属官之中也并非所有人都本着息事宁人的态度,很多人天性唯恐天下不乱,便避轻就重讲了几桩镇虏侯跋扈的例子,果然使得史可法面色阴沉道无以复加。这厮并非要与李信找不痛快,而是希望自己这位上官不自量力,去触李信的霉头。
史可法毕竟不是那等只知在朝堂上聒噪的言官,本身又带兵剿贼多年,自然不会犯了那等偏听偏信的毛病。只是,如此种种并非一人之言,他心中实有六七分已经是信了。于是对李信感观更加恶劣。
史可法一路上多见三卫军军卒坦胸露背顶着炎炎烈日挖沟填土,须知当时即便朝廷最精锐的边军,也是一身的匪气,若在地方想要做到与民秋毫无犯几无可能。只是这些人一副民夫模样,竟没有半分兵匪之气,规规矩矩的让人甚是奇怪。实在好奇之下,史可法便在一处靠近了这些军卒。
孰料距离施工现场还有五十余步处,却被人喝止。
“站住!军事重地,闲杂人等禁止靠近!”
自有属官上前与之交涉。
“瞎了你的狗眼了,此乃户部侍郎兼领都察院右俭都御史,岂是闲杂人?”
负责放哨的军卒却一脸不卑不亢的与之行礼,只不过行的却是军中之礼。史可法眉头微皱,暗想李信麾下果然跋扈,就连一介区区军卒见了朝廷大员都没有半分敬畏之心,其人嚣张跋扈便可见一斑。
但是骄兵悍将原本也是应有之意,否则李信又如何能取得先败流寇再败鞑子的骄人战绩呢?
“你们这里挖沟填土不知是在做何等战备?”
史可法对那军卒的怠慢并不以为意,实在是以他的身份全然没必要与他斤斤计较,否则又徒然惹人笑柄。史可法见那军卒犹豫,便猜想也许是李信要求保密的。
只是他才产生了这个念头,那军卒便回答道:“今年到现在还没下雨,田里的水眼看着就干了,灌溉的池塘也多数快见了底。俺们大将军怕久旱无雨,庄稼绝收,特令全军上下为应天府修建火力提水的灌溉渠道。”
军卒的回答大大出乎史可法预料,身为武人却能想着民间疾苦实在少见,但他内心中却是警惕多余对此人的赞叹。武人料理民政事务,无异于牡鸡司晨,大明朝以文驭武防的就是武人经略地方成尾大不掉之势。而今,李信所作所为自然是犯了大忌。他不知道南京百官如何看待此事,自然也不好贸贸然做决断。
史可法唔了一声算作回应,紧接着他便好奇起来,修渠灌溉也得是有水可引。今年自入春以来滴雨未落,长江水道,以及周边如太湖等大泽水位俱是下降了丈余以上,水位稍浅的河道小湖已经露出了底部,被太阳晒的尽是龟裂之纹。就这等情形,想要引水却不知从何引起。
那军卒见眼前的侍郎老爷虽然面目阴沉却是随和有礼,与一般官员的眼高于顶颐指气使俨然不同,便对其顿生好感,话也多了起来。
“俺们大将军自有提水之法,去年山西大旱,就全凭此法,地里的收成虽然不及平日一半,也总好过了颗粒无收啊!”他却不知道这位看似随和的侍郎老爷心里已经转了不知多少个念头。
经过提醒,史可法又想到了那军卒之前所说的火力提水之法,想必是西洋传来的一般奇技淫巧之术吧。一念及此也就对这引水的方法失去了兴趣,这个时代的读书人绝大多数都崇尚大道,而不屑小技,史可法自然也不能免俗。
一行人经过紫金山时,太阳已经西斜,眼看着天色便要转黑,有属官便向史可法建议:“眼看天色渐晚,前面就是灵谷寺,不如去寺中逗留一晚。”
史可法点头同意,灵谷寺始建于梁武帝年间,太祖时为建孝陵才将庙宇迁址如今之地。再往前走了不过里许,便已是紫金山下,与山下一望无尽的稻田不同,此间苍树环绕,花香飘逸,隐隐有钟声悠扬传来,其间夹着僧人诵经之辞,落入耳鼻心间,竟是让人有说不出的祥和。
圣人门徒本不信佛道,却也敬佛畏神,史可法下了马沿着羊肠山路信步上去,一众随从紧随其后,又拐了数里待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一片开阔地,竟是已经到了灵谷寺。
本寺住持静然法师亲自接待了这位造访的朝廷大员,灵谷寺向来不缺香客,可来寺中寻求慰藉的终归多是些富绅之家与官宦女眷,真正的大员却是甚少涉足此地。今日陡然有朝廷紫袍高官造访,如何敢不重视?
