地起身,一个个摩拳擦掌,义愤填膺,站在齐天大圣身后壮大声势。
这是什么情况?那些是什么人?
“吾神乃二郎真君是也。为你盗了金丹仙酒,吾奉上仙法旨,统领神兵,擒掣你来也!”
二郎真君?这又是谁?要打起来了吗?
眼前的场景像是一盏飞速旋转的走马灯,齐天大圣和二郎真君打在了一起,二郎真君麾下的梅山七圣对上了通天大圣和耍耍三郎,领着天兵天将的巨灵神也山呼海啸一般冲进了花果山的队列里喊打喊杀。
摩里斯等人被裹挟着卷入战局,只觉得面前的这些兵士一个个力大无穷身法鬼魅,手里的刀剑寒光熠熠,闪转腾挪,尽是他们看不懂的路数,还有些面无表情的兵士像是铁做的身体,不管怎么打都伤不了对方分毫,反而震得自己手疼。
冲杀声和战鼓声令人心悸,摩里斯等人不自觉地被这摄人心魄的节奏影响了动作,惊讶之余还觉得有些轻松,不用自己思考,不用自己揣摩,只需要按照那种节奏应敌,就像有无数看不到的细线在牵引自己,一切交给持线的手就好。
他们所感觉到的轻松不仅仅来自于这种行动上的惫懒,也来自于一种对于结果的笃定。
像是冥冥中自有定数,他们都知道,齐天大圣是打不过二郎真君的,他们也打不过天兵天将,这是既定的结局,早已被写好,也曾经被演绎过无数遍,从无更改和变化。
这结局是什么时候写就的?似乎是早一些时候,是比当前这个时间点更早的一折戏里:
——“花果山妖精鬼魅,一个个剪草除根!”
——“掣住邪魔亲杀环,山精魍魉尽归降!”
——“剿捕妖魔宁宇宙,班师得胜献功劳!”
是了,这都是注定的,他们会一败涂地,对方会大获全胜,既然如此,思考太多反抗太多又有什么用?
本就不擅长武艺、也不曾与人生死相搏的摩里斯很快就放弃了抵抗,与他纠缠的那位剑客立即察觉到异样,心中一喜,不再玩弄花里胡哨的剑招,雪亮的剑锋利落地刺入摩里斯的心脏,穿透了他的胸腔。
摩里斯的眼神在最后的时刻清明了一瞬间,不知该如何提醒示警的他刚刚张开嘴,染血的剑锋就划破了他的喉咙,把那声怒吼变成了一连串喷着血沫的呻吟。
......
“舞姐,大家快拉不住了。”
一个穿着身青衣短打的风雅存玩家凑到韶舞身边,语带担忧地道。
“拉不住就算了,已经比我们预想的情况好多了。”韶舞毫不在意地笑笑,靠着墙壁看戏。
名副其实,在看戏。
玉熙宫的“演”字一支,就是要入戏,“演”到自己相信,“演”到他人相信,最高境界就是营造出一种类似幻境的效果。
戏中人,命不由己,戏文让你生就生,戏文让你死就死。
一百多人同演一场戏,把那些圣堂学院的npc们全都拉入了戏中,精神力差一些的,直接就遵循了戏文里的因果,老老实实地被天兵天将给屠了。
也多亏这些都是npc,若是里面掺杂了玩家,这迷惑精神的效果就要大打折扣了。
“倒是没想到另一位副校长会比那个年轻的还要难缠,好能打的老头子啊~”青衣短打玩家的视线扫到一处,啧啧感慨道。
韶舞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看着那位用法杖狠狠敲断了一个傀儡手臂的老头,失笑:“看来那老家伙还挺有心气的。”
这老头子被拉入戏中,占据了“邪魔妖道”的角色,面对来围剿的天兵天将们还不肯投降归顺,颇有点玉碎瓦全的架势,说明他本人的性格特征就是不愿轻易服输的,更是暗藏着挑战权威的心机。
想想这老头子的背景和身份,韶舞了然:“这位是圣堂教会派来钳制那位阿盖特院长的,所图不小。”
“舞姐,能够被入戏影响的软脚虾已经死得差不多了,再拖下去的话就压不住了。”
戏中的角色不仅限制了npc们的认知定位,但也会对韶舞带来的玩家有所影响,比如说,“齐天大圣”阵营的那些玩家就不能对npc出手,而“齐天大圣”和“二郎神”等一众有名有姓的神仙角色是打不死对方的,因为最终的结局是“二郎神锁齐天大圣”,也就是擒拿,而不是屠戮,若是一直拖下去,恐怕也会有变数。
韶舞飞速地清点了一遍敌我双方的人数。己方玩家几乎没有伤亡,但是损失了几十具傀儡,一时半会儿无法补充,会对一部分“傀”支的玉熙宫玩家的战斗力有影响。敌方原本进入陷阱的近两百名npc阵亡了一小半,剩下的那些npc里又有一半身上带伤,好几个长袍法师在目光挣扎,快要识破幻境了。
“准备,”韶舞抬起手,身旁的青衣短打玩家举起锣锤,“出戏,杀!”
