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国观意识到李侍问这一番奏对似乎意有所指,张四知的接力便很快印证了他的猜想。
“圣上,山西布政使刘令誉昨夜寄递送达内阁,河南陕西一带突然出现大股流贼,种种迹象表明,是此前曾肆虐山西的刘国能残部,而且他们已经有数次渡过黄河,袭击了平阳府的几个州县,据刘令誉推测,这很有可能是流贼的几次试探性进攻,一旦发现朝廷应对软弱便大有再次北上的意图。”
正是怕什么来什么,御座上的朱由检觉得今日廷议有太多的事情都不在掌控之中,也不在意料之中,比如眼下张四知的这一番奏报,早不说万不说偏偏在大家争论不休的时候的说。
到最后,争来争去,又有几件事能落在实处?朱由检毕竟已经不是冲幼之君,临朝十数载大风大浪见的多了,自然不会再惊慌失措,可他还是不由得一阵心悸,山西乃是京师门户,因此他才将其交给了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李信,并且还临时赋予以往任何总兵都不曾有过的料理灾民之权。
可眼下李信身陷锦州重围,自身难保,而且更加让朱由检沮丧继之绝望的是,李信这一次怕是在劫难逃,将要埋骨辽西锦州了。那么,山西总兵的继任人选就变得极为重要,可心乱之下,想了几个人选觉得都不甚合适。
眼见张四知还跪在丹墀下等待训话,便让他起来,又问道:“老师可有应对之策?”
张四知没想到崇祯皇帝能问的这么痛快,自然是正中下怀。
“圣上,眼下山西局势急迫,内外皆有隐忧,盖因群狼无首之故。老臣以为,当务之急,只要定下总镇山西兵马的人选,一切便可转危为安。”
朱由检点点头,说实在话张四知这一番话还算老成持重之言,只是他曾听说有人曾暗中运作山西总兵一职,却不知是否走的张四知门路。他面无表情的盯着眼前这位须发皆白的老人,想要从他的表情里,看出他究竟打着什么主意,却没有任何发现。张四知一双老眼平静的很,既没有期待,也没有失望,或者任何代表内心情绪的其他痕迹。
恍惚间朱由检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难道自己一直错怪了老师?他本就是一片坦荡为国之心,只不过是别有用心之人在背后中伤而已。不过,他很快就恢复了过来,张四知贪财最近几天已经传的京师之中沸沸扬扬,若说他没有私心,以往的种种前后矛盾举措变更无法解释。
想来想去,朱由检顿觉头疼欲裂,便心浮气躁起来,国事纷乱如斯,可看看他的这些股肱之臣们,哪一个不是心怀鬼胎?又有哪一个值得他托付军国重事?
很快朱由检的目光落在了洪承畴的身上,这位新近入阁的阁臣到是有几分能力,尤其是几个月前谎称失火那次的处置,使其印象颇深。辽西的表现虽然胜负参半,却终究是一身肝胆敢于杀身成仁的儒家典范。
“洪卿,你来给朕说说,张阁老所言如何?”
洪承畴跪倒在地,“回圣上,臣以为,山西骄兵悍将的确不宜长时间没有主将,时间长了必然有松懈不轨之心滋生,不过人选究竟何人,却还需圣上乾纲独断!”
如果洪承畴跟着举荐一位继任总兵人选,朱由检也会认真考虑的,可他竟没有继而提出来,这反倒让朱由检觉得他心怀坦荡,更重要的是,他在洪承畴的这番奏对中感受到了身为君王的存在感。
与之相比,其他内阁大臣虽然表面上畏惧朱由检,朱由检也的确对他们生杀予夺号不眨眼,但这些人每一个都是打着为了朝廷的幌子,干着十分让朱由检拧巴的事,就算罢官去职也在所不惜。
多少年来,首辅罢了一个又一个,巡抚布政使一级的官吏杀了一茬又一茬,可他却从未有过那种一手掌握天下大局的酣畅淋漓,反而越来越心虚。
倒是这洪承畴,颇为识得大体,知道这等人事任免当由皇帝乾纲独断。
朱由检十分满意洪承畴的奏对,龙颜大悦,便让其起身,又主动问起了继任人选。洪承畴本不想回答,但皇帝已经问到了自己头上,只好硬着头皮答道:“启奏圣上,臣此前一直总督地方,如今初入内阁,对很多事还很是生疏,张阁老旧历中枢,臣以为,圣上何不请阁老一言?”
