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午时,汴京城外。
秋高气爽,难得的好天气。
奉命护送尹璃的百余官兵准时抵达,尹简亲自出城相迎。
“皇上!”
尹璃事先并不知情,乍见帝王仪仗,他惊喜又惶恐的命人将他扶下马车,行叩拜大礼,“臣弟叩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尹简俯身,双手亲扶,言语中透着关切,“六弟负伤在身,不必行此繁文缛节,快起来!”
“谢皇上!”尹璃起身,虽经战场历练,到底年纪尚轻,尤其鬼门关走了一趟后,再见亲人,他不免哽咽了音,“皇兄日理万机,怎敢劳烦皇兄?臣弟受宠若惊啊!”
“六弟言重了,今日朕是以兄长的身份来接弟弟回家的,并非一国之君。”尹简动容,他抱了抱尹璃的肩膀,“朕很担心你,太后亦是,好在有惊无险的回来了。”
“臣弟愧对皇兄的厚爱,未曾大败贼寇,反使皇兄为臣弟忧心,实在……”
“六弟说得什么话?胜败乃兵家常事,六弟已经尽力,朕颇感欣慰。既已归来,便安心养伤,战前之事六弟不必再操心,你三哥四哥已替你出战,定能歼灭反贼,振我大秦国威!”
尹璃重重点头,拱手一揖,“待臣弟伤愈,请皇兄准许臣弟再赴沙场,一雪前耻!”
“先回宫吧,莫让太后久等。”尹简没有直接应承,他笑着道。
大秦立储祖制以长幼为序,许是尹璃知道父亲这一脉有四哥尹珏挡在他前面,他是不可能继承皇位的,所以他不曾抱有野心,单纯无心计。
这也是尹简喜欢这个弟弟的地方。
入皇城,直奔寿安宫。
久别未见,惠安激动落泪,一番母子情深的叙旧之后,尹简命人将尹璃送回王府休养,又传太医过府诊脉,御赐了不少大内珍贵药材。
惠安守信,果真交出了铁盒,以及属于采薇的钥匙,她亲自把东西送到尹简手中,面色平静的说道:“皇上的诚意,哀家看到了,今时过往,一笔勾销。”
旧物失而复得,尹简却满心悲凉。权利这个东西,究竟是好是坏?当年若不是这一纸传位召书,他岂会遭受迫害,被幽禁冷宫三年?他的父亲母亲又怎会死?那把龙椅的魔力,又让多少人为之疯狂,双手染满血腥?
步出寿安宫,尹简遣退所有侍从,独自登上皇城楼。
他极目远眺绵延万里山河,他在想,求一个盛世太平,到底有多难?手中铁盒捂得久了,不似初始的冰凉,他五指轻轻摩挲盒盖,心思深重。
采薇的钥匙,因年代久远,看起来很陈旧,尹简的钥匙则是新制的,当年他从冷宫逃出时,为免落入敌手,便索性将钥匙扔进了火海烧成灰烬,直到惠安寿辰,知道了铁盒的下落,他方才又秘密制出了他的钥匙,今日两把钥匙终于汇合,他深吸一气,同时插入锁孔!
谁料,铁锁纹丝不动,竟无法打开!
尹简一凛,他的钥匙肯定不会错,再仔细辨别采薇的钥匙,他陡然发现,钥匙是假的,并不是他送给采薇的那把!
这是何故?
事已至此,惠安没有理由诓骗他,铁盒已还给了他,她留着钥匙毫无用处!
那么,只有一个可能,惠安当初从采薇手中拿到的钥匙就是假的!若是这般,那真的钥匙在哪里?是谁将真钥匙藏了起来?
尹简满腹疑窦,原地沉思片刻,他收起东西,疾步下楼。
……
帝宫,宣华阁。
尹简的突然造访,惊了一众宫人。
“参见皇上!”
采薇跪在最前面,高扬的语调中夹杂着喜悦,“不知皇上驾到,采薇有失远迎!”
“平身。”尹简唇角含笑,腰身一弯,他搀起采薇,温声说,“朕得了空闲便来看看你。怎么样,身子好些了么?”
