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队行进速度很快,不过旬日功夫就已经进了北直隶境内,随船队的千余卫士轮换着分置于大运河两岸,人马昼夜不歇,在方圆十里的范围内严加警戒,生怕镇虏侯在路上遭了歹人袭击。
此时,山东已经从流寇手中夺回来近一年,虽然路上依旧匪盗横行,但是敢于袭击官军所护持船队的仍属绝无仅有。实际上卫士营官所怕的并非盗匪流寇,实则是怕朝廷中某些别有用心之人趁着镇虏侯离开南京和三卫军大军保护的机会对他痛下杀手。
毕竟杨嗣昌已经在山东经营了将近一年,一省的官吏和驻军将领也都悉数从卢象升的旧部换成了他的亲信。众所周知的是,杨嗣昌向来记恨镇虏侯,并曾几次欲置之于死地,只是后来都没能得逞而已。
现如今杨嗣昌身携大胜流贼之功,行事愈发嚣张,就算公然派来大军于半路剿杀也不为奇怪。
在过了济南府以后,的确出现了一支不明身份的人马。这让千余卫士顿时紧张起来,卫士营官同时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一旦对方突施偷袭便要拼死力战,同时还要掩护镇虏侯登岸,在骑兵小队的护卫下突围返回江南。
李信听了营官的报告以后哈哈大笑起来,然后对那营官说:“不必担心,就算杨嗣昌有这个贼心,也没有贼胆,告诉将士们,尽管放心大胆的前进就是!”
看到镇虏侯如此笃定,那营官才心下稍安的告退,一路上果然没有人敢于偷袭他们,直到了高阳地界以后,那股暗暗监视的人马也消失不见了。
这并非李信料事如神,而是对杨嗣昌这种人的性格有着精准的判断。向杨嗣昌这种恃宠而专权,又能力平平的大臣,虽然在争权夺利,打击异己之时,会无所不用其极。但归根结底,还是要一块遮羞布的,也就是至少能有个说得通的罪名扣在对方脑袋上,然后在用朝廷的威权将其彻底打到。
像半路行劫暗杀这种事,他既不屑也不敢,毕竟这么做会出现许许多多的变数,万一失手那就是无可挽回的大错。所以,又何必急在这一时,不如将烫手的山芋留到京师中,让内阁皇帝来操这份心,他坐收渔人之利岂不更好?
事实上杨嗣昌果然也如此一般,派出去的人马也仅仅是监视之用,生怕李信在半路上反悔,再逃回江南区。若是李信半路上有一丝一毫打算调头南下的意思,那他将会派出重兵围追堵截,就算堵也得将李信堵到北京去,让皇帝处置这厮,就像当年杀袁崇焕一般。
眼见着李信人马过了山东地界后就弃船登岸,负责监视的主将的确紧张了好一阵,但很快他们便发现,原来李信弃船登岸是要护送前南直隶巡抚孙鉁的灵柩回高阳去。
杨嗣昌在得到了部下的禀报之后,一颗心这才放回肚子里,知道李信不会在返回江南,于是下令监视人马可以撤离,返回山东驻地。
李信过了德州以后便与张方严分道扬镳,张方严依旧乘船到京师去,而李信则改走陆路,护着孙鉁的灵柩赶往他的故乡,高阳。
进了北直隶地界以后,李信便已经能明显的感受到沿途之荒凉。马队沿着官道走了将近三百里,沿途村子也有十几个,但进去只好却发现里面早就空无一人。
到处都是劫掠过后剩下的一片狼藉,偶尔还能见到几根森森白骨,不知是人还是畜生的。真真是千里无鸡鸣,白骨露于野。
“镇虏侯,总这么走下去也不是个法子,路上一户人家都没有,想买些粮米都困难!”
他们这些人走水路的时候可以用大船来装载粮草,但是一旦到了陆地上,如果没有专门负责运送粮食的辅兵,仅靠随身携带的粮食至多也就能撑得七日。
李信最初的想法还很乐观,近千人马携带七日粮食已经足够了,余者不够的可从途径当地县城中或者富户手中购买。
不过,走出去三百里地之后,李信才发现他的想法与现实的差距究竟有多大。
沿途中甚至连经过的仅有的一座县城都已经在战乱中废弃,残垣断壁,了无人烟,几乎就是一座死城。
李信长叹一声,想不到距离大明京师越近,竟是这般的萧条荒芜,这似乎在另一面也预示着这个让他既爱且恨的大明已经不可避免的在一步步滑向毁灭的深渊。
“都坚持坚持,到了高阳再说!”
