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京师城南十里,一支百人队伍缓缓停住,居中一位布衣青袍的老者驻足。
“诸位大人,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咱们就此别过吧!”
这位布衣青袍的老者正是历任返乡的兵部尚书傅宗龙,他的这次告老还乡突然而又坚决,皇帝挽留再三,最后也只好放他离京。傅宗龙平素里人缘甚好,很多内封枢臣都来为他送行,一送竟走了三十余里。
国事日艰,朝廷动荡给傅宗龙的南归披上了一层更为悲凉的色彩,诸位送行的大臣都心有戚戚,这也是所谓的兔死狐悲。杨嗣昌挽着傅宗龙的手臂一副不舍神态。
“此一去不知何日再见,仲纶兄何必着急,大伙也累了,不如去前面长亭小坐一会。”
杨嗣昌一指不远处,灌木中果有亭子一角若隐若现。傅宗龙欣然点头同意,他心里十分清楚,这回南下恐怕此生都再难回到这大明京师了。
绝大多数的送行之人都在路边休息,杨嗣昌与几个核心人物则循着小路去往,隐在灌木中的亭子。一行走过大有柳暗花明之势,长亭立雪,好一派诗情画意的景色,但几人都无心欣赏。即便送行,中心议题也离不开朝廷发生的隐秘大事。
因为李信又在京师掀起了一阵轩然大波,而且这件事连内阁都没份参与,众人也都是瞪大了眼睛看好戏。
“据说昨夜那马贼部下出城剿贼,结果却发生了叛乱,如今那马贼已经被下了诏狱。”
将话题拐到李信身上的是一个吏科给事中,由于身份地位所限,他知道的很多都是风传,并没来得及得到第一手的消息。
“这事已经不是什么秘密,皇上允许逮捕那马贼也是杨相从中出了些力气,只没想到戒严到早上就解除了。”仅仅一夜功夫京师就在表面上解除了戒严,大家伙都明白意味着什么,它透露出一个微妙的讯息,那就是皇帝在向外界表明自己的立场,他仍旧信任李信。
“难道万岁一早又将那马贼放了?”
吏科给事中显然也在这其中嗅到了不同寻常的味道,虾兵蟹将们揣测的不亦乐乎。
“这么明显的事还看不出来吗?那马贼若是真个造反,又岂能任由部下在城外行动,自己在城内任人瓮中捉鳖?”
“其中另有隐情也说不定,你说咱们都能看出来的问题,以万岁之圣明就看不出来吗?”
兵部右侍郎站了出来,双手虚按。
“诸位都静一静,这里都是自己人,刘某也就不掖着藏着。昨夜的确是顺势除去那马贼的大好机会,杨相与万岁会商此事曾坚决主张宁枉勿纵,万岁也同意下令拘捕,只可惜啊……”
众人哗然,“既然万岁同意逮捕他,因何又放了?这一夜功夫能审出个甚来?”没人回答这个问题,因为都心知肚明,李信圣眷犹在,并且此事本身就很蹊跷,李信若有造反之心,应当一并出城才是,又怎会蠢到留在城中,等着事败?
就连这些朝廷大臣们都觉得陆九造反一事来的蹊跷,但五城兵马司的人言之凿凿又带回了数十具尸体,朝廷没理由不相信。
亭外的议论很快就传到了亭中的几位枢辅耳中,傅宗龙长叹一声,国事糜烂如斯,朝廷里还整日介明争暗斗,无所不用其极,他选择急流勇退也是心寒的彻底了。
杨嗣昌看傅宗龙的眼睛里闪动着一丝异样的色彩,便问道:“仲纶兄可是在怀疑此事乃嗣昌所为?”
傅宗龙没有回答却迎着杨嗣昌的目光望了过去,这是在无声的发问。
“仲纶兄认为嗣昌是那种为了铲除异己而无所不用其极的人吗?”
杨嗣昌清除异己者有之,却不屑这种阴谋卑鄙的下三滥手段。傅宗龙一摇头,显然也不认为这事是杨嗣昌所为。
压制李信对朝廷大局无甚影响,但逼反李信却大不相同了,李信作为刚刚献俘不久的英雄是朝廷准备树立典范的对象,如果连他都反了对朝廷士气的打击将是不可估量的。背后阴谋此事之人,很明显并不在乎大明朝廷的利益。
“杨相可有怀疑对象?”
