坍塌成一片废墟的教皇厅外,升腾的烟尘如云雾一般缭绕在巨树的树干间,虬盘的树根下,如同蚂蚁一样渺小的三个人极力抬头仰望,片刻后,迪昂微微侧过身,看向一言不发的尼克:
“现在放心了吗?”
“嗯。”尼克收回目光,嘴角噙笑,从沉思状态中推出,恢复成了原本那个腰也软背也驼懒洋洋的模样。
“这个人......太痴心妄想了。”萨拉抿了抿嘴唇,眉头轻皱。
迪昂低头,脚边的泉眼像是即将沸腾的水,连连地翻腾着气泡,薄薄的一层浓绿色雾气从破碎的气泡里释出,两三个呼吸间,就从迪昂身边弥漫到了尼克和萨拉脚下。
眼见毒雾将三人包围,却又不再向外蔓延,一直默默守在旁边的另外几人走近了几步,约克扛着巨锤走到迪昂身边,重新戴好头盔的约翰放下面甲,握着剑柄一步一步靠近萨拉,深深的眼窝里透出一丝精光,祁有枫郑重地拔出双刀,与尼克面对面。
双胞胎站在原地没有动作,空洞的眼神和雕像般的凝滞姿态明确了他此时的离线状态。
“你可以不用太担心了,”尼克看着神色平静的祁有枫,“西米尔没有牺牲什么特别重要的东西,他不会有挟恩求报的资格。”
祁有枫了然,笑着点头:“虽然说无论如何他都不会有这个机会,不过,还是谢谢你。”
依然处于划水位置的亚历山大看看看尼克三人,又看看祁有枫三人,撇撇嘴:
“似乎还有点时间,要不你们三位给我们解释一下?”
“毕竟,”约克补充道,“谁知道下次见面会是什么时候了。”
萨拉略一沉吟,见迪昂和尼克都没有阻止她的意思,语气复杂地开口:
“西米尔那个傲慢的家伙......这不是生死树,而是轮回树,他......试图还原人的轮回,不是业力轮回,而是由个人选择个人控制的记忆刷新。”
萨拉有印度背景,对Sa?sāra(轮回,梵文)和Karma(业,梵文)这种概念自有一份敬意,也对西米尔的想法最为不满。
她大概能想得到西米尔是如何诞生出这个构想的。
假如,在未来,心灵上传成为人生的一部分,在人类的生理寿命达到终点以后,还可以以数据体的形式在虚拟世界里继续活动,那么必然要面对漫长的时间和随着时间不断积累的记忆。
成为数据体,记忆便是存储在数据库里的字节,主动的遗忘或许就会成为个人难以完成的操作,那么,伴随在记忆数据里的各种感觉和体验——疼痛、焦躁、喜悦、激动等等等等,就会在每次翻动记忆时如往昔重现一般浮现上来。
光是想象一下那种精神负荷,她都觉得很累很疲惫。
所以目光长远的西米尔为了体现新未来构想里的人性光辉,决定给人类一个自我选择去刷新记忆并重新开始的机会,也不是太过奇怪和异想天开的事情了。
“这应该只是试验版本,人的意识是件很玄妙的东西,”尼克点点自己的额头,“谁也无法确定经过这种轮回操作的数据体还会不会抱有自我意识,所以,他只是在用NPC进行小范围的试验。”
“华夏区的那棵生死树是个小型的轮回系统模拟,而这个设定里属于盖亚大陆的生死树应该是一个较大范围的尝试。”迪昂说道。
“组成生死树的三件物品分属两个阵营,也就是说,按照计划,在短时间内,盖亚大陆这里的这棵生死树是不会出现的。”
尼克闭上眼睛,半是猜测半是推演地继续分析。
“从东到西,从分裂到整合,这其中必然会存在很多次的数据刷新,哪些人格侧面可以被‘轮回’这一世界内含的系统保留,哪些是必须要剔除的有害的记忆残渣,这些......嗯......aether那个东西到底是拿来做什么的一直都没有明示,只从第五元素的角度来看的话,或许是一种还原重组的设备也说不定。”
“收集、固定、筛选、祛除、再投放,针对个体意识数据,应该是这么一套程序。”
这棵树是以迪昂的法杖「尤克特拉希尔」为基础,由他、迪昂和萨拉三人灌溉培育而成,在“世界树”这一物品概念被西米尔用“生死树”的概念覆盖掉的时候,支撑巨树生长的三人自然能够捕捉到一些有关于这个概念的意义。
意义上的反馈自然会有些模糊,但这对尼克来说就已经足够了。
这才是尼克强行拉着迪昂和萨拉,决定实现这个堪称是异想天开的设想时,他所怀有的真实目的。
西米尔不愿意多做解释,那么他就自己去查探究竟。
尼克并不是对西米尔的理念和构想有什么好奇心,他只是想知道西米尔到底为Cy牺牲了什么东西。
现在看来——
“既是如此,这个轮回系统应该就是西米尔决定要破坏掉的世界里层规则了,因为这不仅是基础,最重要的一点是,这是未来。”
尽管只是两个仍处于试验期的系统性规则的萌芽,那也是面向未来的重要基石之一,自然可以达到西米尔想要实现的效果,让这个虚拟的数据世界得出“致命危机”这一级别的险情判断,从而激活自我封闭的保护措施。
祁有枫长出一口气,眼神晦暗不明:“这还真是,非常伟大的牺牲。”
尼克扫了他一眼,嗤笑道:“牺牲个屁,这不过是他已经在犹豫要不要抛弃的东西,只不过Cy的事情给了他一个合情合理的借口,让他终于下定了决心而已。”
“你能肯定?”其余几人同时看向他。
尼克只是看着祁有枫:“你觉得呢?”
