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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扎堆,无论是干什么,在当今闲人男子的心里,他都得给这蒙上一层嬉闹的色彩。嬉闹还算是好的,围观女人嬉闹,一些不正经的人甚至会有些□□的想法。

但是闲人们不知道,还有一群人与他们同样关注着这么一件女人扎堆的事情,并且神情严肃。

第一个是祝缨,她是立意要把这事儿办成了的。第二个是郑熹,他也不希望大理寺的事搞砸。然后就是王云鹤为首的一批人,包括京兆府及辖下的各路官员,因为他们马上也要办这件事。王云鹤的奏本已经批了下来,政事堂公议的结果是:可行。着京兆府及辖下诸县先试行。

因是选狱卒,就不必劳动吏部了,祝缨口头邀请了阴郎中,阴郎中有所意动,口上却推辞:“我就不去了吧。”祝缨再邀他一次,他又推拒,祝缨竟然没有第三次邀请他,这令阴郎中扼腕,心中微有不快。

祝缨压根儿就没想让他主持这件事!他不愿意,那是正好。祝缨是故意的,就卡在他快要答应的时候,不再邀请了。

反而是邀请了胡琏这位大理寺的熟人,自老王休致而左司直出差,胡琏与祝缨在大理寺里就是关系很亲密的同僚了,再请大理寺正,大理寺正以为自己是个君子,跟这等事不相干,他就没去。祝缨最后把那位升了评事的鲍同年也给拉了过来充个数,凑个三人考官。报上去,大理寺正与郑熹都准了。

不想郑熹横插一手,跟裴清要去旁观一下,冷云见他们俩走了,也是想凑个热闹。

因是借的京兆府的地方,王云鹤理直气壮地说要列席旁观一下,范绍基也就来了,何京也来了,都是熟人。熟人里还有万年县令,长安县令也到了。其余如新丰县令等只恨自己离得远,不能赶过来在王云鹤面前露个脸儿。

京兆府的人,祝缨几乎都认识,但是与王云鹤并肩有一个人,却是眼生。祝缨看他的位置,上前迎完了就问王云鹤:“不知道这位先生是?”

“唔,你还要好好谢谢他哩……”

那人说:“住口住口住口!”

祝缨一看这人,清瘦,一部修剪得极潇洒的胡须,年轻时也是个周正人儿,又有点傲气。将他再一打量,便恭恭敬敬地说:“刘先生好。”

王云鹤笑道:“呐,这是他自己看出来的,不是我说的,不是我说的。”

刘松年一声哼。

到了场地,王云鹤那边已经下令安排好了。王云鹤这边下了朝就换了一身便服,身后一群人也是如此。

十分巧的是,郑熹这里也是都换了便服的。一时之间,五彩纷呈。骚包如冷云,金冠上镶着颗大红宝石冠沿儿上一圈儿全是珍珠,腰间挂着的也都是精致物件儿。郑熹含蓄一点,也是金簪玉佩革带丝履。王云鹤简朴些,绸袍黑巾。因为穿的不是朝服,也就不拘于颜色了。青蓝红灰种种颜色,有织纹、有绣纹,花鸟虫鱼、福寿万字都有。

郑熹也认识刘松年,跟他见礼。

他们又都说:“我们是来看看的,你们只管干你们的正事去。”

胡琏脸色都有点发青,鲍评事更少见高官,一时开口都不知道说什么。只有祝缨与这两位打头的都熟,还能从容应付,请问他们想怎么看。

王云鹤指指自己的衣服说:“瞧,我都这样了,一旁坐着看就成啦!”郑熹也是这么个意思。

京兆府的差役有心露脸,早把椅子搬出来在边上排了一溜,祝缨有点犹豫:我这上头一坐,你们两边坐着,到底谁是谁的上司呢?

也只能硬着头皮说:“今天先是勘核身份,还没到考核的时候呢。”

王云鹤道:“无妨,我正要从头开始看。”

祝缨只得让下面开始。

她已经预料到报狱卒的人会比考狱丞的要多,因为门槛低,京城里身份不高而收入也很低的人还是有不少的。什么胥吏之家、各种手艺人、小商小贩、才放良的奴婢、失地而打零工讨生活的平民之类。

但是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此时女子报名,自己来的少,有陪同的多,多则是父母兄弟丈夫等等一家子陪着,少也要呼唤一、二女伴同来凑个热闹。又有一些人,本是无心的,周围忽地有一个小姐妹不知道为何心动了,她们也就一呼啦想同来试试玩耍了。报名的上百,连上亲属得上千号人来来回回,乌泱泱一片,又引起更多爱热闹的人围观。最后连小贩都来卖零食了。

祝缨原本预备的一张桌子收名帖、核身份、发号牌,那就不够用了!

