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晋王
太行山自东北往西南一路倾斜下来,逶迤之中,峰岭逐渐低矮,清冷嶙峋的岩石也被越来越厚的黄土覆盖,坚硬的黄士被千百年来风雨的侵蚀冲出无数道沟壑,从远处看去,仿佛是一个老人沧桑的面容,一直绵延数百里,又与同样被厚厚黄土覆盖的吕梁山脉遥遥相望,两山中间便是一块地势平坦的盆地,宛延一千四百多里的汾河从盆地穿流而过,滋润着这片大地。
有着汾河的滋润,这片大地比两侧的山脉肥沃丰饶了很多,一千多年,这个盆地中心就耸立着一座古老的城市晋阳,大隋并州总管及河北道行台尚书令的治所就在晋阳,眨眼间,晋王杨广到此已经一年多了,一年多前,杨广初就番王之位时只有十三岁,而今又大了一岁,十四岁的晋王比一年前长高了不少,更显雄姿英发。
第一次离开父母的管束来到长安千里之外的地方担任着一州总管,而且还是河北道行台尚书令,杨广并没有对长安有多少依恋之情,有的只是兴奋,眼看着大哥杨勇只比他大两岁,这数年却是领兵作战,东征西讨,赢得朝堂一片赞誉,杨广心里多少有些不服气,领兵作战,治理地方,又不是什么太难之事,若是给自己机会,自己一样能做好。
只是真正到了晋阳,杨广才知道自己虽然贵为王爷,又是河北道行台尚书令,晋州总管,其实还是得不到多少自由。
杨坚担心儿子年龄不足,在杨广上任前,杨坚亲自在皇宫西朝堂召见杨广,命他面西而立,让高颎等大臣自后面引出项城郡公王韶与杨广相见,命令杨广当着皇帝和众大臣的面拜王韶为师。
施礼完毕,杨坚嘱咐杨广凡事无大小巨细,须事事委托王韶,对王韶的教诲不得有违,杨广只得诺诺而应,心中老大不自在,不过想自己虽然拜了王韶为师,但毕竟自己是王爷,王韶只得臣子,谅他也不敢管太紧,心中才又高兴起来。
没想到杨广却打错了算盘,王韶性恪刚毅,为人耿直,到了晋阳后,当真如严师般对待杨广,事事按规矩行事,让杨广感觉比长安还不自在,数月前,因为突厥人刚刚退走,王韶奉旨北上巡查长城的修筑情况,杨广才感觉轻松起来。
此时晋王府后苑内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的响声,这里正在挖一个深五尺,宽数亩的大坑,等挖成后,将水灌进来就会成为一个小湖,挖上来的泥土当好堆在旁边成一座小山,等植上树木,这里就有山有水,才象一个真正的王府后苑。
杨广非常讨厌王府墙外遥远处那些光秃秃的山顶,没有树,那叫什么山?书中描绘的江南山青水秀,满目葱绿的情景让杨广向往不已,如果可以选择,他宁愿分封到长江边沿接近陈国的地方去那才惬意,如今只能自己动手,在身边营造出一片青山绿水来。
若是王韶在,绝不会同意他如此做,杨广才要抓紧时间在王韶回来之前弄好,看着在征召过来民夫辛苦劳动下,湖和山都已快成型,杨广心中得意,向身边的王府总管张衡问道:“王韶还有一个月才会回来吧?”
此张衡可不是汉朝制定浑天仪的张衡,却也是出身贵族世家,张衡的祖父张嶷为西魏河阳太守,父亲为周万州刺史,张衡从小聪明,仍是独孤氏亲自为杨广挑选的总管。
听到杨广问话,张衡连忙道:“回王爷,王大人已出去二月半了,按理再过半月左右就能回来。”
杨广拍了拍自己脑袋:“已经有二月半吗,本王差点记成二月,唉,看来要让工匠和民夫都抓紧点,务必在王韶回来前完工。”杨广说完,顿时唉声叹气,轻松了二个多月,杨广分外体会到自由的可贵,不愿再受王韶管束。
张衡嗫懦的道:“王爷,皇上登极以来厉行节约,极恶侈糜,虽然以王爷尊贵身份,在后苑中挖一小湖并不算太大这事,毕竟是背着王大人进行,若是是王大人回来后向皇上告状怎么办?”
杨广哈哈一笑:“皇上自己可以筑新城,难道本王修一个小湖也不成?”
