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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陈萌道别之后,陈峦回乡的路就剩半程了。

祝缨依旧像前半程一样随侍左右,陈峦与她之间的称呼也变成了“伯父”和“三郎”,陈萌的两个儿子张口也都是“三叔”或者“叔父”之类。

他们的家乡与祝缨南下的路不是全顺,到了差不多的地方陈峦一家就要拐弯回去了,而祝缨还得照着官道一路南下。如果祝缨只有自己几个人、两辆车,一路把陈峦送回去她都乐意,可惜不能。

这一天到了岔路口,陈峦道:“终是到了分别的时候啦,往前走,莫要回头。我对大郎也说,且不要回京,你也一样。”

祝缨道:“是,小侄一定谨记在心。”

陈峦语重心长地道:“将你召回来的那件官司,本来是一件大事么?不大。一旦有人借机生事,立时就从大理寺自查出去到了御史问案。这样的事情一直都有很多,不过以前没落到你头上罢了。以后落到你头上的机会可就多了,防是防不住的,要能应付才行。要怎么应付呢?你势单力孤,什么事儿都要亲力亲为可不行。光靠着郑熹也不行,得有自己人。”

祝缨道:“是。就像盖房子,过硬的政绩是砖石木料,怎么建起来还要看人工、图纸、调度,乃至于地基合不合适建高楼。不能说哪一样不要紧,但也不能只靠哪一样。”

两人颇有点依依惜别之情,陈峦心道:怪不得王云鹤愿意提点他。

我可真是老了,总是感慨,他想。最终吞下所有的叹息,振奋精神道:“去吧!海阔天空!”

“伯父保重。来年进京,我再来看您。”

陈峦笑呵呵地道:“好。”

祝缨目送他的车队拐入了另一条官道,渐渐变成了一条线、一个点,才回头说:“咱们也该接着赶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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押粮官一路也算开了眼了,莫名其妙地就跟丞相一路走了这么久,虽说是个休致的丞相,那也是以前没见过的。虽说一路上也没能跟陈峦搭上几句话,毕竟也跟这样的大人物交谈过几句。

最最要紧的是,祝缨还能抽空关心一下他这一路的待遇问题,押粮官就觉得祝缨挺懂事儿。私下与押粮的吏卒们说起时,也要说:“难怪年纪轻轻就能这么吃得开,确实有点本事。”

吏卒民夫往日押运粮草吃住没有现在这么好,但是可以小赌、可以偶尔醉酒——这个可能会被押粮官打。也占了些便宜、也有不便的地方,总的来说也都还算满意。

直到祝缨送走了陈峦。

当天晚上,祝缨找到了押粮官,客客气气地说:“老兄,商量个事儿。”

押粮官对她印象颇佳,道:“不敢不敢,祝大人只管吩咐。”

祝缨道:“还要辛苦一下弟兄们,明天开始咱们得走快一些了。不然路上就要遇到雨水了,南方的雨水一下大半个月,道上泥泞难走,到时候可要受罪了。”

押粮官很关切地问:“这么艰难么?”

祝缨道:“越往南越不好走,湿热,要么怎么说是烟瘴之地呢?”

押粮官这些日子看着祝缨一点也不担心的样子,南下回福禄县看起来十分轻松,看不出丝毫的怨言。直到祝缨提及才想起来,哦,烟瘴之地,还真是的呢!他有点紧张地问:“可有什么妨碍么?”

祝缨道:“接下来几百里还行,再往前就要留神了。等到了福禄县,如果赶上了雨季,你们就先在我那里歇几天休整一下再走,三、五天的饭我还是管得起的,我再给老兄你出个文书说明天气不好,你捎回去。”

押粮官道:“好!”