只能紧急再添了两张桌子,三排大队排起。衙役维持着秩序,叫陪考的不许排队,只许自己排。今天是拿号牌,人还不能走,祝缨要根据今天的人数来决定接下来怎么做。人多有人多的考法,人少有人少的考法。

此时祝缨一看报名人多,底气也就硬了。命人引拿到号牌的人到一间屋子里去,那里,花姐与尼师等几人都在,一一给这些女子号个脉,检查一下有无疾病。有疾病的,收回号牌,记录下此牌已空。尼师花姐心地好,有疾病还要多说点治疗方法,堆的人就更显多了。

祝缨对记录的书吏说:“不要慌,你就一个一个的记。别看她们后面有多少人。”

直到中午,已经有一百多人报名了,王云鹤和郑熹都说:“不想竟有这些人。”这不是个点谁谁家的某某来领这个差,给她们白领一份月钱。而是正经出告示,说要选拔考核的。这都有那么多人,他们都惊讶。

临近中午时,刑部的时尚书突然也换了身便服到了。

刑部的时尚书原本是派了个郎中过来观摩就罢了,因为刑部也有个大牢,如果大理寺这个试点成功了,刑部也该照此办理才好。中途听说另两位要去,他也就临时决定凑个热闹。礼部的钟宜是不想来的,因为没他什么事儿,但是大理寺又补了个公文,请他们在选狱丞的时候也派个人监场。钟宜就决定,狱卒的事儿,他也要看一看。

大家又让了一回坐位,王云鹤请大家去京兆府吃午饭,下午再继续。

祝缨以为,到了下午的时候,这些高官应该都去干正事去了,不想他们决定再看一看。尤其时、钟二位,他们到得晚,上午的考核他们还没见着呢。

到了下午,继续勘核。哪知人是越来越多,祝缨觉得不对,对小陶说:“你去打听一下,为什么人变多了?”

小陶回来说:“他们有看不起病的,说这里的免费看病的,都来……”

祝缨哑然,道:“看来,以后要把号脉这一项放在最后面了。”

中间又出了点小事故——有一个女孩子,她没有父母的同意文书就来了。负责勘核的人要赶她走,她在那里不依,又吵了起来。

祝缨派人去问,说是:“年十九,父母双亡,所以无有同意的文书。”

祝缨道:“问明是哪里人氏,这里正有京兆的主官,查明她果然无父无母,就给她号牌。”

过一时回说:“就是京兆长安人,父亲是开武馆的车猛,前两年才死的。”车猛这个人,祝缨还真知道。她对街上的三教九流等等是十分熟悉的。车猛开的是武馆,因为职业的关系,与所谓□□就有一点点牵扯。说是武馆,也就是几间房子,开馆授徒的意思。教一点拳脚枪棍。

但是她不点破,而请长安县去查一下有无此人。长安县来了精神,飞快命人去查,须臾回报:“正有此人,此女该年十九。”又核记载之年貌,也给了车小娘子号牌。

一天下来,竟有数百人报名,祝缨道:“明日再发一日号牌。后日就开始考核。”

第二天,除了王云鹤还过来转一转,其他的高官就没有来了。祝缨心中也有了主意:发号牌的时候是有点乱,场面有点大了,虽然也传出了可以有女狱卒的风声,但是如果发生什么失窃、踩踏之类的事情,未免也是一种麻烦。以后必须重新规划。

第三天,正式考核开始。还有些才听到消息,将信将疑的,想要来报名已是不能够的。又有一些是想蹭个义诊的,也想往里挤。祝缨下令,一概拒之门外。此时京兆的衙役们就不客气了,拎着棍子一通维持,终于把场面安定了下来。

而王、郑等人又来了,时、钟等也要来瞧这个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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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缨才松快一天,便又得应付上官了。

她给考核出了一点简单的题目,连夜调了纸张,让每个人在纸上各写自己的姓名,这张纸就是她们的计分纸和考卷了。这也是一关,不会写名字的也不淘汰,由文吏代写,但是第一项她们就不得分了。

然后将这些人分组,十人一组,但是祝缨却发现——有拿了号牌而今日未到的人!她对文吏道:“把名字核实一下,也记录下来。”

旁边郑熹问:“有多少人?”

