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腾蛟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矛盾的神情,犹豫了片刻之后最终还是再次说道:“以在下数月以来对李信的观察,此子还是怀着一片忠君爱民之心的,若利用得法,当得是我朝一大柱石利器!只是,如眼下这般步步紧逼,岂不是等于伸手将他推走?”
那扬州知府吴祯闻言之后,顿时连声冷笑,语带讥讽的回道:“何兵宪莫不是自以为受了他的保举之恩,有些于心不忍吧?别忘了,向皇上保举你的可是张阁老,区区李信不过是慷他人之慨而已。你又何必时时挂怀在心,而因这些小恩小惠坏了大义?”
吴祯的字字句句让何腾蛟无从辩驳,只好以沉默以对之。不过何腾蛟对吴祯的话却是一万个不认同的,如果他真是个以小恩而毁大义的人,在凤阳府时便不会走的那么决绝了。只是这些话他不愿意,抑或是说不屑于与外人说道。
何腾蛟不想在这个问题上与吴祯继续做无意义的纠缠,于是转而又提及当下的应对措施,“看情形李信沿大运河一路南下当是转进长江而往南京,阁老趁此机会收服他的计策也就此泡汤,以在下推断,阁老若知李信已经去了南京,只怕他在江都片刻都坐不住了。”
面对何腾蛟这话,吴祯一时间竟有些语塞,不知该如何应对。他的本意是绝对不希望张方严走的如此之仓促,否则以他区区一介知府又岂能参与进这几十年都难得一遇的大好机会?由于张方严是个光杆总督,没有任何亲信嫡系,吴祯也正是看准了这个机会,才大为积极的为其出谋划策,鞍前马后的效劳。以希冀凭此达到平步青云一举而位列朝班重臣的最终目标。
但是,如果张方严离开江都匆匆去了南京,他这一切只不过才刚刚开了个头,就不得不戛然而止,又如何能甘心?这时,一个极为大胆的想法从吴祯的脑袋里冒了出来。既然他向借重张方严的身份以达到自己的目的,那么就必须想出一个双方利益契合在一起的主意,而这个主意也恰在刚刚便灵光乍现了。
却见吴祯伸手极为夸张的拍了一下大腿,口中连连道:“如何早没想到这法子?如何早没想到……”
何腾蛟见吴祯的行为举止有些癫狂,不由得眉头一挑,心道这厮又要闹什么幺蛾子了?只听吴祯紧接着催促何腾蛟与其一同去见张方严,因为他已经想到了一个绝好的主意。何腾蛟皱眉问道:“府君有何高见?”
“这不是一句话两句话能说清楚的,咱们一路走慢慢说,云从兄且看,阁老一定会为此拍案叫绝的!”
吴祯似乎心情大好,以往一直称呼何腾蛟的官称,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此刻竟然极为亲近的称了何腾蛟的字,这更让何腾蛟大感好奇讶异,不知他葫芦里又卖的什么药。何腾蛟刚想再说点什么,吴祯却一甩袍袖拉起了他便直奔张方严的临时总督行辕,也就是扬州知府的府署而去。
扬州府署,张方严本就是来的急火,因此病的快,好的也快。几日的功夫就已经想透了其中的关节,他与李信相处甚久,对此人还是有些了解的。虽然外人说此人嚣张跋扈,有不臣之念,可他却另有看法,就算这些指控都是真的,但还有一点也是真的,那就是此人也算是内明之人,遇事总还顾全大局,只要自己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李信还是会回头的。
也正是想通了这一点,心病尽去,所以这身子在一两日的功夫里竟奇迹般的痊愈了,只是身子骨却比以往更加的瘦,瘦的好像只剩下一身的老皮包着骨头而已。
吴祯拖着何腾蛟兴冲冲的赶了来,看到张方严已经下地,在院子里来回踱步走动,当即便面露喜色,一阵嘘寒问暖之后直入主题。
“不知阁老接下来如何打算?”
吴祯目光炯炯,直视着张方严的一张老脸。却见张方严不疾不徐的转过头来,仍旧有条不紊的伸展了一下腿脚,这才慢条斯理的道:“还能怎么办,事已至此,只好想法子补救了,老夫得罪了那李信,大不了落下这张老脸,去陪个不是也就是了。”
“阁老,下官说的不是李信!李信不过区区一介武夫,何足道哉。下官说的是眼下南直隶的局势,不知阁老又作何打算?”
张方严看似浑浊的老眼里忽然闪过了几丝讶然之色,略一沉吟之后,老脸上挤出了几丝干笑来,问道:“说说,你又有什么主意了?”