祝缨又与他拿出路线图来,二人商定了之后的安排。祝缨也从押粮官这里学到了一些东西,长途押运又与她携眷赴任不同。官员赴任,损坏了的车辆马匹驿馆里能很快修复、补上,大队的押运由于体量巨大,有时候损耗过多驿馆没有提前准备会来不及,就要滞留比较长的时间。驮马生病、人生病、车辆损坏、运送的物品损坏等等情况都是会有发生的,都要有预案。

押粮官道:“咱们是官差,驮马路上有补,人就不一定了。顶好往大驿站宿的时候找大夫配点药,有人染病就及时一剂药下去,车辆也要及时修补。否则到了小驿站又或者荒地里就难办了。这样的长途是许损耗人的,可损耗太多也不好交差。”

祝缨连连点头,到了下一个驿站,让人又弄了点木匠家什、一些木头捎上,以备途中出现意外之类,简单一点的问题她顺手就能给解决了。

押粮官看了,更添了一点佩服,心道:这心是够细的。

祝缨之心细仍不止于此,不用管陈峦了,她就有功夫将运粮队仔细巡查一回。押粮官陪着她巡查,道:“祝大人放心,咱们这一趟吃好喝好,再没有敢醉酒误事的。”祝缨将这些人看了,点点头。

下一个是大驿站,是照例要多休息一阵儿补充一下车队的缺损的,祝缨便与押粮官商议,可以在此处多停留一天。押粮官欣然应允:“我看这天气也有些不好,正可歇上一天。”

祝缨却离开驿站,找了个驿丞带路去了附近的城里,先采购了一批新的草鞋,接着又去了买了一些斗笠、蓑衣,最后买了几只新桶一些木瓢,雇了两辆车拉到了驿站。

回驿站前又从钱袋里抓了一把钱给驿卒:“辛苦了,拿去吃酒吧。”

她这奇怪的样子很快引起了围观,押粮官笑道:“这是干嘛呢?”

祝缨道:“把弟兄们叫过来吧,走了上千里地了,不得换双新鞋么?”

押粮官张张口,怔了一下,才说:“祝大人体恤!”

祝缨道:“分一分,咱们好上路。对了,接下来的地方雨水频繁,我看你们带的蓑衣之类也不够。桶带盖子的,从驿站装些干净的甜水,免得路上喝脏水。”

押粮官从来没遇到过这么顺溜的事儿,他自己也不太上心,押粮路上,人随便淋、粮不给湿,此外他自己有件蓑衣就不会特别的管下头的人。没让服役的人自带口粮就已经很不错了,再给准备这些?想什么呢?

吏卒们自己都没想到还能有这样的待遇,一些粗心的民夫自己出门的时候嫌麻烦都不会带这些东西。

祝缨道:“催你们赶路,不得给准备好了么?遇到下雨路滑的时候可能要手杖,路上遇着竹林砍几根吧。我没钱了,就不买了。”

他们都笑着说:“好。”

祝缨道:“想起什么别的事儿再现置办吧。”什么生病损耗,吃饱了、穿利索点、别淋雨喝脏水……总之尽量别让人生病不就好了?人好好的,路上遇到啥事不能解决?

此后一路走得越来越顺利,这条路祝缨走过,虽然季节略有不同,但大模样都在。越往南,押粮官的经验越用不上,反而是祝缨越来越熟悉越来越顺手,将一切都安排得妥当。

白天加紧赶路,随行的人也不太叫苦,遇着些事故大部分也都能马上解决。五月末的时候,他们离福禄县已经近了,雨也渐渐多了起来。下雨的时候,众人遮挡的动作利落,麦种一路几乎没有什么损失,这让祝缨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她这一路白天赶路、晚上写些计划,麦种怎么用她都有了规划,路上的损耗她也有一个预期,如果损失太多计划就要调整。现在可以照着计划来了,她有点高兴。

她这回没有先去见鲁刺史,祝缨算准备了日子,现在回福禄县,把之前积压了小半年的公务粗略地处理一下,再将麦种收拾好,她就得去见鲁刺史了——六月末又到了。不做好准备,鲁刺史是不太好见的。

六月二十一,她回到了福禄县。

长长的车队吸引了许多人的注意,有人看热闹,有人呼朋引伴一起看热闹,发现前面骑马的人是祝缨,他们都欢呼:“祝大人回来了!!!”