祝缨道:“两日共计报名了七百六十三人。”

郑熹道:“那是百里挑一了。”

祝缨心道:哪儿啊!今天有四百多号人没来呢,都是昨天蹭花姐和尼师的义诊的!还有凑热闹好玩,动真格的就反悔退缩的。要不是临时弄个保书、帖子还要费点事儿,信不信能有几千号人过来?今天到的也就将近三百人而已。三百人里挑八个,四十取一不到呢。

但是这种拆自己台的事她是不会说的,只说:“初筛要去掉不合适的,留下参加考核的就没那么多了。”

高官们都点头,这个他们懂,朝廷取士也是这样的。

第一项写字,不得分也不黜去,因为此时女子能读书识字的是少数。尤其是狱卒的门槛低,身份越低、人越穷越没有条件读书,这是无法强求的。

祝缨粗一分组,二百八十四人,不够二十九组,就把零头四个混在了其他组里。

再来第二项。

第二项是跑!有些迈不开步的,或者害羞的,又或者跑不动的,也计分从一分到五分不等。每人拿着自己的计分纸,从起点跑到终点,所有人一起跑,到了终点把计分表交给终点守候的小吏,小吏在她们的计分纸上计到达的名次。按名次给分。

王云鹤问道:“为什么要算分?不是等第?”

祝缨道:“算起来方便。”她学了好几年算账,觉得比起上中下之类的,各项算分更加直观一点。

其次是搬重物,也计分。然后又是抛掷,还是计分。

有些人在写名字的时候就开始脸上变色——是真不会,但是祝缨不放人走,还得让她们跑完全程。也有在跑步的时候跑到最后一名难过得落泪的,也有因紧张,扔重物抛手险些砸到自己的脚,因而脸色煞白的。祝缨都没要赶人家走。

裴清问道:“为什么不黜?”

祝缨道:“只是其中一项。一帆风顺是看不出本事的。挨顿打还能站起来的,也是很难得的。”

王云鹤低声问刘松年:“如何?”

刘松年道:“一身跟你一样的臭味。”

因为人多,第一天也就测这两项。

当天把计分纸收回,各人回家,明天来领,继续测试。

观看的高官们对她这种设计倒是没有提出异议,其中很大的一个原因就是,她是在选狱卒。否则集这许多妇人在一处,首先就不合时宜。

郑熹道:“明天要着紧。”

祝缨道:“明天也就差不多能有个结果了。”

他们第二天都得上朝,然后处理完正事之后再过来看,一如今天。祝缨也是,需要到大理寺应卯,简单处理完杂事再来。

当下各自还家。

祝缨回到家里,祝大和张仙姑又在跳舞。祝缨忙大理寺的时候也没忘了他们,为他们请封的奏本也批了下来。这件事没有任何的阻碍,两人是她的父母,她是官。扣她的请封,她得打到主管衙门的大堂上。

祝缨道:“得啦,还要做衣裳呢!”

张仙姑就说:“我跟金大妹子说了,她还说,以为咱们家有别的想法就没提。裁缝咱也用原来的那家的,我的头面你也不用管!”她自己也有点私房钱呢!

祝缨道:“旧年的珠子还有一些,拿去用吧。珍珠这东西,久了不用也就放坏了。”

张仙姑道:“该给花姐也一同办两件的。年轻小娘子不弄,我一个老太婆倒……”

祝缨道:“嗯,再给爹打两根好点的簪子。”

祝大脸上的笑容都没停过,说:“哎哎,好好!哎哟,我日后也是老封翁啦!哎哟……”他笑着笑着,又问,“咱家不能只有一个杜大姐好使唤吧?就她一个人,也忙不过来呀。”

张仙姑道:“你又催,又催!是又要自己显摆不是?你别说是为了老三,她什么样子,你不知道?你就为了自己风光,不管老婆孩子死活呐?!”

祝大嘀咕道:“哪是我?是他们也觉得有点奇怪哩。”

祝缨问道:“谁?”

