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上实则没什么好玩的,白绾绾跟着朝生去人家庙宇面前看了几处戏,又去望江亭旁晒了会儿太阳。
真实的两条咸鱼,一路走走停停漫不经心毫无目标。
跟在朝生身旁她就开始犯懒,一路上哼哼唧唧的吵着要抱,就是懒得自己走路。
“等到了晚上,街上会热闹起来呢。”
镇上有个习俗叫夜集,夜晚的集市人潮拥挤熙熙攘攘,到时候所有人家都会出来贩卖各种不同的小玩意。
白绾绾眼巴巴的期待着,朝生听了却蹙起了眉,晚上这个词,对于他来说……太过陌生。
“朝生哥哥,你为什么说我是村里最不讨喜的孩子。”
白绾绾坐在临江的栏杆上嚼着糕点,晃荡着双腿,渠渠的江水便从她脚下而过,盛着一江碎光奔流远方。
朝生坐在她身旁,修长的指间挂着细绳,细绳上拴着她买的点心:“以前有孩子上山的时候,吾便听他们说起过,村里有个讨厌的小可怜。”
白绾绾皱起秀气的眉凶巴巴的反驳:“我才不是!”
朝生便伸手去捏她的脸:“是,吾看你一点也不可怜。”
小姑娘明明凶得很。
“那你以前,都是住在那个泉水里的吗?”
奇怪,神明不应该都是住在云里的吗,为什么他待在水底下。
朝生怔了怔,碧色的瞳子缩了缩:“不,吾不在那。”
准确的说,他是今日黎明之时才诞生出神识,只是余留的记忆记录下了一切。
望着渐西的日轮,朝生微微阖着眸子,思绪也开始飘散。如果按理论上来说,他一旦到了日暮西沉之时,便要回那泉下了。
“早点回去吧。”他如是开口,站起身冲着白绾绾伸出修长的手。
白绾绾摇了摇头:“不要,听说夜集很热闹,还会放焰火呢。朝生哥哥,我们看完了焰火再回去吧。”
朝生如何不想,只是他实在不能,他眸色黯了黯,语气也带着几分生涩:“那便留你一个人在这里看吧。”
白绾绾便不解的仰头望他,眼眸里满满都是失落:“朝生哥哥不陪我吗?”
她其实,只是想同他一起看焰火啊,一定会是很温暖的回忆吧。
朝生怔住,欲转身的步子停住,他弯起眸,眼底比清明更多的是无奈:“吾不能待到晚上。”
世说:鹤寿千岁,以极其游,蜉蝣朝生而暮死,尽其乐,盖其旦暮为期,远不过三日。
蜉蝣本就是朝生暮死之物,诞生于初光,陨落于绛夜。即便他做为神,也逃不掉天道的法则与规定。
很显然,白绾绾也想到了这一点。
她垂着眸,像是害怕什么一般小心翼翼的开口问:“那你明天,还在那里么?我明天再去寻你怎么样……夜集看不到就看不到吧,白天玩得也很开心呀。我晚上就去泉水边蹲你好不好。”
朝生伸手抚了抚她的脸,抿起唇角却宣告着他并不愉悦的心情:“下次再见,怕是明年。”
朝生暮死,一期一年。
白绾绾怔怔的睁大眼睛,对他来说,只是一年而已,但她知道……自己肯定在这个世界里待不了一年。
换句话说,或许今天,便是最后一面。
嘴里的点心瞬间就不甜了,从心底涌起的苦涩堵得她像是喘不过气一般,可是,他们才一起玩了半天,还没有干过什么留下美好回忆的事情呢。
就算是多看一场焰火,多看一台戏,多走一条街,也好呀…
可如今,这么简单的愿望,却沦为奢望,即便是神明,也无法实现。
白绾绾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辨认了方向拉着朝生的手便往西边跑。
朝生怕她磕着摔着,反手将她抱起,伸手拭去她额上的细汗:“怎么了?”
“我们,去山顶上,那里的落日最晚!”
哪怕只是再多存留一会儿也好,她舍不得他,舍不得分开。她眉眼凝着焦急大声问他:“去吗?”