祝缨向他们挥手,还要与押粮官商量:“留意别压着了庄稼,我可指望他们吃饭了。”

押粮官笑道:“我们省得。”

从县境回到县城又走了两天,不知道为什么,越靠近目的地了,脚夫们心里着急,步子反而慢了一点。押粮官也累得够呛,他在押运的经验里从来没有走得这么快过,大家精神倒还不错。

祝缨没有催促,只是说:“就快到了,县城虽然简陋,安排大家休息的地方还是有的,歇个三两天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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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城里的人有早就知道消息的,关丞等人出了县城来迎接。

关丞身后的父老很有几个眼泪汪汪,看到祝缨忍不住哭出了声:“大人!可算回来了!”

祝缨道:“怎么出来这么远?说回来就是要回来的。”

关丞赶紧恭喜:“恭喜大人得赐绯衣!”

着绯衣的官,关丞也只有在州城里见过。以前南府的知府是能穿上绯衣的,可是南府好几年没知府了,从上到下一片春意盎然——都穿得绿油油的。

祝缨道:“同喜同喜。麦种来了,咱们回去再说。哎哟,见到我就不要再哭啦,看不见的时候偷偷抹泪儿盼着就行了。”

一句话将人都逗笑了,顾翁扶着杖,声音打颤儿地道:“等大人回来的时候只有哭得更多的,真真望眼欲穿呐!”

赵苏不动声色,只是默默地上前几步,自动自发地站在了祝缨身侧,道:“义父,请上马。”

一行人上了马,又走一天,傍晚时分到了县城。

赵苏道:“义父,大家已准备好了接风酒为您洗尘。”

祝缨道:“好。莫主簿,你与仓督先将麦种交割了,仓库还够吧?”

莫主簿笑道:“足够了,之前存了橘子和稻谷,完粮纳税再出了几批橘子之后仓库就腾了出来,正好放麦子。”

祝缨道:“这是拿来做种的,可要仔细收好。”

“大人只管放心!”

祝缨让他们交割完之后将押粮官也请过来一起吃酒,又让驿丞将押运的吏卒民夫等都带到驿站安顿下来。然后对众人道:“容我先拜见父母,刚好他们那里交割完毕,咱们一同吃酒。”

众人忙说:“应该的应该的!”

一齐拥簇着她先回县衙。

祝缨拢共带回来两辆车,曹昌回来就闷声不吭地招呼人卸车、把箱子往后衙里抬。侯五比小吴跑得还快!亲眼看到祝缨好好地回来了,吸吸鼻子说:“大人,可算回来了!”

祝缨道:“对啊,再不回来我钱都快花光了,得饿肚子了。”

边说边走,没进二门呢张仙姑和祝大就冲了出来,身后还跟着一个花姐。

张仙姑拉着祝缨的手左右看。“瘦了。”她说。

祝缨道:“苦夏。对了,我带了些东西回来。她们还有叫我捎东西给你们的呢。”

郑府里给各人准备的礼物都有,连花姐都得了一份好缎子,或许是因为她寡妇的身份,给准备的都是冷色的,张仙姑的缎子比花姐的还要鲜艳一点。祝大也有份,郑侯还送了他一根钓竿,钩带丝线一应俱全。此外又有各人的熟人托付捎带的。祝缨自己又在京城买了一些特产。

张仙姑嗔道:“这得花多少钱?”

祝缨道:“没花我自己的,陛下赏了一百贯。”

“都花啦?”

“哪儿能啊?我还剩了二十贯呢!”她骄傲地说。

张仙姑一口气没倒上来,伸出两根手指:“二、二、二十贯?一百贯你花得只剩二十?我打死你算了!”

祁小娘子和杜大姐赶紧过来笑着拦着,花姐把祝缨拉到一边,点点她的额头:“你呀。”

笑了一阵儿,曹昌等人把箱子都抬了过来。祝大道:“你官衣呢?陛下赐的那身儿!穿上咱们看看!”

祝缨道:“五品才能穿的,我又不是五品!衣裳在那箱子里,想看你们拿了看就是。对了,小祁,我给祁先生也捎了些京城的东西,你们打开看看。”

祁小娘子腼腆一笑:“我们也有呢?”