祝大道:“邻居也说,咱们家太省了,我知道他们是说抠门儿。你现在这样威风了,没个小厮跟着,也确实……”

祝缨又问:“那爹是怎么说的?”

“我说,不习惯,又怕人不可靠,再有个什么亲戚的打上门,麻烦。”

“嗯,就先这么说。我手上的活儿弄完了,再办这一件。”

张仙姑也骂:“你还嫌她不够忙是怎的?”

那一边,花姐还要安抚杜大姐:“干爹不是冲你,是为了搪塞外面的人。唉,这个家你也是知道的,进项就只有小祝一个人,她又不肯循私枉法,请托也不收的。叫人看起来多少有些寒酸。”

杜大姐道:“小娘子,我都明白的。”祝大这种人,世上太多了,她也不必同这个人怄气。她虽然是个粗使的仆人,心里也很明白,这个家,祝大说了不算,顶门立户的那是小祝大人。甚至大娘子和小娘子,持家也比这位老封翁靠谱得多。老封翁说起来不靠谱呢,为人又比她叔叔要好着些了。害!这不上不下的,也就这么凑合吧。让她干活,她就干,老封翁要作夭,她就当没听到得了。据她看,这一家人也都是这么想的。这个话就不能说出来了。

祝缨又要拦着张仙姑:“爹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娘想,甘大是个多话的人么?他肯劝我,多半是有道理的。只是我又忙,耽误了。”

好容易一家子安静了下来,祝缨才得以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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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核的最后一日,祝缨先到场,把评分纸给从头到尾扫了一遍,然后把记录的书吏给揪了出来:“这两份为何排名一样?”

并列排名是有的。

但是,这是跑步的结果,同时抵达的人也有,却不多,祝缨都记得呢。

她指着其中一张纸说:“这个明明是在后头的,你怎么把她的名次划了重写了?”二百三十六改成三十六,你当我瞎?

文吏道:“这个确实……”

祝缨道:“想清楚再回话。”

文吏终于说:“她跑到最后,急哭了,看着着实可怜。”

那边郑熹等人看着有趣,时尚书与祝缨不熟,问道:“你记得准?”

祝缨道:“回尚书,大概记得一些。昨天那个二百三十六,跟他说了几句话。二百三十六,五尺二寸高,偏瘦,穿红色上衣、间裙,青布鞋,头上左边一朵红花,右边两根银簪。”

时尚书眼睛瞪得大大的。

文吏的后背都湿透了。

郑熹心中微有得意,道:“作弊的黜了就是。”

祝缨道:“大人,这个也不算作弊,她就是哭,也没干别的。是咱们自己人黏糊。”

郑熹也不生气,道:“计回原分。”又皱眉看了一眼文吏,让他退下,另换一人过来。

祝缨将计分纸检查一遍,又拣出几份计分有误的,都一一订正。从头到尾,她都没管谁哭谁不哭,只看成绩。有徇私而被她抓到的,先罚书吏。书吏们大气也不敢喘。

接着便是今天的考核项目。人进来,领计分纸,又废了五十二份——她们放弃了,只得二百三十二人,于是重新又分作二十三组。

先是二话不说把人拉到小黑屋关了半天,根据哭闹程度打了个分。黑屋关完,又跑了几十号,只剩下不到一百人了。

再让人背书。背的是刘松年写的那个简易公文,如果有人能读出来,则背诵的能力可以放宽。如果有人能背出来,则读写可以放松。如果有人既能读写又背得颇多,那就得高分。

万年县忍不住问道:“怎、怎么又回来背书了?”

祝缨道:“看看心志是不是坚定。”

关完黑屋再背书,你说看心志是不是坚定?万年县道:“这也忒狠了。”

“我现在不狠一点,以后有的是她们觉得狠的人。到时候再想跑就晚了。”

时尚书心里道:刑部如果要女监,倒不必这么苛刻了。他观察了两天,觉得祝缨这么选□□的妇女也能跑也能跳,也能干活,也很健康,也识字。仿佛头一次发现,妇女当差仿佛也可以。虽然他的家中粗壮的女仆没有十个也有八个,见天烧火洗衣。

不想还没完,背完书,还得回答问题。因为上官太多,祝缨不好在他们面前说难听的话,考验她们受闲话的本事。而是问了一些苛刻的问题,譬如“做狱卒有人闲话怎么办?”“怀疑你们作风不正怎么办?”“有女囚贿赂你怎么办?”“在衙里遇有人调戏怎么办?”