“多谢皇上挂念,我没什么大碍了。”采薇心甜如蜜,她自然的挽上尹简的手臂,语气雀跃,“皇上,您快来挑挑,看看哪个样式好,我都挑花眼了呢。”
尹简不解,“挑什么?”
“裘袄的样式啊,我请教了婉郡主,知道皇上喜欢墨色,又找司制局借了些花样儿,正在瞎琢磨呢,皇上您就来了。”采薇兴奋的说着,将尹简拉到案桌前,指着翻开的册子,“皇上,您选中哪个,我就为皇上绣哪个。”
“你要给朕缝制裘袄?”尹简颇感意外。
采薇脸上扬起自豪的笑,“是啊,我可以做女红的。”
尹简一笑,“不用了,有司制局专人做,你不要太辛苦。“
“皇上……”
“你的心意朕领了,但真的无须事事亲为,朕不想你劳累。”
采薇听得心急,“没关系的,采薇愿意为心爱的男人做任何事情,这对采薇来说,反而是幸福。”
闻言,尹简有片刻的沉默,明知采薇在等他一个承诺,他却总是说不出口,看着采薇殷切的眼神,他喉结滚动,带着试探的成分,“采薇,其实经过这么多年,朕……朕变了很多,已经不是你曾经认识的尹简了。”
“不会呀,你还是你,在我心里你跟以前一样的好。只不过……”采薇摇头否定,秀眉微微拧起,“只是你的身份变了,你登上了皇位,你的身边不能只有我一个女子,三宫六院,无法避免,这些我都可以理解,也不会怪你或者嫉妒。”
她的通情达理,反倒让尹简为难,他宁愿她因此而离开他,寻一个普通人家托付终生,可是……
采薇忽然扑入他的怀中,娇声软语,又带着几分委屈,“尹简,你今晚会召哪位娘娘侍寝啊?我……我一个人害怕,总是做噩梦,梦到被关在密室度日如年的日子,梦到双手被砍时的恐惧,你可不可以陪陪我?”
尹简一怔,眼神微微闪烁,“朕……朕政事繁多,不能早寝,恐怕会影响你休息,若你害怕的话,朕让婉儿陪你。”
“尹简,你是嫌弃我丑陋么?”采薇顿时伤心的质问。
“不是。”
“那是为何?你其实想去娘娘们的宫里,是么?”
尹简蹙眉,不自觉的退离半步,与采薇保持稍许的距离,他神情严肃,“朕很久没去后宫了,国事一大堆,朕哪有心情?你莫兀自猜测,夜里让人点上一支安神香,有助睡眠。朕与你之事,待朕平定了祸乱再谈。”
“是!”采薇当下不敢再纠缠,失落的低下了头。
尹简忆及来此目的,墨眸愈发深沉,他单刀直入的问道:“采薇,你当日交给太后的钥匙,是真的么?”
“不是。”采薇一震,声线有些发紧,“皇上怎么会认出来?”
尹简道:“第一,两把钥匙同时开锁却失败了;第二,朕给你的钥匙有记号,在钥匙尾端刻着一个很小很小的字,那是我们溯漠的文字‘江’,也就是你的姓氏。而太后还给朕的钥匙,虽然看起来陈旧,已历经年月,却没有刻字!”
“皇上英明!”采薇钦佩的同时,忽然双膝一软,跪地叩头道:“采薇犯错,求皇上治罪!”
尹简眸子微眯,“你何错之有?”
“当年皇上送我铁盒作订情之物,我欢喜的将之珍藏于衣柜里,为了防止小人偷盗,我自作聪明的把钥匙单独带在了身上,谁料竟不慎遗失,我心知此物对于皇上的重要性,害怕之余不敢告诉皇上,便托人依照我手指的尺寸在宫外重新订制了一把,后来被太后抓走,我以为复制的钥匙也是可以的,没想到……”
“复制没有错,错的是你复制的钥匙尺寸有问题!”