连小吴,她都帮老吴一家又捎了些东西回来。侯五没亲人,就她随便给买点儿了。都不是贵的东西,但是物离乡贵,她还都记得了。

父母又要拉着她说话,她说:“外头等我出去喝酒呢。”

现在父母都不怕她出去喝酒了,反正也没人敢灌她,张仙姑道:“这大热的天,你先洗个澡换身衣裳再去!”

杜大姐道:“水都烧好了。”

祝缨道:“行,东西你们看着分吧。”反正她自己也没什么特别想留的,就把从刘松年那儿弄的稿子之类让小吴给送书房里。

洗完了澡,擦着头发,祝大捧着那身绯衣说:“你穿一个,穿一个我看看!”

张仙姑一面给女儿擦干头发一面说:“对呀,穿一个,穿一个嘛!哎哟,红官衣!红官衣!穿了红官衣才叫官儿呀。”

祝缨甩着头发,抛出些微小的水珠在空中一阵乱飞。她顺手一捞往身上一裹:“呐!有什么好看的?做了五品以后天天穿,怕不看烦了?”

“嘿嘿!”祝大围着她傻笑,“咱们家也有穿红衣的官儿啦。”

祝缨心道:你等着,早晚我能给你俩也挣一身的。

她脱下了绯衣,道:“收好了,就这一身儿,别弄坏了。有大事的时候再穿。”

张仙姑忙接了过去抱在怀里:“放心!我亲自给它收好。”

花姐笑着把她拉到了妆台前:“来,我给你把头梳了,外头他们该等急了。等你回来再逗干爹干娘吧。”

“我才没逗他们呢。”

张仙姑笑着骂她:“你没逗,你撩着我生气呢。快滚去喝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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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风酒摆在县里的那一座酒楼里,祝缨没骑马,这县城实在不大,她洗沐一新,换了干净的绸衫,摇着腰扇在街上慢慢地走,看到他的人都跟她问好。祝缨也笑着跟他们说:“好好。”

有人问她:“大人回来了吗?”旁人就笑话:“没回来你看到的是哪个?”

她没有一点不耐烦,也回答说:“回来了。”

路上有人塞给她两个大橘子,祝缨也接了,问道:“这会儿还有橘子呢?没卖完?”

那孩子笑嘻嘻地:“嗯,存的!特意留的!”

祝缨摸了几个钱给他,他也高兴地接了,被小伙伴儿们一下围住了。

走到酒楼前,丁校尉正在那里,站在檐下拱手道:“祝大人,一路顺风!”

呃……这话说得比苏媛才学说官话时还不靠谱,不过看丁校尉脸上晦气之色已消,知道他过了关了,祝缨也不纠正他。

祝缨道:“顺风顺风,你也顺风。”

丁校尉道:“可算回来啦!别的话我也不多说了!走!喝着去!”

“请!”

众人叙了座,押粮官也捞到了一个位子,他好奇地打量着这些人。他现在只剩看了,因为这些人说的“官话”相当的绕舌,他几乎听不懂,说慢点还能猜一猜,讲快了就听得脑子只发懵。

他很惊奇地发现,祝缨居然很流利地用当地的土话与这些人顺畅地交流。之前与他交割的莫主簿的官话就比较差,他还有点鄙视,如今一看莫主簿的官话居然还算好的了。

祝缨看出了他的不自在,对赵苏道:“那位是押粮官,你官话好些,同他聊一聊吧。”

赵苏领命,与押粮官旁边的莫主簿换了个位子,顺利地切入了一堆福禄县的官吏中间。押粮官发现赵苏的官话居然不错,道:“小郎君,你官话可以呀。”

赵苏客气地道:“才学的。”

两人悄声交谈了起来。

那边丁校尉先端起了酒,郑重欢迎祝缨回归,他也不说道歉的话,就一句:“都在酒里了!”自己先干了一碗,四周一片叫好。

祝缨道:“本也不是你的错,御史台那里我都答完了,你的账也与他们对过了。以后咱们都小心点儿就行。”

“放心!我都安排好了!”丁校尉拍胸脯保证。

二人都算是被丰堡那里的事儿给牵连的,丁校尉倒霉更大一点,这几个月也没少受训斥。他回来就把气往小兵身上撒一撒,最近一个月才恢复了正常,严令手下士卒不许胡说八道,更是一脚将吹牛的给打发得更远。

接着就是关丞等官吏、顾翁等乡绅敬酒欢迎,本地风俗是不大看得上不能喝酒的人,尤其是男人,不能喝酒还像话么?