祁有枫低头思索,片刻后露出一个稍显苦涩的笑容:“确实如此,因为,年年如果知道这所谓生死树的存在意义,她肯定会相当不屑地把它们劈成柴火。”
“是啊,”尼克讥诮地看看眼前这棵巨树,“自以为是的多此一举。”
恐怕当时的西米尔还沾沾自喜地以为给未来的新人类“恩赐”下了一个自由选择生死的机会,说不好还预备下了反悔的选项,但其实这反而是一种更为严重的亵渎!
“虽然我确实很想忘记一些过去的事情,”约克咧了咧嘴,“不过若是没有那些往事,我也不会是现在的我,我更不可能在此时此刻站在这里,我如果真想死,怎么都能一了百了,何必需要他做这么个东西出来,我若是不想死,那过去那些往事就是我必须背负的东西,更不需要那种破玩意儿。”
“Forwhyismyfreedombeingjudgedbyanother‘sconscience?”(哥林多前书10:29)约翰轻声默认。
“除非,把所有与我有关的人的记忆都刷新一遍,否则,这种事情毫无意义。”
迪昂赞同。
他是可以干干脆脆地忘干净,那么与他有过交集的其他人呢?
这种轮回的构想或许对个人来说是一种解脱,但是对旁人来说就有点残忍了。
假如,我伤害了某个人,我又不愿意面对这个记忆,所以我选择了忘记一切重新来过,你让受害者怎么面对这种油滑又鸡贼的状况?
记忆的“死亡”或许也能看做是死亡——至少是意识上的,但缺少了天崩地裂撕心裂肺也不可逆转的果决和遗憾,这就等于削减了“生命”的贵重。
忠义、诚信、勇气、仁慈、慷慨等等许许多多人类的美德之所以光辉灿烂,都与人生这趟通往死亡的单程旅途脱不开干系。
——我这一生过得太颓废了,但是,没关系,等我彻底腻烦的时候,我就刷新一下自己,在未来重新开始就是了。
一旦生死轮回变成了寄托未来的选项,变成了不需要祈祷也能达成的奇迹,那么当下流过的时间就很容易失去意义。
人生,也就变成了可以肆意浪费的东西。
“年年那么努力地挣扎,用尽方法去抓紧、去延续她原本短暂的人生,可不是为了这么活着。”祁有枫想到年年,不自觉柔和了笑容。
他虽然只与年年相伴了一段并不长久的时间,但他自认为对年年很了解,不管是她的过往,还是她的现在。
西米尔既然接收了年年特意留给他的“梦境”,那么自然至少在一定层面上,也会有同样的了解,更会有同样的判断。
所以,西米尔并没有为了年年牺牲什么重要到难以割舍的东西,与此相反,其实是年年帮助他提前纠正了一个错误。
这个事实让祁有枫的心情好了很多。
“说起来,”尼克恶意满满地弯了弯嘴角,“这家伙明明是最有可能早早与Cy交心的家伙,这还真是命运的捉弄呐。”
祁有枫回报给他一个洒脱的微笑:“没错,这是命运。”
尼克无趣地撇撇嘴,回头看看纹丝未动的双胞胎,又看看视野上方不断下滑的角色血量,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
“理论上讲,我是能够稍稍控制一下毒素的含量的。”迪昂察觉到尼克的动作,开口道。
尼克轻轻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小心翼翼地站在毒雾范围之外的三人也同时止住了闲聊的心思,凝重地等待时间的缓慢流逝。
几分钟后,教皇厅的废墟中依然爬满了各种粗壮的藤蔓,西米尔和亚当艰难地钻过这些狰狞可怖的植物,终于看到了站在一起似是在举行什么仪式的几人。
西米尔的疑问已经快要化为实质,骨杖红光一闪,面前纠缠成团的藤蔓之中出现了一条被黑炎烧焦的狭窄通道。
丝丝缕缕的黑色火焰指引下,西米尔和亚当走近了圣诞小丑佣兵团,与刚刚伸了个懒腰的双胞胎两两相望。
双胞胎的脸上浮现出一个被从中切分开来的微笑,杰基尔和海德接力一般开口道:
“各位久等。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