于情于理,洪承畴如果回答了,那么他今后便别想在内阁立足了。论资历排位,他都排在最后,隐隐然有内阁之首的张四知还没提出人选,他如果贸然张口这不是为自己平白树敌吗?即便有皇帝撑腰,那也是及不值得的,而且御座上那位当今圣上,喜怒无常,保不齐哪一天便弃之如敝履了。
所以,想要在这中枢之地立足,没有这一点城府是万万不能的。果然,洪承畴婉拒了皇帝的询问之后,张四知的嘴角似乎泛起了若有若无的微笑。
朱由检有几分不悦,但也说不出毛病,细想一下便也明白了个中原因,倒是差点因为自己的一时兴起,而平白为他引来一身的麻烦。他当即便又将目光转向了白发苍苍的张四知。
“老师可有属意人选?”
张四知当即道:“老臣的确有一个人选再合适不过!”
朱由检不疾不徐的问道:“请老师直言,此人是谁?”
“前山西镇总兵官,虎大威!”
此言一出,举殿之上顿时鸦雀无声,谁不知道在皇帝面前有三个人呢提不得,首当其冲是去岁战败的宣大总督卢象升,其次是陕西巡抚孙传庭,这最后一人便是前山西镇总兵官虎大威。说起这虎大威,就算是朝中与其未曾谋面之人也要为之暗暗叫上一声好。
此人作战勇猛,去岁更是折了右臂,居然大难不死,但待遇却与前两位不同,卢象升在诏狱待罪听参,孙传庭滞留京师投闲置散,可唯独这虎大威却被投入了苦力营,中日劳作苦不堪言,能活到现在已经是命大了。
张四知贸然提起此人不知是何目的,但细细想来,抛开皇帝恼恨他丧师之罪,此人的确是一个不错的人选。朱由检于殿上盯着张四知,显然他也没料到自己这老师居然提了此人。
说实话,朱由检到现在已经不肯定此人是否还活着,便顺口问道:“虎大威还活着吗?”
张四知颤颤巍巍的回道:“启奏圣上,虎大威去岁一战失了右臂,却拖我大明庇佑得以苟延,如今在苦力营中效力,倒是还活的硬朗!”
重臣们糊涂了,张四知虽然口中说的不客气,但谁都知道,如此说多半会激起皇帝的恻隐之心,这分明是在帮他说话啊?
大臣们所料不差,朱由检的确动了恻隐之心,当时他的确恨不得将这些战败丧师的家伙们都砍头了事,但事过境迁,乍闻其惨状,心思便又有了一番微妙的变化。这虎大威毕竟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徒,本质上来讲也算忠勇有加,只是鞑子太过强大,才吃了败仗。而他不也得到了战败的惩罚吗?
对于一名将军而言,有什么比失去了右臂更让人痛苦的?更为难得的是,深受如此重创,在投入苦力营之后居然也不得死,这难道不是黄天在给他朱由检暗示吗?此人历经磨难不死,正是上天为他选的良将啊,正该重新启用才是啊!
一念及此,朱由检继而问道:“老师可知此人尚能领兵杀敌否?”
张四知再次颤巍巍道:“虎大威每日重重劳作,虽然身体尚虚,却常言垒砖砌墙亦是为朝廷出力,不曾有半句怨言,只是碍于右臂以残,效率却比寻常苦力差之远矣,多受监工鞭笞。是以领兵尚可,上阵杀敌还有待商榷。”老头子说的唾沫星子横飞,到最后声音里竟然有了几分颤抖。
虎大威好歹也是大明朝堂堂的正二品总兵官,竟然在苦力营被皂隶宵小欺凌,真真是说者感慨,闻者唏嘘。就连朱由检都没想到,虎大威竟然生受如此屈辱,居然还一心想着朝廷。
这才是一心为国的典范啊,想到这里,他还在心里补上了个李信,李信此人不也是多受委屈吗?又何曾有过怨言了?就拿这一回锦州的事来讲,虽然是擅自出兵,可初衷不还是为了朝廷吗?如果不是他在锦州牢牢的将鞑子大军吸引了过去,恐怕山海关之围也不见得能如眼下这般轻易解决了。
奈何,良将难再得,怕是再见无期了。
朱由检的一番心思,丹墀下群臣不了解,却见皇帝忽然大怒。
“我忠良虎将虽受罪,却受不得辱,去查查都谁曾鞭笞过虎大威,抽上一百鞭子发配山海关外去修城墙吧!”
朱由检忽然就觉得,他得为虎大威出一口气……
“万岁圣明!”
群臣众口齐声称赞。其中薛国观却在心里憋不住的发笑,心道,张四知啊张四知,别人不知道你那点心思,我还不知道吗?如何,偷鸡不成蚀把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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