然后是算分,于分数高的里面,祝缨将自己心中不能公布的标准与这些项目一同权衡,选出二十四人,命其他人回家,将他们的保书之类都封存入档。

鲍评事道:“怎么是二十四人?”

祝缨道:“再试一下,有口齿不清的,胆小笨拙的,一见上官就发昏的,那也是不能留的。你们有什么问题,也可以问一下。”

此时,外面也有人庆幸的,也有人哭骂的。祝缨都不管这些,只照着自己的步骤来。

她把这二十四人带去看了京兆府的停尸间,再打一回分。这一回更妙,之前的考试,不管是什么,都是坚持完了一项再退出的,到了现在,有人一见白布蒙尸,布没掀开,人就又跑了四个。

最终几项考完,只得二十人。

从停尸房拉出来,王云鹤问道:“黑屋还罢了,牢房总有些昏暗,为何要看尸首?”

祝缨道:“难保有死在牢里的人,狱卒怎么能害怕这些呢?与其招了来中途再受惊吓,不如一次就位,免得再生波折。”

再说了,不让她们看血淋淋的尸体,怎么能锻炼出来?日后出去拿人,我还指望能带上她们呢!她们要不顶事,哪有理由再招办差的女役?

女仵作、女班役,那是接下来的计划。不能到时候再现找,从生养到熟。现在这些先干狱卒,理顺了,老人带新人。

最后才是主考官问问题。

钟宜摇头道:“几个杂役一样的差使,何必这么兴师动众呢?”

郑熹虽也觉得过于隆重,有些项目太难,仍是说:“初创之时难免的,日后可再增删项目。都是要领腰牌进皇城的,小心一些也是应该的。”

钟宜就不再说话了。

祝缨那边,先是把自己订的关于大理寺狱卒的条款都说了,说:“能受得了的,就留下,留不了的就离开。你们入了复试,不与她们同,一人领一百钱走。”

女人们你看我、我看你,二十人竟都留了下来。

王云鹤与万年县等人听了,也觉得祝缨这规则想得周到,但是不许涂脂粉这样的规定,是稍有点来苛了,他们在心里把这一条抹了去,思忖着这两天的所见,已打起了腹稿。

接下来才是最后的考试。

全是一些问题,先是很和气地问:“姓名,籍贯。”

当先一人进来的时候,报:“付氏,京城人氏。”祝缨道:“是你?”

来的竟是付小娘子,祝缨早看到她了,也不跟她打招呼,她也识趣,不上来认人。直到祝缨问起,她说:“正是妾身。”

她无论是书写还是背诵成绩都不错,祝缨以为她是可以试一试狱丞的考试的。付小娘子苦笑道:“大人容禀,妾有一个儿子正在病中,妾是一天也不能耽搁的,早日寻些生计,也好早日让他过得好些。”

万年县也想起来了:“哦,是她!”

王云鹤问道:“怎么回事?”

万年县低声说了:“她是个寡妇,丈夫是个滥赌鬼,前阵儿死了。因是意外死的,他们发现了尸首,我们验了一下。当时,祝丞也在场。”他想起来了,当时男人死了,祝缨首先说的是,让他查一查是不是妻子谋害的,这个祝丞,京兆传说他心软,我看他的心未必是软的呀。

旁听的人里就有人起意,很想最后为付小娘子说两句好话。这样的寡妇带着儿子,本就是值得同情的。

最后选定的八人里,倒有五个已婚的,三个未婚的。已婚的就包括了寡妇付小娘子,未婚的包括那个父母双亡的武馆家的女儿车小娘子。祝缨最后把她们的名字计下,宣布了名单。

也不是人人都很凄苦,譬如那个看起来与车小娘子很亲近,一问果然是好朋友的甘小娘子,未婚,一家子和睦,但是就是好这个,就是想要干点事。家里爹娘也同意,亲自给送了来了。还有一个就是大理寺的小陶的媳妇吴氏,亲爹也是大理寺的吏,一家子都是干这个的,亲爹给送来的,亲娘还说:“生的孩子不用担心,我给你带,你只管上番去!”

