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江山将失过半之语一出,朱由检额头青筋突突乱跳,就算他平素对这位忠心耿耿的老宦官再宽厚,又怎能容许他口出如此悖逆之言。他近乎于失态的诘问:“大明江山如何就失之过半了?你给朕说个明明白白!”
王承恩涕泣不已叩头不止,良久才嗫嚅道:“老奴浅陋,不敢妄言大事。但从万岁爷梦中显身神人所书‘有’字推之,上半截是‘大’字,少一捺;下半截是‘明’字,少一‘日’。合起来再看,大不成大,明不成明,岂非暗示大明缺陷之意?”
寝殿内静的瘆人,良久之后,朱由检颓然叹息了一声,王承恩颤巍巍抬起头来,竟好似一瞬间苍老了十岁。然后又用一种腔调古怪的声音嘀咕着:“术士之言徒乱人心,以后,以后不可再说……”
说罢朱由检躺倒在榻上,斜了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王承恩一眼,“你守了朕三日两夜,下去歇息一阵再来吧。”然后就疲惫的闭上眼睛,再不言声。
皇帝歇了,内阁的重臣们却不能歇,周延儒召集了所有人在内阁大堂商议针对淮王造反的应对之策。虽然他和洪承畴当着皇帝的面将事态说的轻描淡写,但是出了皇帝寝殿,两个人的脸却阴沉的更厉害了。
淮王造成的影响之恶劣,并非仅仅是祸乱湖广,而是为屏蕃各地的藩王开了一个极坏的先例。而他们最具杀伤力的就是那一纸檄文,其上例数皇帝过失,竟是件件不容人辩驳。
放眼大明江山,山东、河南、湖广、四川皆乱于贼手,两京十三行省竟已经三乱其一,不论从哪一方面看都脱不了末世的味道。陕西布政使的弹章刚刚到了京师,弹劾在陕甘平乱的沈王勾结左良玉,有不臣之心。让人大有漏屋偏逢连夜雨之感。
“淮王谋逆,朝廷可派何人前往平乱?诸位不要拘谨,都各抒己见吧。”周延儒说了一句之后就耷拉下眼皮,好似老僧入定。
阁臣们大眼瞪小眼,山东大运河被流贼掐断,不克复山东之乱,派兵云云都是胡扯淡。最后,阁臣中姥姥不亲,舅舅不爱的刘宇亮,清了清嗓子。
“实际情况大家也都知道,山东大运河断了,由京师派兵过去?远水解不了近渴,江南正有合适的人选,只不知周阁老敢不敢用!”
洪承畴的眉头微不可察的皱了一下,他知道刘宇亮指的是李信。
“留都有魏国公在,局面尚不至于失控。镇虏侯有待圣上处置,不好此时再令他出兵!”
刘宇亮冷笑着反问:“倘若局势失利了呢?”
洪承畴岂是张四知,李侍问之流,刘宇亮的反问激起了他的争胜之心,“如果局势失利,洪某愿披甲执锐,亲往平乱。”
“哼哼,山东大运河不通,你去哪里平乱?莫要许这些实现不了的言语!”刘宇亮也不甘示弱,仅仅几句话就将肃穆的内阁大堂搅合成了斗气辩嘴的场所。
“吵吵吵,能把贼子都吵败了吗?有这功夫还不如办几桩政事来的要紧!”
说话的是范复粹,他甩了甩袖子,对两位阁臣的争吵表示不满。
“范相难道有法子?还是尽会说些激愤之言?”刘宇亮语意刻薄,又将矛头转向了范复粹,自他被内阁阁臣排挤以后,便谁的意都不顺着,反正皇帝吧自己塞到内阁里就是要掺沙子,他索性就尽心扮演好沙子的角色。
范复粹被刘宇亮°的说不出话来,只好闷哼一声,坐在椅子上再不说话。议事的阁臣们最终也没议出个章程来,不欢而散。当日晚间,宫中的宦官传出了皇帝的旨意,责成刚刚由山西返回京师的高时明提督湖广军务,于五月初六即刻启程南下。
当值的阁臣正是范复粹,他不明白皇帝因何如此反复,高时明在太原时就与李信多有勾结,今次派他南下提督军务,究竟是何用意?思量了很久,他都没想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只长长的叹息了一声,“唉,好好一个端阳,竟过成了这般模样。”
不过京师中很多官员对此事,则是持着一种幸灾乐祸的态度,现在可不比崇祯初年,尤其是年初山东一段的大运河被流贼截断以后,杨嗣昌被牵制在河南而毫无作为,高时明若想安稳的抵达湖广,只怕也是九死一生。
让阁臣们头疼的还远不止这一件事,陕西布政使弹劾沈王有不臣之心的奏章得寻个合适的机会送进宫里去,给皇帝过目。这种事考虑到皇帝的身子拖延个一日半日已经是担了天大的干系,想瞒着那是万万不能,范复粹考虑着周延儒的交代,终觉得还是要立陈皇帝面前,万一沈王爷在陕西反了呢?淮王的例子可是近在眼前啊!