但是本地主官例外,大家自己喝自己的,兼着聊天儿拍不喝酒那个的马屁。

关丞又问起了绯衣的事儿,祝缨道:“是有那么一套,带回来了。可也只给了我这么一套呀,穿坏了怎么办?收着,有用的时候再穿。”

大家边吃边聊,祝缨道:“我看了田里的稻子,看来今年收成应该不错了。”

大家都顺着说是县令调度有方,又爱护百姓,这才有这样的收成。关丞又提:“那麦种?”

祝缨道:“是啊,咱们种新粮,朝廷也不会干看着的,这不,拨了种子来。先喝酒,过两天我再安排。”

安排耕种?

乡绅们的耳朵都竖了起来。祝缨却表示出了现在“不谈正事”,只跟大家叙一叙离别之情的意思。那边押粮官几杯下肚,上下眼皮开始打架,赵苏好奇地看着他:“您这是?”

押粮官忙打起了精神,咂咂嘴:“没没什么,天儿热不会犯悃哈,你们祝大人可真是……他不累的吗?”

赵苏心道,那是你太弱了吧?

祝缨在上面谈笑风生,赵苏在旁边看得也有点羡慕、也与有荣焉。一顿酒下来,祝缨滴酒没沾,下面喝哭了好几个。

赵苏等到酒宴结束,把押粮官往驿馆里一送,趁着夏夜的凉风往县衙走去。义父离开几个月,肯定想知道县里的一些情况,这些事儿在赵苏知道祝缨回来的时候就开始打腹稿了,与阿苏家的交易、田里的情况、乡绅们的动向、橘子贸易的事儿、丁校尉那里……

他一条一条地在心里梳理,决定想要抢先报告。

走到县衙,值夜的人叫一声:“小郎君。”

赵苏问道:“义父再在是在前面还是在后面?”

“在前面,顾家小郎君来了,正在里面说话呢!”

赵苏眼睛瞪大了一点:“顾同?”

“是呢?”

赵苏心道:顾老儿又起什么坏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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签押房里,几个灯芯把屋里照得很亮,也把跪在地上的顾同拉出好几个重影来。

祝缨本来在看这几个月福禄县的公文的,福禄县的事儿不太多,压了几个月却也不少了。州里、府里就来了好几封公文,也有调这个账的,也有调那个文的。关丞十分油滑,想了一个两全的法子,一份文书,他要是觉得交出去了会被祝缨收拾,就推说被祝缨带上京去解释案子用了。州、府拿他无法,也只能暂时记下。

祝缨看到这里不由发笑。

顾同便在此时登门求见。

今天接风宴,顾翁也把这孙子给带上了,四下都是他的长辈,他没什么搭话的人因此显得很沉默。这是许多年轻人上桌时的常态,如果不是用来斟酒、劝酒、陪聊、表演才艺,就只剩下安静凑数一个用途了。

顾同安静地看着这些人的表演,一个在几个月前就萌生的念头瞬间破土而出。

小时候,他看的是这些人的意气风发、指点福禄县,谈笑风生又指挥若定。一副什么事情都在掌握中的样子。这两年他见识到了这些人的浅薄之处,这些长辈们拌嘴的时候跟街头无赖吵架的差别也不是很大嘛!