张衡大吃一惊,不敢接话,开皇二年三月,工部尚书长孙毗向皇帝上奏,言长安城宫室残破,井水咸卤,而且人口越来越拥挤,不能适应大隋日后发展,要求重筑新城。
长孙毗的奏章马上得到杨坚赞同,这封奏章其实就是杨坚自己示意长孙毗上奏,长安城确实太过狭小,而且水源也是一个大问题,对于大多数百姓来讲,渭水太远,只能饮用井水,可是经过数百年的饮用,长安的地下水已不复汉朝时甘甜,反而有一股苦水,以前皇室的饮用水都要从城外运进来,费时费力。
杨坚另筑新城还有一个原因却不便宣诸于口,他虽然将周朝皇室几乎杀光,但长安城中同情和怀念周室的贵族大有人在,杨坚时常感到自己在长安施展不开手脚,所以要另筑新城。
虽然大隋眼下国库空虚,但夏收之后马上能补上,旧长安确实太过拥挤,长孙毗的表奏一经皇帝点头,许多人都异口同声表示新朝要有新朝气象,少数反对人的意见也很快淹没,筑新城的计划马上就确定下来。
新城定在长安不远的龙首山,龙首山周围川原秀丽,土地肥沃,而且可以引产水、交水、潞水入城,不必象旧长安一样依靠苦井水供人畜引用,确实比旧长安适合建都。
杨坚命令左仆射高颎和工部待郎宇文恺分任大兴城的正副营建,高颎虽然是正营建,但只是作为行政监督,实际上大兴城所有的规化都是由工部待郎宇化恺完成。
新城设计的气势宏伟、规模巨大。全城南北长八千六百米,东西长九千七百米,总面积达八十四平方公里,开皇二年三月初,宇化恺就将大兴城全部设计完成,左仆射高颎、将作大匠刘龙、巨鹿郡公贺娄子干、太府少卿高龙叉、宇文恺等人,率领数十万人,日夜在龙首山大兴土木,开始新都城的营建。
从皇帝迫不及待的筑新城来看,杨广敏锐的发现,父亲嘴上虽然口口声声崇尚节俭,极恶奢华,其实也是口不应心,眼下大隋国力还未恢复,皇帝不得不带头做出节俭的样子,一旦可以享受,谁又会拒绝,杨广才心安理得的趁王韶不在时挖湖堆山。
等王韶回来,木已成舟,他最多来一个下不为例,未必会向皇帝奏报,难道王韶就不怕落个辅佐过失的罪名吗?杨广美美的想道,抬头望了望天色:“回去吧,我饿了。”
回到前厅,张衡道:“王爷稍待,卑职马上吩咐开饭。”
不一会儿,几名仆役将饭菜端了上来,杨广拿起筷子,看着桌上的饭菜,大皱眉头,刚才视察后院的好心情顿时消失,把筷子往桌子上重重一丢:“什么饭菜,本王贵为晋王,一日三餐也只是吃这些瓜豆青菜,寡味极了,你就不会弄一些鸡,鸭之类的肉食。”
张衡嗫懦道:“卑职多次想过替王爷改善伙食,只是按陛下的诏令……”
杨坚怕自己的四个儿子分封到地方会养成奢侈之风,对各个王府的日常吃穿用度作了严格规定,除非节令诞辰,庆典祭祀之日,平时自王公至下属均以素淡饭菜为主,更不得饮酒,这些费用开销都由王府总管掌握,如有违反,先拿王府总管开刀。
杨广征调民夫工役在后苑动土,张衡管不着,也管不了,若是饮食没有掌管后,王韶回来,第一个就要拿他开刀,面对王韶的铁面无私,张衡哪敢违反。
见张衡一幅胆小的模样,杨广重新拾起筷子:“算了,不为难你,你弄什么我就吃什么。”
“多谢王爷体谅!”张衡心中有几分感动,不要说贵为一个王爷,就是他刺史府出身,家中也不会断肉,王爷小小年纪,吃了一年多的素菜淡饭也确实难为了。
杨广毕竟是长身体的时候,虽然开始没有胃口,但还是连吃了几大碗才饱了,吃完叹了一口气:“要是在长安就好了。”
在随国公府时,杨广并不是没有吃过素淡饭菜,当初周宣帝要求大臣们见他时先要沐浴斋戒三日,杨坚身为大前疑,几乎天天要见到皇帝,为了不使政敌抓到把柄,家中平时都是吃斋,连累他们几兄弟也是如此。
不过,家里虽然如此,那时杨广几乎每天都跟在大哥杨勇后面出府,街上的各种美食尽情享用,末了还要带一些回去给几个弟弟妹妹一起偷吃,虽然不久就被父母发现,他们却没有干涉,那段时间反而是杨广吃得最开心的时候。如今想起这段日子来,杨广还是颇为怀念。
十几天后,王韶风尘仆仆的回到晋阳,他也没有通知什么人迎接,直接回到家里,王韶这次奉旨视察长城修造,一去就是数月,其间鞍马劳顿,确实辛苦,不过,回到晋阳,王韶还是欢喜的很,长城的修造工程十分顺利,自己的使命也算圆满。
令王韶更加欣喜的是晋王在他教导下成长很快,不但文章学识,就是骑射之功也日益精湛,而且颇为尊师重道,一年多甘于粗茶淡饭,也没有什么出轨的行为,为此,每次他向皇帝汇报晋王进步时,都会受到皇帝的嘉奖。
回到家中,王韶在饭桌上问起夫人晋王这三个月干了些什么事时,夫人将杨广在王府后苑挖湖堆山的事说了出来,王韶当即气得一掌拍向桌子,将桌上的饭菜都差点震翻:“夫人,你所说当真?”