李信现在只怕连高阳都没了人,到那时他恐怕只能将孙鉁的灵柩运往北京,因为在北京他还有一个年满二十岁的儿子在户部为官。
不过从沿途所见之荒凉来推断,只怕高阳也难有什么人还在,毕竟从崇祯八年开始,满清东虏便频繁的叩关南下打草谷,除此之外还有到处流窜的张李刘流寇,经过这两支兵马的蹂躏之后,北直隶大地上的百姓还要面临可怕的瘟疫。试问,在这种绝境之下,能够坚持留下来的百姓还能剩下多少?
尤其是愈发靠近北京城的府县,哪些地方距离长城都太近了,只要鞑子叩关而入,便会首当其冲,是以百姓们几次逃难之后,干脆便一直客居异乡流浪,也好过回去以后被鞑子杀死,或者劫到关外去做奴隶,甚至死于饥荒瘟疫之中。
李信知道,这些逃离家乡的百姓们有很大一部分人,便被生计所迫加入了张李刘的流寇大军,然后又摇身一变成了烧杀抢掠的恶棍,将自己受过的一切苦难再施加于与他们同等遭遇的百姓身上。
“大老爷给口吃的吧!”
在搜索一个废弃的村子时,不知从何处突然就窜出来一个骨瘦如柴的难民,跪在地上连连磕头,祈求着讨一口吃的。
李信命人将自己的口粮分给了那个难民一份,谁知那难民收了粮食后,却并不想走,而是怯生生的问了一句:“大老爷们是闯王的人马么?收了俺吧,俺能抗锄头,也能抗大枪,只要收了俺让俺干什么都成!”
卫士们刚要怒斥这厮有眼无珠,李信却摆手制止了他们,好言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们是闯王的人?”
那难民先抓了一把生米胡乱塞进口中,然后又含混不清的回答道:“官军进了村,有人就抢,没人就烧。大老爷们不抢也不烧,肯定不是官军。”
“胡说,官军怎么会又抢又烧?”李信身旁的一名书吏怒斥了一句,他出身自南京的商贾之家,自然不晓得北方生存环境之恶劣,官军与流寇对百姓而言也仅仅是一身皮的颜色不同而已。
难民却一撇嘴道:“莫要试探俺,俺知道,闯王来了不纳粮,还要分地主的粮食给俺们穷苦人呢!”
这句话有如一把利剑狠狠的插进了李信胸口,闯王来了不纳粮早在崇祯十二年时,刘国能便率先提了出来。但彼时只是流寇们空喊的口号和作秀而已,百姓们对此并不认可。而今,倏忽间数年过去,这句话再次听来,却是出自一名逃难的难民之口。
可以想见,“闯王来了不纳粮”这句话已经在北五省的百姓中,有了相当的分量。
李信突然间就有些泄气,说到底连百姓都要抢着去投那摧毁明朝大厦的流寇,那这个大明还是他一心要挽救的那个大明吗?
“你看仔细了,俺们既不是官军,也不是闯逆流寇,俺们是镇虏侯麾下的三卫军。”
一名队官义正词严的正告那难民。难民听了吓得顿时就一哆嗦,然后又死死抱住了胸前的粮袋子。
“你,你们不是闯王的人?”
难民眼睛里立刻就露出了惊恐万分的目光,生怕面前这些人又将他到手的粮食抢走。
李信哭笑不得,凭什么三卫军的名声在北直隶还不如流寇了?
这也是李信从未遇到过的情况,三卫军所到之处就算没有百姓叫好,至少也会得一个中肯的评价,这支官军与众不同,从不扰民!
就在李信愣神的当口,那难民已经转身欲跑。几个卫士立即将他揪了回来,贯在地上,听凭镇虏侯处置。
难民吓得魂飞魄散自以为今日小命休矣,便跪在地上不停的磕头,口中还含混不清的求饶着:“大老爷饶命,小人狗眼不识泰山,求大老爷饶了小人,饶了小人吧……”
即便如此,这难民始终有一只手死死的在攥着装粮食的布袋,仿佛他攥着的不仅仅是一袋子米,而是比他的性命更金贵的东西。
瞬息之间,一个主意在李信面前闪过。
“起来,我让你加入三卫军,以后天天有白面馍馍和大米饭吃!”
“甚,甚?有这等好事?大老爷莫不是再诳俺?俺这条贱命哪里值得大老爷大米白面养活了?”
“我乃当朝镇虏侯,何曾说过空话?”李信沉声道!
看到李信的目光比较平和,难民的恐惧之心稍减,话又多了起来。
“俺,俺不敢妄想大米白面,只要大老爷每日能赏一口糊糊粥垫饥就成,不敢,不敢给大老爷浪费粮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