他对自己的祖父失望,祖父在他心里一直是高大的、深沉的、遇事冷静而事事都成竹在胸的。乡绅们也有是他的姻亲长辈,一个个平日里也都高高在上,听说为他们带来好处的县令要走慌得像群驴。不想县里怎么样,不想百姓怎么样,第一想自己家好处坏处,想与县令的恩怨。

等到县令回来了,又一个个像深闺怨妇盼来了夫婿一般的喜出望外。

哭的时候像个怨妇、闹的时候像个泼妇。

真是没意思极了!

虽不愿意,仍要说他们一句“营营苟苟”。一点也不大气!

顾同再回忆一下祝县令,比起这些年纪是他几倍的人,称得上是真正的气定神闲,举重若轻,事事都有安排,更能算得上是“雨露均沾”。对地方士绅也是不卑不亢,他能打死雷保却没有,能勒索自家叫自家狠出一回血也没有,可以不事事都为百姓着想安排普通百姓获益,他还是没有这样做。

在这一片喜极而泣的欢迎声中,顾同定下了自己的榜样——我得像祝大人这样!

他把祖父扶回家里安顿好,自己却悄悄地到了县衙,做一件冲动也不冲动的事儿。

他跪到了祝缨面前,道:“大人,学生还能转明法科吗?”

祝缨看着这个年轻人,问道:“你怎么有这样的念头了?”

顾同道:“以前没想明白,现在想明白了。明法科又如何?明经科又如何?进士科又如何?考中进士的人,只是考试有本事,做事未必就有本事了,更不用提做人。既然大人曾说过,愿转明法科也是一条路,那学生愿意转的。”

祝缨道:“你起来好好说话。”

顾同老实地爬了起来,问道:“可以么?”

“哪一科,能在全天下的读书人里脱颖而出的都不是一般人。”

“学生明白的。”顾同说。他突然之间仿佛打通了任督二脉,只想一个问题:阿翁厉害,怎么连个县令也没当上呢?县令是容易当的么?一点也不容易呀!

他打定了主意:“学生愿意追随大人!”

祝缨也有点意外,陈峦提醒得对,她是得攒人了,她也打算从福禄县开始攒。她还没动手就有人主动找上门来了,怎么想都有点微妙。她说:“你没跟家里说。”

顾同道:“是。”

祝缨将他仔细看了一看,道:“有感而发?”

“是。”

顾同紧张得将拳头都攥了起来,祝缨道:“你本来就是我的学生,转科的事你再想想。”

“可是!”

“现在告诉你也没关系,反正过两天也是要告诉大家的。我上表了,还要再干一任的。”祝缨说。

顾同更加坚定了信念,道:“我听大人的安排!”

“时候不早了,先回去休息。你要真想明白了再来找我。咱们有更长的时间,不必非得转科才能安排好你。”

顾同面露疑惑之色,祝缨道:“三年和六年,安排是不一样的。你们不是非得转科不可,而是三年一任,转了明法科我更能护你们一程。你的想法我知道了,你回去好好想想,想想自己,也想想家里怎么应付。”

“是。”

顾同没有犹豫,想想自己?他都打算着跟这位县令干了,让学啥就学啥,不行就跟在身边伺候着学呗,估摸着比跟县学里的博士能学到的更多。想想家里?要什么都听家里的,肯定干不出一番事业来呀!

不过他还是很乖巧地告退了,心里已将自己当人家半个入门弟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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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苏往树影里一站,目送顾同离开,振一振衣袖,迈方步到了签押房外。

小吴笑道:“小郎君来了?”

赵苏故意问:“义父正在忙吗?”

里面祝缨说:“进来吧。”

赵苏神色如常地走了进去,祝缨将手中的公文又重新合上,说:“坐。”

“父子俩”坐好,祝缨问道:“觉得自己的官话说得怎么样了?”

赵苏苦笑道:“仿佛还差一点。”

祝缨道:“还要再下点功夫,不然到了京城这口音就够被人笑了。”

“京城?义父要回京了?那麦种?”

祝缨道:“不是我,是你。”

“我?”

祝缨道:“你多大了?”