想到此处,范复粹在便去放置各地奏章的柜子里去寻山西布政使的弹章,可一连翻了叠都没寻见。他暗自诧异,明明早间还在此处,如何现在就寻不见了呢?范复粹的脸上立时就冒了汗,沿着已经斑白的胡须淌了下来。他是今日当值的内阁大臣,重要的奏章丢了,可是罪责难逃啊!
就在范复粹急的满脑门子汗的时候,宫中又有宦官送来了旨意。
竟是启用一只看管在京的卢象升巡抚山东,戴罪立功,打通南北。同时以残了一只右臂的虎大威为山东总兵,在昌平募集良家子为兵,限期七日启程南下。
一时间,范复粹竟被这一连串不可思议的圣旨惊得忘却了寻不见弹章弹章的焦虑。小宦官见范复粹愣在当场,便催促道:“范相别光在这愣神了,万岁爷交代下来是要急办的,内阁的几位阁臣赶紧商议一下出个票拟吧,如今重新启用卢部堂,山东的危局没准就解了呢!”
小宦官很明显是看好卢象升的,话中带着明显的倾向性。卢象升自崇祯十一年兵败之后,在诏狱里蹲了大半年时间,后来还是孙承宗上表求情才被放了出来,但名为在京休养实际上仍旧在被软禁之中。与卢象升一道的虎大威境遇也没比他好多少,现在还被关在诏狱里呢,只是他残了一臂竟然不死,人们私底下弹起来都是唏嘘不已。
陈文柄终于见识了镇虏侯火力提水的把戏,几灶的柴禾烧下去,奇形怪状的东西便冒着白汽呼呼怪叫起来,紧接着水便被从已经下降严重的水面上经由一根粗大的铁质管子抽到了修好的水渠里,不消片刻功夫江水便充满了建好开通的水渠。
这简直就是个奇迹,但陈文柄在啧啧称奇之时也在心里暗暗可惜,江南素来不缺水,只是今年江南罕见的大旱才用得上。这些引水渠若在平时年份只怕就没甚用了。而且此物须时时刻刻以火供力,光是烧的柴火就是个天文数字。若是此物用在北方比如山西这等产石炭之地,或许是个不错的选择。他随即又恍然,镇虏侯不就是在山西起家的吗,听说去岁大旱,山西竟然没有绝收,想必就是这火力提水机的功劳吧。
但这东西不管有多少毛病,它还是能达成平素里想都不敢想的作用,而且不但如此就连周边府县都求到了自己的头上,希望将他们放在名单的前列。一想到这个名单,陈文柄就有几分得意。
这是镇江府第一个示范县的通水现场,但见左右人山人海,看热闹的百姓们将现场围了个水泄不通,见到高高的水渠里充盈了清澈透亮的江水,顿时便爆发了阵阵的欢呼之声,经久不绝。
“有水了,有水了!陈大老爷……陈大青天……”
听着百姓们的赞美之词,陈文柄有几分飘飘然了,本县县令不停在他耳朵边说着拜年话。自从应天府通水成功之后,最近各府县就趋之若鹜。马上就轮到名单上下一个县通水了,不过附近临县若想再名单上取得靠前的位置,却需要交些份子钱,而靠前的位置自然是价高者得知。
正得意间,却有快马奔来,有皂隶 费力的挤开了人群,来到陈文柄面前。
“是镇虏侯的亲笔手书!”
陈文柄现在对李信已经佩服的五体投地,仅仅一个火力提水的把戏就将人心收拾的服服帖帖。但他拆开火漆,将李信的收拾从信封里抽出来的时候,却脸色大变。
因为上面并不是李信对他的表彰,而是一通措辞极为严厉的训斥。训斥的原因就是他原本最得意的名单。李信让他把所得的款项悉数退还给各府县,这本来是谋福利的一件好事,好好的一部经让陈文柄这个歪嘴和尚生生就给念歪了。
不但如此,镇虏侯甚至帮他把善后的办法想好了,推翻所有名单,一切抽签决定。至于有不满的县份,则让他自己想办法去,弄不好就踢爆他的脑袋!
陈文柄看了最后这句话苦笑了两声,笑的比哭还难看。这是一种和他不见外的特殊表现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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