静然法师先是令厨房准备上极好的斋饭,又亲自陪着史可法在寺中信步而行。只是,由于寺庙乃是洪武年间新建,这座号称千年古刹的灵谷寺倒有些名不副实,静然法师一一介绍也只能是二百年内的新建殿阁。
很快,静然法师便有些失望,以他察言观色的眼力看来,这位史部堂来灵谷寺显然并非求神问佛,倒真像他所言的只是错过了宿头,叨扰一夜而已。有了这个想法,静然法师的热络之心顿时就冷了下来。
只是静然法师的巴结之心淡了,却又有另一桩事提了上来。既然今日来了个史部堂,何不有枣没枣打一杆子?想到此处,净然法师颂了一句佛号,紧跟着又叹息一声。
史可法果然开口问道:“大和尚化外之人,也有俗物烦恼吗?”语气里竟是有一丝不以为然察觉的揶揄。
静然如何听不出来,只再次叹了口气答道:“出家人戒嗔戒痴不假,却也有悲天悯人惩恶扬善一说,而今匪恶业类横行应天,老衲叹的却是世人疾苦不得脱也!”
史可法听这大和尚绕了半天的弯子,似乎意有所指,但鄙其殷勤巴结便故意吊着不问,反而也打起了哑谜。
“昔日佛祖割肉喂鹰,法师既有大宏愿,何不以身效法,消尽此间恶业?”
静然法师向来机辩,便道:“恶业来自千万冤魂,老衲纵然割尽周身血肉也难度尽……”
史可法忽然目光一凛,何来千万冤魂?除非带兵大将,方能毙敌千万,难道他指的是李信?想到此处,他便不再继续与静然绕圈子,而是直截了当的问道:“有何冤情,大和尚但说无妨!”
“既然部堂有令,老衲便直说了!三卫军李信纵兵私掠民田,以致怨声载道,不知部堂可敢消了这滔天的恶业?”
静然法师仍旧是一副淡淡笑意,只语气里史可法却听出了些揶揄的味道,心中冷笑着,这大和尚气量好生狭小,刚刚不过揶揄了他一句,才片刻功夫又还了回来,心中更生鄙夷。这等巴结之徒,若说他肯为众生请命,真是鬼才肯相信。说不定是灵谷寺的寺产受了损失威胁,这才张嘴来告状。
史可法本想一笑了之,这些大和尚平日里不事生产,又把着应天府周边不知多少良田,于百姓也全然不是什么善男信女,盘剥佃农小民与地主富绅有过之而无不及。不过既然事涉李信,他就另有计较了。
李信一连打了三个喷嚏,他揉着鼻子自语道:“不知哪个在背后骂我!”骂也就骂了,每日骂他的人没有一箩筐,也有三大车,正所谓虱子多了不嫌咬,债务多了不愁人。
他现在全力要做的就是在应天府镇江府一直延伸到苏松二府,仿照太原修一个系统的灌溉水道,只是时间紧迫,只怕是修完了应天府,其他各府的秧苗也早就旱死了。
此事他与孙鉁商量了很多次,最终也只能修一天算一天,总要尽快赶着工期。只是今日他接到了米琰的报告,言及史可法来南京诉职,朝廷已经使他以户部侍郎衔巡行池州,庐州等地军政事,剿灭黄梅贼。
自打李信搞了海路入京,南京与京师的通信又恢复了。而朝廷对山东变故的反应则平和了许多,更对李信和张方严不加一言责备,反而鼓励安慰。三卫军一干军将都放下心来,李达却对此另有看法,事情反常即为妖。如果就事论事,不管李信也好,张方严也罢,文武龃龉必遭朝廷申斥,而朝廷并未申斥,便足以证明朝廷已经对他们怀有了深深的戒惧之心,只碍于煽动乱局不好发作而已。
米琰对此也大为赞同,警告李信不要被朝廷的表面态度所迷惑,还要早做应对筹谋才是,同时又断言,大运河南北通畅之日,便是朝廷腾出手来收拾三卫军之时。
也正是为此,李信才要不惜一切代价搞好这次灌溉工程,只要使南直隶,哪怕只有应天一府免于大旱绝收,便会尽收当地百姓,到时候与人叫板也才有了足够的底气。
应天府尹何可刚已经待罪听参,李信决定推龙潭县令陈文柄一把,由他来接任应天府尹。只要让陈文柄凭借了这水利之功,应天府尹一职便非他莫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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