杨嗣昌摇摇头,“想了一夜也没个头绪,但事涉京师安危,理应宁枉勿纵。”他这么说便等于承认了昨夜曾怂恿皇帝除掉李信。傅宗龙对此深不以为然。
“李信此人若是压制一番也无伤大局,若是他本身清白,为朝廷及理当还其清白,切莫落井下石!”傅宗龙已经无官一身轻,很多原本在位时打死也不会表露的真实想法都和盘托出,如果李信真的参与造反,那便说不得要治他谋逆大罪,可若阴谋算计却是于国有害无利。他如此说几乎等于明晃晃的再提醒杨嗣昌不要做那种阴谋算计的行为。
听傅宗龙如此说,杨嗣昌心里涌起一丝不快,难道我杨嗣昌在你心里就是这种人吗?虽然可望在朝廷大权独揽,那也是基于想做出一番事业,拯救大明朝廷的这一理想之上的。对于政敌他的确不会手下留情,但这种阴谋陷害对方谋反,以牺牲朝廷利益为代价换来的胜利,他觉得这是得不偿失的。
傅宗龙为人外柔内刚,平素里杨嗣昌没少领教,也没少让他添堵,这临走也不忘了给他再添一记堵心的话。但想到他为了自己所做的牺牲,杨嗣昌很快就将这一丝不快赶出了内心。
“此事若为阴谋,断不是你我之中的任何一人所为,那岂不是令亲者痛,仇者快?”
“杨相啊,宗龙有句话您别不爱听,刘宇亮也好卢象升也罢,若他们犯了错,痛打落水狗,也无可厚非,但……”傅宗龙话说一半便不再继续,再说恐怕就要撕破脸了,但他即将离京,家乡又远在云南昆明,此一去恐怕再无机会活着回到北京,这些话不吐不快。他不能眼睁睁看着,眼前这个能臣干隶在一条歧路上越走越远,所以即便冒着撕破脸的风险也在所不惜。
“杨某虽然手段狠辣,却不会不顾朝廷大局,傅公言重了。”杨嗣昌的语气渐冷。
“宗龙言尽于此,此番一别恐怕再无相见之期,望杨相好自为之,保重!”这位急流勇退的兵部尚书拱手一礼,便头也不回的离去,也许他老了,再不走也许就会成为下一个刘宇亮或者卢象升,莫不如在自己还有的选择之时选择离开。
傅宗龙的提醒让杨嗣昌大有振聋发聩之感,大半年以来,对于权力的可望几乎使他忘却了原本为官的初衷。在登顶权力之路上,只要碍事之人统统没有好果子吃,甚至连皇帝都在支持他干掉一个又一个政敌。
杨嗣昌扪心自问他真是为了权力而获取权力吗?他不是还要做大明朝的中兴名臣吗?皇帝的无条件的支持会一直延续下去吗?他许给了皇帝那个美好的前途究竟能否实现?
若这一切许诺只是虚幻的图画,终有一天会跟不上皇帝的步伐,他摇了摇不敢再想下去。
杨嗣昌突然感觉自己就好像上了一辆不能回头的马车,马车载着他要么通往辉煌,要么与一个个看不见的障碍撞的粉身碎骨。
看着傅宗龙返乡的队伍越走越远,杨嗣昌心底里泛起一丝悲凉,自己能如他一般全身而退,说不定便是最好的结局了呢!
就在杨嗣昌愣神的当口,马蹄声暴起,一队骑兵自南向北疾驰而来?
所有人都大惊失色,杨嗣昌不愧曾为领兵督抚,面对前方突起状况毫无惧色。他们临出城还带了一百京营骑兵护卫,这些人都是京营中的精锐,流贼也好贼寇也罢根本不可能是这些骑兵精锐的对手。
但杨嗣昌想错了,这伙人显然不是一般的贼寇,双方还没接触对方便率先抢占了有利位置,并迂回到侧后翼,使经营骑兵一时之间难以兼顾,陷入被动挨打的局面。
杨嗣昌暗道大意,没料到这伙贼寇竟然精通骑兵精要,京营骑兵恐怕不是他们的对手,情况凶险之极。朝廷的几大重臣均汇集于此,若被一群流贼一网打尽,大明朝的脸面丢尽不说,还将受前所未有之重创。
于是立即招来跟随在他身边的京营参将。
“速派斥候回京求援,所有人原地守御,没有命令不得擅自离开!”
不过很快对方的行动又让杨嗣昌疑惑了,那伙人抢占了有利位置之后不但没发动攻击,反而派了人过来交涉。只见那交涉之人离得老远便冲杨嗣昌尖着嗓子喊话。
“前边可是杨相,咱家是……”
什么情况?怎么还有太监?杨嗣昌定睛一看,此人他识得的,是京营提督方正化的义子之一。
那京营参将也识得此人,催马上前迎着那太监。
“公公如何在此?”
那太监的马快,几个起落便奔到近前,见队伍中的老者果然是杨嗣昌说话时都带了哭腔。
“杨相救咱家,咱家昨夜与陆将军随那五城兵马司出城剿贼,不想半路遭遇埋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