尹简俊颜阴郁,他费了多大的辛苦才拿回来的东西,却是这个结果,不免心中积了火,他将两把钥匙比对给采薇看,“指关节这里凹进去了,虽然不明显,但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采薇目瞪口呆,“我……我当时没有发现!那怎么办啊?再没有其它办法了么?”
“你的手已经没有了,如何再制钥匙?”尹简苦笑,他起身,慢步朝外走去,“你好生歇着吧,朕下次再来看你。”
采薇瘫坐在地上,好半晌回不过神来,她之于尹简,还不及一个铁盒重要么?那盒子里究竟藏的是什么?
她忽然很感兴趣!
……
太祖爷的传位诏书与前朝长生殿的秘密,再次陷入了解不开的困境。
尹简无法,只得暂时压下。
而他亦是无法自控的,亲笔写了一封书信,派人送往江南交给肃亲王尹诺,请尹诺留意长歌的动向,查探长歌是否身在江南。
不出几日,又有新的军情加急呈上!
“启禀皇上,临近宁州的两个县淮南与闸水县,突遭反贼偷袭,两县的官府粮仓被劫一空,领头之人是林枫!”
“林枫!”
“是!”
“废物!朕三令五申,要求严守粮仓,何以被劫两县?来人,传朕旨意,淮南与闸水县令失责,革职查办!”
“皇上息怒!此次粮仓失守,情况着实蹊跷,两名县令大人日夜坚守,已尽全力,若反贼只有林枫一干人,不足为惧,可莫名地杀出一队人马,个个武功高强,置性命于不顾,极像是江湖死士,可明显又不是林枫的手下,却来帮助林枫与我军为敌!”
“死士?”
尹简闻听,重瞳急剧变化,心思在顷刻间斗转,大楚死士么?难道是……
他突然不敢深入思考。
大楚靖王派遣长歌为奸细潜入大秦,以钱虎为首的死士更是在汴京城盘踞多年,这早已说明大楚对大秦计划已久,而今又助反贼对抗大秦,莫非……这两方已经勾结?
他陡地厉声道:“死士头目可曾看清面貌?”
“不曾。死士全部黑衣蒙面,训练有素,一经得手,立即撤退,我军未曾抓住活口。”传令兵如实禀报道。
尹简十指捏成拳,胸膛起伏不定,千万不要是长歌!
他不敢想像,若长歌效命大楚靖王,与大秦为敌,她手中的长剑刺向他,他该做如何反应?
可是不对,据尹诺所言,十五年前是靖王孟萧岑暗助大秦攻破了凤朝京都,如今孟萧岑又与凤寒天联手,似乎有些说不过去?
前后矛盾的猜想,令尹简脑子有些混乱,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个孟萧岑对大秦的目的绝不单纯!
“兵部!”
“臣在!”
“带上秦楚两国交界边防图到上书房议事!”
“遵旨!”
尹简决定未雨绸缪,他要将大楚的不良居心扼杀在襁褓之中,绝不能任由其发展做大!
然而,不消十日,又一则消息传递到了金銮殿,震惊朝野!
“四王爷尹珏战死梨关驿!”
“大胆!”
尹简从龙椅上豁然起身,他踉跄一步冲下金阶,狠力拎起传令兵的衣领,龙颜大怒,“谣传军情者,诛九族!”
“皇上饶命,皇上节哀!”传令兵胆战心惊,断断续续的详述,“小人不敢有半句不实之言,四王爷遗体正在梨关驿大营,小人奉肃亲王之命,日夜兼程赶赴京城报丧,这是肃亲王的亲笔信!”
高半山接过信笺,迅速拆开呈给尹简。
尹简阅毕,大手一扬,将信笺狠狠摔出一丈远,俊容罩满寒霜,“四王爷竟战死在凤寒天的剑下!而这凤寒天,尔等可知是何人?他竟是——林枫!”
百官哗然!
尹简极力压抑着悲痛,一字一句,以天子的威严宣告:“传令三军,诏告天下!朕,大秦皇帝尹简,将御驾亲征,手刃凤寒天!以凤寒天之首级告慰我大秦将士英烈,祭奠四王爷尹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