“二、二十有三。”

祝缨道:“你要出仕,有几条路可走。第一,下死力气读书,试着考试,这一条路不太容易,你虽天资不差,福禄县之前文风不昌有些耽误了,等你能去京城科考了,怕不得十年八年以后了。第二,番学,我看你恐怕也不大愿意。那就去国子监,这个我能办到。”

她问过了刘松年,刘松年在这上面的眼光是比较可靠的。离京前拜访岳家,她又向岳桓打听了一下,将赵苏的文章等等给岳桓看了,又说了赵苏的情况。岳桓不愧是与刘松年一脉相承的文士,给出的结论也与刘松年相仿。

祝缨就打算以福禄县的名义把赵苏给京里考个国子监,说是考,赵苏也占了优势了。七、八分的把握还是有的,不过得挂末尾。

赵苏如果熬到三十岁再出仕,对于没有门路的偏僻小地方的人来说已算很好。但是三十岁是个理想的状态,天下俊才何其多?考到四十的也是一大把。祝缨自己算少年得志的,觉得一个人三、四十岁出仕然后熬资历,如果没有经天纬地之才,说不定刚熬到六品就寿终正寝了。

不如从国子监上来,虽然也竞争激烈,但是机会比科考要大不少。而且比较容易接触到一些名门子弟,对赵苏来说比较划算。

祝缨道:“你要走正经的科考路子就是这样。要么你就再等一两年,我直接荐你做官。或者咱们这样,你先去国子监看看,稍慢呢,我再荐你出仕,不过这样一来你的品阶就不一定了。”

赵苏差点忘了他这次过来的目的,顿了一顿,才说:“全凭义父安排。儿此来是有些事向义父禀报的。”

“哦?”

赵苏将这几个月来发生的事一一对祝缨说了。

阿苏家一切都还顺利,与利基族又起了一点冲突,主要是大表哥想起上次被偷家十分不忿,也带人去别人家偷人放血,虽捆回了两个人,自家也有损失。现在是下半月,苏媛在山上,七月初准时下山。

县里人都盼着祝缨回来,这几个月祝缨的家人除了想念祝缨没别的事儿,县里也没有什么恶性案件发生。

他又说了橘子的事儿,福禄县的橘子过年一波整体算亏的,但是拉长了线看,过了三月之后,别地保存下来的橘子就不多了,唯有福禄县因为是县衙牵的头、建的仓,又一直维护,所剩存量颇多。各处同乡会馆慢慢发售一些,刨去了人工成本之外又小赚了笔。总体算来,这头一年亏得很少。

来年局面打开了,应该就能赚钱了,至少得是个不亏不赚。赵苏道:“以儿的经验,这算很顺利了。全因有义父在背后支持。”

福禄县的乡绅也是看到了这一点,才会如此的乖顺。别的地方难道就没有橘子?能快速铺开就是仗着官府给统筹,又给行方便。否则光各家协调就很麻烦,现在祝缨发话了,坏人都由她来做,别人照办就行。

祝缨问道:“一个反对的都没有?也没有嫉妒别人想坏事儿的?”

赵苏笑道:“也有连嫉妒都不用,就是见不得别人好的。都叫底下的人按下了,送不到您跟儿。也有偷砍别人橘树的,也有往人树根上浇开水的……啧!逮着了一顿打呗。”

祝缨道:“原来如此。你的事儿,好好想一想。”

赵苏道:“我想上京!”他的眼中有两簇小火苗。

祝缨道:“那你要答应我,五年之内,京城里有任何事你都只能看着、听着,不能说、不能参与。仔细看,仔仔细细地听,看清里面的门道。京城是个大磨盘,贸然下场会被碾得粉碎的。

机会越多、危险越大。你读的史书里前朝权贵们当街杀人、鞭鞑官员的事,现在也会真实发生的。在福禄县,你是乡绅之子,县衙里能有一张座椅,到了京城,你就与所有偏僻县城出去的年轻人一样了。是另一种……不是鄙视,是无视。”

赵苏一凛:“儿明白,儿不怕。”

“把你父母也请过来吧,要送你走,他们也是该知道的。再先告诉他们,我要安排种宿麦的事了,你要走了,这事儿就得你父亲亲自过来。”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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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缨将县衙积累的公务看完,第三天,先打发了押粮官回程。

押粮官等人住了两天,再不想多住了。他们语言也不通,可恨这里的人还要嘲笑他们:“京城来的连官话也听不懂的吗?”