其他十二人都失望极了,有人失声痛苦,也有跪地陈情:“小女子家中也没有别人了!求求大人了!杂活也做得!苦也吃得!不给钱也行,只要三餐一宿!否则……”

祝缨仍是面不敢色,命人:“拿钱来权作车马费。”

万年县不忍,道:“都是弱女子,何必……三郎,铁石心肠呀。”

祝缨道:“我心匪石。”

万年县被噎得不轻。

祝缨将最终名单写下,呈给郑熹,又谢王云鹤的帮忙,王云鹤道:“无妨,我也有些收益。”

祝缨道:“头回做,还是有不到的地方。号脉、验身,该放在最后的。平白费了尼师和大姐这些心力。”整个慈惠庵最后都被她拉来帮忙了。

王云鹤笑道:“她们也是辛苦了。”

“项目也略苛刻了些,我总想着,不能出纰漏。与其日后已经登了名、当了差再惹麻烦,不如现在就把能想到的危险都黜了。”

王云鹤道:“你是头回做,严格一些是对的。”

祝缨又状似不经意地说:“京兆,此番多谢京兆。那些,”她指了指正在封存的保书、计分纸之类,“您要用时,一张条子。”

刘松年听了,又一声冷哼:“果然是一身王云鹤的臭味儿。”

时尚书就笑道:“你们两个松鹤延年,他又算什么?”

祝缨看他指着自己,心说:那也不干你事啊!她控制住了表情,没有拿脸嘲讽时尚书。

郑熹已经看完了名单,说:“哪有什么味儿?倒是换季了,该换香了。”冷云知道刘松年说的是什么意思,但他得给郑熹面子,裴清亦如此。冷云说:“嗯,我家新合了一种,我觉得味儿不错,回去叫人给府上送些。”裴清也假意讨要香方。大理寺一派和睦景象。

钟宜看着祝缨,感慨良多,他知道祝缨的来历,心道:当时竟没有看出来,反叫郑熹抢了先啦。随口说道:“后生倒也清秀挺拔,当以前辈为标榜啊!”

祝缨也十分礼貌地垂手应“是”,多的一个字也不说。她现在心情不错,不跟这些老头子计较。

王云鹤听外面还有人哭,派人去看了,回来说:“依旧徘徊不肯走。”

王云鹤道:“三郎,那些档,给我留着。”

“是。”

王云鹤就派人出去说:“今日的主官考向京兆荐了你们,半月后,京兆府在此选拔狱卒。你们可不必勘验身份,径来此领号牌。要耐心准备,都回家吧。”

长安、万年的县令见王云鹤如今安排,心道:被小阎王筛下来的人,能挺到最后那也是不错的,想来王大人也用不了这许多,记得也就八到十名?我又不要她们守尸体!只消能住黑屋的,那人是大大的多呀!

两人又重整了面孔,打算向祝缨讨要名次单子。凑合着使呗!

祝缨也答应了,又叫人:“再给她们几个每人拿二百钱。”

付小娘子等人才高兴,又听说发钱,以为要黜了让她们回家。付小娘子颤声问道:“大、大人,不是说我等已经录过了吗?为何还要给钱?”

祝缨道:“你们不得回家吗?一道录了,是件好事,你们几人或一聚,不用钱?一家子不用庆祝一下?借了别人的衣裳来应考,回去不得谢谢人家?”

付小娘子等人一时说不出话来。

祝缨又说:“给你们三天时间,安排好家里。大理寺的规则你们刚才都知道了,三日后学礼仪,录门籍、领腰牌,裁领新衣。”

付小娘子等人喜极:“是!”

祝缨看这一群人,差多的身高,也就付小娘子略瘦些,车小娘子稍高一点,到时候穿个差不多,嗯,挺好的。

上官们看在眼里,都想:味道确实有点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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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晚上,祝缨又去了郑府。

郑熹对陆超道:“去,把前天新合的香给他拿一匣子回去!别叫人说身上有怪味儿。”

祝缨一边接一边说:“我也不会用香,这是什么?怎么用?”

郑熹大感丢脸:“别说你是我的人!”

“行!”

郑熹气结。

陆超笑着对祝缨道:“喏,只要一点,点着了,一屋子都香。放到炭斗里熏衣服……”

“不要理他!”郑熹说。

祝缨把匣子收了,说:“大人,我回去就把本次考录的事儿记下来,也有做得不到的,都下回改进。”

郑熹道:“以后就不要太严苛啦!”但是又说,“不过大理寺与他们那些衙门可不一样,严一些也是应该的。我看你今天选的这些人倒是不错,都是能干事的。这就很好,不要光选那些外强中干的货……”

祝缨灌了两耳朵的教训,乖乖离开郑府。

回到家里,花姐等人早回来准备好了饭等她了。贺的是她办成一件大事!