王韶夫人心中暗自后悔,夫君刚进家门,实在不该向他说这些,他喘息未定,竟然连一顿热饭也吃得不安生,只得吞吞吐吐的道:“为妻平时也难得去晋王府一次,或许是为妻听错了。”
王韶在自家厅中踱来踱去,他深知夫人不是挑拨是非之人,平时也不大出门,既然已经传到自己夫人耳中,那多半是真了:“夫人,你说,那晋王在我面前一口一个恩师叫着,极其恭顺服帖,谁知我刚离开数月,他竟然如此侈糜虚荣,难道他平日在我面前的样子都是故意矫饰出来不成。”
王韶夫人不敢答自己夫君的话语,只得道:“夫君刚刚到家,风尘未洗,该先吃了饭,好好歇息一下,有什么事明日再说不迟。”
“不必了,我哪有心情吃饭,来人,把我绑上。”
听到王韶的话,应声进来的两名家丁顿时呆住,王韶对两个家丁瞪了一眼:“听到没有,快去找绳子把老爷绑上。”
两名家丁跌跌撞撞走出去寻找绳子,心中纳闷不已,自家老爷出去数月是不是累得疯了,哪有找人绑自己的道理。
夫人同样大惊失色:“夫君,你这是为何?”
王韶痛心的道:“皇上将晋王交给我,我以为可以不负皇上所托,没想到晋王如此表里不一,我对不起皇上,要回长安请罪。”
夫人大惊失色:“你要绑着回长安,这千里路程,如何使得?”
两名家丁已经寻到绳子回来,站在一旁有点不知所措,王韶大声命令:“绑了。”
两人才慢腾腾的开始捆绑,却是不敢真正绑紧,待两人绑好,王韶才道:“扶我到晋王府,我要向晋王辞行。”
夫人松了一口气,原来是要先到晋王府走一场,为了便于管教杨广,王韶的府第就在晋王府的旁边不远,虽然天已快黑,倒也没有多大关系。
杨广得知王韶回来,多少有点不安,他毕竟受过王韶一年多的管束,正在想着明天如何应对王韶时,张衡来到他身边:“王爷,不好了,王大人来了。”
杨广心中一惊,现在天色已晚,杨广以为明天才会见到王韶,没想到王韶会在晚上过来,连忙吩咐左右:“快,带本王去迎接恩师。”
等杨广走出院子,王韶五花大绑,已跌跌撞撞的走了进来,杨广看得大吃一惊:“恩师,这是怎么呢,什么人如此大胆妄为,竟敢捆绑本王的恩师?”说完又厉声喝道:“来人!”
王韶阻止了杨广继续呼唤:“王爷不必叫人了,是老臣自己叫人捆的。”
杨广心中纳闷:“恩师为何要自己捆绑自己?”
王韶道:“老臣心中愧对皇上,没有教育好王爷,以致王爷在老臣离开之后,挖湖造山,如此奢糜,全是老臣教导无功,老臣当向王爷请辞,回长安向皇上请罪!”
杨广大吃一惊,他虽然料想王韶会为此斥责他一通,只是万没有想到王韶竟然有请辞的想法,若是真让王韶这么一回京告状,他非得被父皇狠狠处罚不可,连忙亲手将王韶身上的绳子解开:“恩师,本王知道自己所为实在不妥,恩师不必如此着急,本王日后一切都听从恩师教导,万不可丢下本王。”
见杨广脸上有愧色,王韶的脸色才和缓下来,心想晋王到底年幼,心性未定,只要知道错了再改过来也是可以,他语重心长的道:“王爷,并州自古就是国家要冲,皇上将治所重任托于王爷,对王爷的期待可想而知,王爷应虚怀若谷,励精图治,不可稍有闪失,否则不但有愧于皇上重托,也对不起并州百姓。”
“恩师所说正是,本王立即传令,王府后苑工程马上停止,今后当听从父皇和恩师的教诲,停止一切糜费行为。”
“好,王爷知错能改,将来大有可为。”
杨广脸上呈现赧色:“恩师,此事本王不想让父皇知道。”
发生这样的事,若是让皇帝知道,王韶也是面上无光,应道:“王爷既然改过,自然不需要惊动皇上。”
杨广道:“本王不是怕父皇怪罪,只得担心父皇得知气恼了身子。”
王韶顿时大为高兴,晋王如此仁孝,自己还是教导有功,此事就此不了了之,其实在王韶回来时,王府工程已经完工,每次杨广待在已经植满树木的小山上看着数亩大小的湖面,心中都忍不住丝丝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