又是一声尖锐刺耳的铜锣声响,混在人群中的云笈剑宗和墨侠玩家刀剑齐出,飞溅半空的血雾像是一朵朵绽放的信号弹,“齐天大圣”和“二郎真君”脚步一错而过,三尖两刃刀和金箍铁棒擦出一阵火花,刚刚还战成一团的两人背对背而立,刀芒如闪电,棒影如雷霆,将面前的敌人扫落在地。
扭打在一起的傀儡猛地扑向那些摔倒在地的npc,手腕一旋,露出里面的短刀,手起刀落,收割掉一个敌人的心脏。
韶舞的人早有心理准备,“出戏”的信号一到,立刻就能抽身而出,可惜了那些被卷入戏中的npc根本反应不及,自始至终心神清明的云笈剑宗和墨侠玩家极有默契地解决了那些原本就负了伤的npc,加上被出戏的风雅存玩家反戈一击后受伤的那些,敌我双方的实力看起来已经悬殊。
就在风雅存玩家松了口气准备迎接胜利的时候,凛冽的寒风自走廊中穿过,无数细小的冰针迎面扑向站位松散的华夏玩家,一片温暖的白光闪过,受伤的npc立时恢复了健康,并迅速向一侧靠近,与那位白袍老头汇合。
韶舞微微叹气,从藏身的角落里走出,归拢队伍。
她早就想到了,这一场大戏下来,意志不坚的、实力较差的和经验不足的敌人被清理个七七八八以后,存活下来的肯定是一些战力出众心神坚毅的硬骨头。
来自圣堂教会的白袍老头被围在中央,圣法师们面向外侧站成一圈,最外面则是近战职业,这是最常见的站位,但在这个狭窄的走廊里,也是最让人头疼的站位。
因为韶舞的人马都被挤压到了同一侧,空间狭窄,上下左右都绕不过去,双方能接触到的面积不会很大,短时间内两方的伤亡都有限,更多的人都是挤在一起凑不到前边,若是那些npc边打边退,在后方突围,这个陷阱就有了缺口。
最好不要把这些人放出去让是岁解决。这个念头在韶舞的脑海里一闪而过。
否则可就输给他了,也会带来更多的麻烦。
韶舞手中的红拂一扬,厉声道:“不计生死,杀!”
依然扮着“齐天大圣”的那位玩家应声而动,纵跃而起后就地一滚,撞破了npc的第一层防线,长剑、法杖、冰刀和木藤胡乱地打向地面,趁着这些npc低头找人的瞬间,云笈剑宗的玩家也踏出了各自的降神星位,仿佛外圈的近战敌人不存在一般,孤注一掷地冲向了里层。
近身搏斗好说,那些圣法师的远程和范围魔法才是最麻烦的。
想到了这里有可能出现的严峻形势,韶舞和是岁默契地将所有云笈剑宗“洞神真武境”玩家调了进来,只在外面留下一个身为是岁保镖的三尺水。
闪耀的神像虚影刚刚出现,一个个握刀的身影就凌空踏着两侧的墙壁同时冲向npc,左右两侧的墨侠玩家像是提前协商好的,一左一右的刀芒交叉吞吐,乌沉沉的刀锋虚影在npc队伍中画出一个巨大的血淋淋的十字,被攻击波及到的墙面土石乱飞,像是下了一场沙石大雨。
混乱在双方的人群里同时出现。
npc之中的火系圣法师指挥着火龙扑向走廊的另一端,在墙面上撞出一团团焦黑,锐利的风刃回旋飞舞,切得敌人和墙皮破破烂烂,沉稳的土系圣法师用手掌按着地面,将敌人站立的土地变成了一小滩泥泞的沼泽。
还有几位头脑灵活的npc跑到走廊尽头,用力推着那扇紧闭的木门。
韶舞心下一紧,在看到那些人无功而返后轻轻吐出口气。
现在这个时机还不算是最好。
现在这个情况已经不用她做什么指挥了,尽全力冲杀破坏就可以了。
同归于尽,这可是韶舞今天的任务目标。
......