祝大就说:“场面大嘿!威风!”

张仙姑就说:“我在外头见着了,你跟好些大人说话呢。”

两人绝口不提外面有人骂出题目的考官是个缺德鬼,拿人关小黑屋,还特么要看尸体!招的是狱卒,是看活人的,你让人去看死人算什么?!!!

花姐则问:“是不是太张扬了?”

祝缨道:“我这不是正要回去写奏本吗?”

三人齐声惊呼:“还写?”

祝缨道:“事情办完了,不得给陛下一个交待么?”

她的交待也简单,先说原因,因为是头一次办这个事,所以要广而告知,才搞得盛大一些。现在大家都知道有这么个事,以后只要简单公布一下,大家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也就不会出现携家带口报名的事儿了。

再说自己考核的项目,因为“世人皆以为女子柔弱”,所以要从中选择“意志坚强”之辈,又是狱里用的人手,得耐磨耐摔打。选狱丞就是考试,跟吏部郎中一块儿考,又会请礼部来监场,所以不会是现在这样闹腾的。

最后说,都是因为皇帝的英明,才有此次盛事。您瞧,整件事情上没有踩踏,没有殴斗,其乐融融。

随附了本次录取人员的姓名和基本情况。

她这里写完了,那边花姐也给她把宵夜做好了端来。祝缨出了“书房”去吃饭,一边吃一边听花姐闲聊。花姐先说了一些京城的小趣事,看祝缨吃完了,才小声问:“这般选拔,会不会得罪人?以前都说你心软,现在很有些人说你不知道为什么心肠硬了起来。”

祝缨笑道:“那又怎么样?一味的心软,那可不是什么好名声,我又不是为了他们的舌头顺溜活的。”

花姐有些羡慕又些释然地说:“是呢,凡管事,不能一味当滥好人。”

祝缨道:“好。”

花姐又有点担心,说:“做官总会有许多人诋毁的。”

祝缨道:“噫!跳大神的时候骂我的更多呢,也不用我得罪他们,只要我是个下九流的,他们心情不好了要个出气筒气到我路过都能骂两句小兔崽子怕不是个贼种!我偏不走下流路,气死他们,嘻嘻!”

花姐心疼又骄傲,说:“那是!你最好了!”

“嘿嘿。”

花姐抢着收碗说:“你明天还要早起有事呢。对了,我明天去慈惠庵。付小娘子这回该放心啦,小郎也能换些更好的药了。”

“他怎么样了?”

“打坏了,就是养着。小时候的伤病有两样,小孩子活力旺盛,凡小伤,恢复得极快。但要是伤得太重,就容易落下病根,带到长大、带到死。我们尽力叫他旺盛起来。”

“唔,他有个好母亲。”

花姐说:“我既羡慕她,又担心她。当年我和娘管家的时候就听到好些闲话,什么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啦,之类的。那还是我们自己家的产业呢。现在做了官做了吏,会更难听吧。小祝,你是怎么应付这些人的?”

祝缨这回是真的茫然了:“啊?谁说我不行?他是眼瞎吗?要不就是嫉妒我。”

花姐终于放声大笑:“小祝!小祝!”

“哎!怎么了这是?”

正房张仙姑也听到了笑声,也出来了问:“怎么了?怎么了?”

祝缨道:“没事儿,大姐给我讲笑话呢,我没笑,她先笑了。好生奇怪。”

花姐笑道:“对对,是我奇怪。你快些休息吧,明天我对付小娘子说,别把傻子的胡说八道放在心上。”

“本来就是嘛。”祝缨说着,把郑熹给的香拿了出来,说,“这个,我也不太懂。”

花姐道:“这可是好东西,既然给了你,我先给你熏一熏衣裳,明天他闻了也好知道你放在心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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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缨第二天去应卯,还是向之前一样,先处理大理寺的杂物。因为她监督了今年的秋收,给公费又多抢了一笔钱回来,从现在开始到明年秋收,大理寺的物用就更加充盈。除了添十个新人的补贴之外,还有大笔的剩余。