他似乎已经看透了吴祯的心思,知道此人有此一问,必是已经事先想好了主意,打好了腹稿。果不其然,吴祯就等着张方严如此发问呢,当下也不客气,便挺了挺胸口,朗声正色道:“南直隶情况复杂远非其他各行省可比,究其原因无外乎南京权贵多,官员多,各方掣肘之下,自然事事难成。”
吴祯说的这个问题也正是张方严所担心的,南直隶与其他行省最大的区别在于,南京有一整套的北京六部的复制机构,这些机构加上地方官署,叠床架屋,事权不明,很多方面的问题谁都能插上一手,谁若是想专断却又是万万不能的,长此以往,整个官场自然是糜烂不堪。
张方严就是知道有这个问题,才迟迟不愿去南京,以至于先在江都收了江北三镇兵马的兵权以后,心里多少有了些底气,这才想着再做筹谋,他看吴祯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便问道:“巨来有甚主意,快说来老夫听听,就别在那卖关子了。走走走,进屋里去坐,这外面料峭春寒,多站一会这身子都快僵住了……”
吴祯的话一出口,果然让张方严与何腾蛟大吃一惊,此人的思维也真真是大胆至极,但细细想来,也的确是另辟蹊径的法子啊。
原来吴祯的主张是,由张方严奏请朝廷,将南直隶的治所迁至江都,总督便驻在江都,瑞撇开南京六部自成体系,往后其他各府均对总督府署负责,自然就拜托了南京六部的辖制,如此自可大刀阔斧廓清局势。至于处置那浙江市舶司勾结江南织造局贪污的案子,在此之后将容易的犹如举手。
南直隶巡抚孙鉁之所以无功而返,就是因为多方掣肘,更险些因此而丢官去职,好在皇帝对南京方面仍旧心有整治之心,于是这才派了张方严前来。如今吴祯的这个法子不但另辟蹊径,还将孙鉁从南京六部的天罗地网里解救了出来,张孙二人自然就会成为天然的政治盟友,这双剑合璧之下,只怕再坚硬的铜墙铁壁也能砍出几个窟窿吧。
张方严很快就从吴祯的主意里想通了其中的各项好处,但随即又眉头一皱,在屋子里踱着步子似乎在想着什么。侍立于屋中的仆役这时来到炭火盆子前,弯下腰用铁夹夹了木炭填进铜盆里去,又就势在盆中捅了几下,将炭火拨的旺了,这才放下铁夹重新侍立一旁。
“阁老别再犹豫了,如此一来对咱们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让南京那些尸位素餐的老爷们一个个都喝西北风去,咱们才好大展拳脚,廓清江南局面。”
这个主意虽然不错,但张方严还是有顾虑的,他知道皇帝派自己来,绝不是仅仅为了破一个案子抓几个贪官的。浙直财赋一直是朝廷税源最大的两个省份,天下有言苏松两府半天下,这话可不是随便说说的,国家财赋重地无出其右,皇帝的真实目的自然是希望他将浙直两省的财赋大权重新抓在手中,而不是被那些权贵豪强大族冲了私囊。
就实而言,张方严对此还是颇感头疼的。皇帝委派他的这个差事,无异于从地方豪强的兜里向外抢钱,常言道断人财路等于杀人父母,自己这一回来可是做不得好好先生了,那是要真刀真枪做一回酷吏啊!
与这些地方豪强撕破脸皮必然会引起他们的反弹,进而导致地方政局动荡,反而会使原本就不多的缴公财赋再一次缩水,如此一来适得其反岂不是有违初衷了?再者,迁徙治所不是自己这个总督能够一言而决的,必须向皇帝请旨才行,可是自己提的条件越多,万一到最后诸事不成,皇帝的责罚只怕也会来的更猛烈吧?
张方严的这些瞻前顾后的想法吴祯不知道,见他只是一味的在屋中踱着步子,便再次劝道:“阁老不要在犹豫了,只要上书朝廷迁徙治所,一切问题将迎刃而解,包括那李信他去南京无非也是打着非分之想,只要财税大权牢牢的掌控在总督行辕手中,这两省不论是哪一路的牛鬼蛇神,不都得乖乖听从阁老的号令?”
只见张方严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使劲咳嗽了一声,这才回到椅子上,坐直了身体,看着吴祯说道:“也罢!巨来啊,你这就去拟个具体的章程来交与老夫,老夫要具本上书,请圣上恩准迁徙南直隶治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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