你们说的那是官话吗?!

天气也果然如祝缨所说是很湿热的,蚊虫还挺多。这还是县城呢,别的地方更不敢想了,烟瘴之地名不虚传。他们往庙里领了些施的汤药、凉茶,喝了几剂才感觉好了一点。

特产么,只有保存得不错的橘子算是比较稀罕的,这会儿已经没什么橘子了。十文一个,贵是挺贵的,但是稀罕,京城现在如果有橘子只会更贵。他称了二斤。

再就是一些只好在本地吃的水果,手下有个傻子连吃了两把荔枝,给自己还吃上火了!

押粮官决定:走!

祝缨送了他几贯盘费,将人给好好送走。

赵沣一到,她就将乡绅们请到了县衙,与他们商议种宿麦的事儿。水稻快到收获季了,收完水稻略一歇,就该犁一犁地,种麦子了。

之所以先召集乡绅,是因为他们有更多的田地,又自带耕牛,本身就比较会安排耕种收获的事宜。试种期间种田已够耗神的了,让她再组织小户散户、再给他们借耕牛,也是不太现实的。更重要的是,这些人亏得起。普通农夫忙一季之后回收种子就得上吊,乡绅扛得住、赌得起。

祝缨召来所有的乡绅,道:“今年我种的麦子你们都看见了吧?”

乡绅们不知道她打算借他们来蹚河试水,都跃跃欲试:“是!大人只管说,怎么种!”

祝缨说:“麦种我出,有收获后,你们只须还我麦种,其他的都归你们。”

乡绅们都笑了,公廨田的产出他们都是看见的,多一季的收益,妙啊!

祝缨道:“我向朝廷陈情,五年之内,还照原来的租税收粮,五年之后,宿麦种成了,再加收三成的粮税,如何?”

乡绅们更高兴了,麦子的产量他们也有估算,全年产粮不能说翻番吧,至少也能多个六成。剩下的就是白得了。

祝缨道:“且慢高兴,还有些事要讲清了。”

祝缨一条一条地说了自己的安排。

两千石的麦种,祝缨不打算一次都种了,她做好了大面积播种会失败的准备。种地,靠阳光雨露靠灌溉也靠地力,地力、主要是肥力如果跟不上,收成肯定是要打折扣。如何一年两季不把地力耗光,如何追肥,都得有个计划。

她的计划是,先示范种一部分。如果地力能撑得下去就接着这么种,如果撑不下去,试试所谓“豆子肥田”又或者“轮播”“积肥”,反正有一县的土地可以试验,她又向朝廷讨要了三年的任期。

全县土地分成几部分,试种,她再从头开始做记录,要找到一种最佳的搭配。

她在这几年内,她只要保证一年一季的水稻可以有正常的收获,其他的完全可以随便种。

乡绅们听她有计划,且有“每年必种好一季水稻”也都愿意放心配合,就算陪县令玩儿吧,也不用他们亲自种地。他们有牛、有犁、有佃户,哪怕是多翻一次地,方便来年耕种呢?

顾翁笑道:“咱们都是亲眼见到麦子的收成的,坏不了事儿!只是不知麦种要如何分呢?”

祝缨道:“不急,你们各人将各家的田亩数,上等、中等、下等田有多少再拢一拢,咱们匀一匀,不能给这一个不给那一个的,又或者多寡过于不均。”

她是不信这些人的田亩会一直很老实地申报的,就得跟种地似的,每年给他们犁一遍。

乡绅们也习惯了她的做派,心道:行吧……

祝缨笑眯眯地道:“等我见过刺史大人回来,咱们就开始着手办。”

她要赶紧去称个百八十斤的残次珠子回来!皇帝真不够意思,都开始让京城的工匠研究这玩艺儿了,以后她还能买得起吗?!得囤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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