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六龙湾、台州港这两座海外岛屿移民的东国民众越渐增多,随着天道公司由开始乐于接纳的欢迎姿态,逐渐变得态度暧昧,行动刻意迟缓,社会生态体系的营造,需要各方各面长时间的努力,乱世中对人心的安抚尤为关键,而人这个基本载体,无疑才是资源体系里的重中之重。
但移民者初来乍到,最直观的需求,就是一张张嗷嗷待哺的嘴,口粮嚼谷是必须优先得到满足的。从长远看,人的确是最重要的资源,他们可以从事生产,进行民生物资的往来和基础建设的开展,可以带动消费,营造繁荣,所以经典经济学里有个词叫“人口红利”,说的就是人以建立人群的重要作用。
但大规模人潮往某地一涌而入,造成的短期粮食危机,就成了一个亟待解决的难题。
压力骤增之下,六龙湾跟台州港两方面经过反复磋商,决定将每日分别遣往海岸端的三艘客轮,改成分别派出一艘,后来更形压缩,变成每隔一天出一艘,两座海岛轮换遣出客轮。毕竟从名义上,这两座一大一小的海岛政权,均已归顺在天使当铺的麾下。
东国地域广袤,由洲境海洋分割出的陆地面积有三大块,下辖五十一个省份,以行省军区为核心,各地也纷纷实施军管,扼守关卡,收束管网,发动劳力,从事种植和养殖这些基本民生物资的供给端,发行奇形怪状的代金券,或以物易物,号召集会、动员会等刺激辖区地方政权的贸易流通。
但在起初阶段,这个规模实在大不到哪里去,就算军区占地为王,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设立区划,也仅处在萌芽状态,由于省境地域面积就相当不小,全国的教育体系已处在瘫痪状态,交通、医疗这两项基础设施难以惠及整个行省范围,实业创建和经销服务等营商环境就无从谈起,地方福利机制亟待建成,物资的重新配置有望完善。
民众结伴远行寻找生机,才是举国动荡的主流现象,当生存权遭到威胁,人们终于揭开了创疤,撕掉了体面,走街串巷地进行掠夺和发掘,求生的本能迫使人们抛妻弃子,远走他乡之辈不胜枚举,这条路走出去,远的高达万里,近的也在数百公里以外。
乱世的到来必然引发劫匪处处,山头林立,钱猫碰到劫掠者被饱打一通,只是举国乱象的冰山一角罢了。
挥汗如雨的矿山下,春怀楼一屁股跌坐在砂地上,这一次再也没能爬起来,他试了几次都没能起身,五秒后便睡着了,睡到凌晨时分被露水的寒意打醒,有工友从他躺倒处经过时,倒也无人恶意踩踏他的身体,整座景山已然陷入一片静谧中,无法拨打电话的手机上显示,已是夜间一点多。
大睁着双眼,看着满天的星辉,初夏将临,冷是不怎么冷的,感觉脸上湿湿的,他仔细擦了擦,手心一片湿滑腥腻,不知是眼角不经意流淌的泪水,还是午夜露水过重。
春怀楼摇摇摆摆走回家中,搬运的工作干到中途便停下,既没人来催唤他,以他当时的状态,多半也催唤不醒他,但这一天的酬劳就拿不到手了,这个时间,连发放酬劳的桌椅都全然撤走了。
那是几张面值不等的代金券,可以购入三斤大米加上几颗小西红柿,或者拆换成一袋巴掌大的面包,足够他跟妻子一天的食粮。
春怀楼不知怎样去面对妻子……
在危境来临之前,他跟绝大多数民众的设想类似,这个伟大国度无论如何不会进入难以收拾的局面,秩序早晚会恢复,和谐和理智终究要回归。
然而到了此时,他无数次懊悔没有率先联络杨烨。当初急于抢购物资,屯积粮食,给各种容器里放满清水,连魔道都顾不上了,谁知忽然遭遇大崩塌,互联网、无线电话管网全然垮塌,这就再想联系此前的朋友,也完全联系不上了。
在春怀楼对杨烨的认识中,无论局面坏到何等地步,人类都面临饿死的窘境,杨烨这种人肯定也能活得滋润,他总会寻找到最佳的生机。当初春怀楼这么想的时候就未带鄙夷之意,如今再重复想起,更是充满了向往。
只要阿火还在,他必然能帮到我!
这已经变成了一种信仰,是春怀楼跟妻子相依为命的唯一依仗!
梨子傻乎乎的根本指不上;钱猫大气而重情,但失之不够狡诈,待人过于真诚;狂暴猪倒颇为稳健,但也仅此而已,乱世中生存,稳是不够的,还得够狠才行。至于炎神那个小年轻,春怀楼却是不大看得上眼,但也不得不承认,这小子唯利是图,在乱世中闯荡的存活率可能远远高过这帮老大哥。
人当面临极端环境,首先想到的无非爱人子女父母,春怀楼的想法则有点多,他这边父母依然健在,妻子那边的父母虽然早年离异各自成立家庭,但好歹逢年过节还都有些联络,这在春怀楼看来,都是作为他的责任而存在。
可只有面临这种窘迫的处境才能明白,自己的肩膀实在窄了点,根本担负不起如此重压。
下午累到趴下,如果一跤摔倒就此死去,也就一了百了了。
春怀楼不禁想到,白眼一翻,这个世界从此与你无关。也许真的一切都解脱了,面临这样的世界,如此绝望的生活,委实毫无期盼的未来,自己生性的胆怯、懦弱,活得毫无尊严,连最怜爱的妻子都养不活……
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人,他觉得自己是很懂得照顾别人的人,小他五岁的美貌妻子当初与他相恋时久,继而愿意嫁给他,也是看中了他这一点,他总是会把方方面面都照顾得很全面,让他人得到舒适的交往体验,是春怀楼特别自足的一项优点,他自己都清楚,这真的是人格优势。
于是他跌跌撞撞回到家中,开启屋门之际带出了一股轻悠的流风,一张薄薄的信纸飘落地面,春怀楼弯腰捡起。
也许这样的结局并未出乎他的预料,但仍然令他为之暴怒,这是成年之后克制多年的暴怒,他显然不是个易于暴怒的人。
妻子的留书写的很清楚,她所在的货栈老板愿意收留他,会为她提供美味的食粮和二十四小时热水,她不必再去四处寻找工作,在形形色色的饥渴眼神中,惴惴不安地打发难熬的时光。
所以她走了,没有抱歉,没有相会之期的约定,只有事件本身平淡的陈述,刺眼的陈述。
“可你是我的老婆!你不是他的!”
凌晨空旷的居民公寓楼道中,骤然响起一声野兽般的嘶喊,纸屑雪片般飞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