“我说小师弟,你今天怎么这么勤奋?”
唐青笠坐在一条路边长椅上,歪着脑袋看看那栋寂静无声的建筑,又看看举着画笔一脸肃然的苏泽。
“能者多劳呀,”苏泽的声音清脆,“舞姐这里的布置本来就很仓促,不管是那些伪装成正常走廊墙壁的壁纸,还是外面这第二层墙面,我当时都没有画得太完美。”
壁纸是一张张画好后拼在一起的,先是有明堂玩家在门口暗中布下的障眼法混淆视觉,再就是门内门外一明一暗的光线差异辅助,加上一点点运气,这才没有被立即揭穿。
而外面的第二层墙面就是普通的模仿了,只不过模仿的是北台城里那些刻画了阵图的墙砖切面,增加了一层理论上的坚固防御。
苏泽知道这层防御有很大的漏洞,所以才在解决掉图书馆的问题后溜达到了这里,秉承着完美主义者的作风修补几笔。
唐青笠一噎,无奈地道:“我才知道你是有强迫症的。”
没有太完美?这是什么评判标准?
况且——
“你不觉得是岁那些人在压榨你的劳动力吗?今天这个拆学校的计划可是全靠你才完成的。”
苏泽摸摸鼻子:“我也是才知道自己的画还能有这么厉害的用处,这么一想,我们山色画堂的人也是很无敌的啊。”
唐青笠面无表情晃了晃手里的罗盘:“肾好才是真无敌。”
如果不是他这个随身充电宝,苏泽的画再逆天也没用,因为他根本画不出这么多东西。
苏泽冲着他做了个鬼脸,仰起头看向这栋楼的二层。
“发现什么了?”唐青笠也懒洋洋地抬头望去。
“舞姐当时其实说过,外面不够坚固也没事,他们在里面打得越激烈就越安全。”
“嗯?”韶舞什么时候说过这句话?唐青笠完全不清楚。
“打得越激烈,第一层坍塌的可能性就越大,他们这个陷阱的完成度就越高。”苏泽喃喃地道。
唐青笠收回目光,默然无语。
韶舞的意思是,直接把第一层搞塌,让挤在里面的npc和玩家一起同归于尽,那么她和是岁布置这个陷阱的初衷就算达成了。
拆学校嘛,拆了教学楼赶走学生还不算完,还要把教师都弄死才算是彻底地毁掉一所学院的根基,更不要提他们还把图书馆给烧了。
今日过后,圣堂学院就算是在游戏世界里不复存在了吧。
唐青笠看看目露纠结的苏泽,提醒道:“这么看来,是岁和韶舞应该是知道这层防御的缺陷,才没有提醒你事后过来添补的。”
所以,大家都准备好要同归于尽了,自家小师弟跑来这一插手,说不好还破坏了人家的计划呢。
说罢,唐青笠站起身,走到苏泽身边,敲敲面前这扇门,扭头道:“我们走吧?”
苏泽没有回答,绕着这栋楼走了一圈,在几扇门窗的边缘涂涂画画,随后才对着唐青笠灿烂一笑:
“收工,现在我们可以离开这里了。”
两人心有所感地同时回头,恰好看到那场被书艺墨龙召唤来的暴雨,电闪雷鸣之中,唐青笠的目光遥遥地望向北方:
“接下来,就是教皇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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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戏文引用自明杂剧《二郎神锁齐天大圣》第一、二、三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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