祝缨就算了一下,这笔钱粮,拿出去存着或者放贷,平价贷出,要商人有物品抵押,或几月,或一年,加利赎回。她只要市面上那些高利贷一半的利息。这也是很高的一笔了。她自己也不要这笔利息中饱私囊,虽然她知道有些管账的人会这么办,所谓“借鸡生蛋”。

办得好的,一年经手这些公费就能给自己弄下半套宅子出来,狠一点的,一套小宅子也就出来了。

但是,据祝缨所知,玩脱了的也是一大把。大理寺的案卷里,几乎每天都有这样玩脱了的官儿。有流放的,有徒刑的,还有玩得太大耽误了一件大事,即使数目不太巨大,但是误事,被斩了的。此外一些玩脱了上吊投河的也有。为了追赃,把他们家都抄了的也不少。

他们的上峰受连累的也有。

她就仔细挑选,必贷必有抵押,还得是她认得的、知道价值的抵押品,以保证大理寺不能亏本。否则,大理寺也不能在她手上这么充裕。

今年冬天,可以给各人再添一些柴炭的补贴了,祝缨想。

写写算算完了,胡琏凑了上来:“怎么样?祝尚书?”

“胡说什么?你真没浪费你的这个姓儿,张口就胡说呢。”

“你不就是我们的户部尚书么?你算盘一动……”胡琏已经有经验了。

祝缨道:“家里过冬的炭,够用吗?”

“哎哟,要添炭补?小祝,你是这个!”胡琏给祝缨挑了个拇指,“哎,我告诉他们去!”

“别!上头还没批下来呢!”

“嗐!你给他们拿大头,哪有不同意的?不求上峰多么大方,他们吃肉,给咱们喝口汤那就算好人啦!就怕那一等自己贪得无厌,还要克扣下属,该发的都不发,叫下属又累又穷,显得他这衙门清廉的!我呸!缺了八辈子德的玩艺儿!哎,还是咱们大理寺好!郑大人好!冷、裴二位亦好!小祝你最好!”

祝缨抱着胳膊搓了两把:“肉麻死了!滚呐!”

胡琏笑着滚了。

祝缨道:“哎~等一等,今天有京兆送来的卷档吗?快给人家办了!”

“放心!批好了拿给你看呐!”

祝缨道:“紧着些。京兆肯给咱们行方便,不是靠两句好话的,咱们也得给人家办事。”

“懂~~~”

祝缨和京兆诸府县的关系好,不是只凭她在王云鹤面前装好孩子的,京兆府及诸县需要大理寺复核、审批的卷宗,祝缨都是优先给他们安排。大理寺现在的效率是极高的,等闲也不故意扣下面的公文,但是,复核和复核也不一样。有的就是随笔一画,不准,什么原因都不写清楚,让下面来回折腾,就是通不过,进而影响下面官员的考核。

有的,比如京兆的公文,或者是落祝缨手上的文书,就都给细细的说明,让你改都知道怎么改。有些要几个人签的,她去找人签,比京兆府再重复递签又方便不少。

所以万年县令跟她熟了,也能说重话,也能让她看案子。

京兆这一天只有一个简单的复核,几个丞签了名,当天就给结了。

祝缨签完名,郑熹也回来了。说一句:“今日照旧。”

祝缨等人散去,就抱着一堆文书同自己的奏本又去找郑熹了。郑熹道:“你又什么事?”

祝缨道:“这是公事,您先看。”郑熹先看一些往来的文书,祝缨都给整理好了,他很快看完批完。然后是添炭补,郑熹道:“你从哪里变出来的钱?五鬼搬运?”

祝缨笑道:“哪有那个玩艺儿?这不,才查了一个硕鼠么?”

郑熹批了。

祝缨又拿了关于女丞女卒的预算,郑熹也批。批完了,严肃地说:“光录用了人还不够,要把这些人用好,不能出事。你这回闹得有点大,给我老实蹲着!今年之内你都不许生事!她们,也不能有事,有事,我唯你是问!”

祝缨这才拿出奏本,道:“您看看这个。”

郑熹看了,说:“倒还说得通。”又指点她要写得惶恐一点,要检讨,要写自己从中学习到了什么,以前是不知道的,现在知道治理国家之不易,要诚恳地拍皇帝的马屁。

祝缨一向是个好学生,当场就改了,郑熹满意地道:“递上去后,就老老实实把这群娘子军给我管好!”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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