他不明白她看上去为何如此惊慌,对于神明来说,或许一年只是沉睡间的一眨眼。
朝生觉得她天真烂漫,苦笑着弯了弯嘴角:“即便是这样,也没什么用的……”
她不等他说完便开口打断,小姑娘的脸上满满都是凝重的认真,她伸手紧紧的拽住他的衣襟,深怕他突然消失不见一般:“朝生哥哥,怎样才能成为神呢?如果我也变成了神仙的话,是不是就可以永远永远跟你在一起玩了。”
傲慢矜贵的神明大人不赞同的摇了摇头:“那可不行,成为神是需要经过很多考验的,还需要长久的岁月,你还这么小……”
他不敢再继续往下说,面前的小丫头听到第一句话时便用手捂着眼睛,极其难过的缩成了一团。
他手足无措,就这么抱着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哄,便试探着柔声开口:“吾知道有哪几户人家在山上埋了钱,吾告诉你,你拿去买糖葫芦好不好?够你吃一整年呢,等明年钱花完了,吾便回来了。”
虽然这事委实不太符合神明的道德底线,但是朝生暂时也顾不得那么多。
她不是说,小姑娘要靠糖葫芦续命吗。那他只要给她买足够多的糖葫芦,她就会一直在他身边吧。
白绾绾双手捂着眼,深怕夕阳刺眼,流出眼泪来,莫名其妙的心里的委屈泛滥,逼得她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就算是在这种岁月静好的世界里,也不能跟他在一起吗?她泄愤一般伸手锤了锤他的肩:“你说的要看我吃饭长大,然后能在水里游泳,可是你现在就要走了,你骗人。”
朝生为难的皱着眉开口解释:“等吾明年回来,你便已经长大了,不是么?”
可是我……哪来的明年。
她委屈得说不出话,只索性趴在他肩头哽着声。
朝生指间颤了颤,想去触碰她的脸,却又怂巴巴的收回:“你等等吾?吾答应了,便会回来,神是不会欺骗小孩子的。”
趴在他肩上的小团子,连小心翼翼的挨一下,都怕惹得她哭出声。朝生顿时觉得自己手足无措,连眼神都不知道看哪。
两个人就站在亭子里,一个不说话,一个不敢说话,残红的落日倾洒余晖,给两人衣上发上也镀上绯红。
朝生以为她睡着了,只轻轻移动了一下,耳畔就传来小姑娘细声细气的指责:“我凭什么要等你,我们俩又不熟,你也不能陪我看焰火,你以为你是什么?”
“喜欢你的神啊。”
朝生耿直回答。
白绾绾鼻子更酸了,松开紧紧攥着他衣襟的手,她顺着朝生的臂弯滑落在亭子里的座椅上站着。
“等你走了我就又变成孤儿了,村里的小孩子都会欺负我!然后我每天都吃不饱饭,也没有地方睡觉。”白绾绾委屈巴巴的大声开口。
朝生越听神色越凝重,只启唇试探性的开口:“他们若是欺负你,你就来后山的泉眼讲给吾听?虽然吾不在,但吾来年回来,都会记得,到时候便带你去报仇。”
他越是温柔,白绾绾越是难过,也不知道自己心里到底是想撒什么气。明明每个世界的他都好好的,为什么结局就是不能好好的在一起,为什么她就不能陪着他渡过漫长岁月,为什么他就不能看着他长大。
一次又一次的奔波于不同的世界,将他从泥潭里拉出来之后,却连相望的机会都没有。
这不是很可悲吗?
白绾绾怕自己憋不住眼泪会丢人,又忙转过身去背着他。明明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所以不能这么幼稚,连一点点委屈都受不了不是吗。
抬眸间,看见远山处日轮几乎已经隐没在山巅之下,连天幕都由绯红转成了深蓝色。
白绾绾惊慌的回头寻找,却看见朝生眉眼带着笑依旧站在原地。
“绾绾你看,焰火。”
他手指的方向,恰好绽开一大片绚烂的烟花,流光溢彩于盛世绽开,又飘零于风中化作飞灰。
白绾绾擦干眼睛勉强弯起眼眸,再回过头来时,亭子里已经空无一人。
点心孤零零的放置在桌面上,江风拂起细微的栀子花香,她张了张嘴,却唤不出那人的名字。
唯江水波光粼粼,像极了那位神明笑起来时眼角沾着的碎光。
……
江边,一同仰望着烟火的路人细细私语。
“平日里夜集的烟花都是亥时才燃起,今日为何天刚黑,便开始放了?”
“哎呀老赵,你老糊涂了,现在已经是亥时了。”
“…是吗?…奇怪…今日天黑得怎么这么晚。”
矜傲而温柔的神明,散尽自己细微的神力将昼夜更改,陪她看了一场永远而短暂的烟火。
刹那间的绚烂,一瞬间的永恒。
而自他走后,连带着整个世界都开始崩塌,交替的日月、一池江水、腾空的烟火,都在瞬间化作光芒散为虚无。
你说下次再见,怕是明年。
我道下次相见,已是来世。
她站在一片支离破碎的漆黑里,怔怔的望着那人离开的方向,再也等不到下一个重逢。
这世间的日月,与君,皆是朝生暮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