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就算莫问柳不在意,也几乎没有人敢随随便便坐在他的上首。因为若是有人不小心坐在莫问柳的上首,一定会觉得椅背上有刺,坐垫上有针,一定会坐立不安,少不得赶紧起身来让座。
但是上官郎中无需让座,因为就算他让座,莫问柳也一定会推辞。
如果说丹堂大长老是闻名天下的丹王,那么上官郎中一定就是当仁不让的医圣。所以,上官世家能高居丹堂四大世家之首,绝非侥幸。
上官郎中,就是上官啸天的亲爷爷,据说他已经活到八百多岁了。在乾元帝国,似乎已没有比他年寿更高的长者,就算活了六七百年的丹堂大长老见到上官郎中,也得规规矩矩执晚辈礼。
无数岁月悠悠如白云苍狗,经历过八百多年春秋岁月的上官郎中头发白得像蓝天下的白云,皮肤却依然红润得像刚孵化出世的小鸡。他的一双眸子依然幽深而清澈,淡淡地瞧着堂下盘膝坐着的一个酒鬼。
近两百年来,上官郎中已经很少抛头露面了。所以无论谁能被他赏光接见,都会诚惶诚恐,因为这实在是一件非常非常荣耀的事。所以,每个被接见的人都会打打起精神,尽力展现出自己最好的一面。
但是这个酒鬼似乎是个例外。他也直着腰杆,挺着胸膛,表情肃穆中不失恭谨,看起来一点问题也没有。但他那本是黧黑的脸却奇异地染着两片腮红,不时便打出一个不大不小的酒嗝。
他的右手居然还提着一个酒葫芦,不时往嘴里灌上一口。于是堂下整整齐齐站着的几十个少年,都是一脸尴尬,恨不得一把抢下他的酒葫芦。
只可惜酒葫芦早已被他倒空了,连一滴酒都倒不出来,他却依然抱着不放。
上官郎中静静地看着他喝酒,淡淡道:“酒已喝完,酒兴却正浓。去,把我珍藏一百年的陈年花雕取一坛来。”
拍开酒坛的泥封,倾出一注琥珀一般的浓烈美酒,香气馥郁清醇,就像有千百只蝴蝶飞舞的百花园一样,令人神清气爽。
酒鬼坐没坐形地重重拍着地板,嘟嘟囔囔叫道:“好酒,好酒。”
上官郎中板着脸道:“慢慢喝,不着急,因为不会有人和你抢,而且喝完了还有。你想喝多少就有多少,我这里别的不多,但是美酒一定管够。”
酒鬼于是张开大嘴,如长鲸饮水,满满喝了一大口,酒气熏天叫道:“不错不错,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径须沽取对君酌,与尔同销万古愁。”
老老实实陪立堂下的上官啸天叹道:“天羽副城主果然海量。”
酒鬼挥了挥手,道:“去,我不是副城主,因为没有暮雪城了,没有暮雪城了。”他忽然仰天大笑三声,紧接着又大哭三声,又猛喝了一大口酒。
他只喝了两口酒,酒坛居然就已空了一大半。
上官啸天道:“所以,暮雪城已经散了?”
酒鬼忽然直愣愣盯着上官啸天,盯了半晌,这才大声叫道:“不错,散了,散了好。”随后颓然叹道:“散了,早已散了。”
堂下诸多少年已是低下头来,神色黯然。
上官啸天道:“所以你们此来所为何事?”
天羽从怀中摸索良久,终于掏出一个已被揉捏成球的纸团,扔给上官啸天,叫道:“易无咎,易无咎叫我们来找你。”
上官啸天伸出两根手指夹住纸团,缓缓展开,盯着那张皱巴巴的纸沉声道:“你们想要什么答案?”
天羽不作声,重重打了一个酒嗝,然后抬起头继续喝酒。
连彭博讪讪道:“我们想知道,寺汐为何要抛弃我们,要抛弃暮雪城?”
上官啸天道:“你错了,她并没有放弃你们,她只是想救你们。”
天羽忽然闭嘴,琥珀般透亮的酒液倾落鼻尖,四下溅落如雨。他瞪着一双通红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上官啸天,道:“你说。”
上官啸天道:“她拿走了乾元山脉的十万亩苗圃,但是也给了你们新去处,屯蒙书院。二皇子给的那四十多个入学名额,依然属于你们。”
天羽道:“她为何要这么做?她走了,十万苗圃也没了,暮雪城已不存在,我们去屯蒙书院又有什么意思?”
上官啸天正色道:“你错了。只要你们在,暮雪城就在。乾元山脉十万苗圃再好,又总及得屯蒙书院之万一?”
天羽怒道:“便是给我们整座屯蒙书院又如何,她贪慕皇室荣华,弃我们而去……”
上官啸天忽然打断他,道:“你又错了。她确实已弃你们而去,但绝非贪慕皇室荣华。”
天羽道:“什么意思?”
上官啸天回头望着他亲爷爷,上官郎中缓缓点头。
上官啸天环顾左右,道:“都退下。暮雪城其他兄弟,也先请退下。”
须臾间,堂中已只余上官郎中、上官啸天和天羽三人。
上官啸天低声道:“天羽,堂中只有三人六耳。此番话出于我口,入于你耳,务请烂在肚子里,否则寺汐和暮雪城从此万劫不复。你答允不答允?”
天羽忽然站了起来,满脸潮红褪去,眼神重复清明。他举右拳重重捶了捶胸膛,沉声道:“既然事关暮雪城,我以性命担保守口如瓶,请赐教。”
上官啸天道:“数月之前,寺汐城主曾于无虞山脉即鹿遗址刺杀八皇子元思贤。虽不致死,但八皇子重伤在床数月,迄今也才算勉强恢复。”
天羽大吃一惊,道:“此话当真?”
上官啸天顿时沉下脸,道:“八皇子重伤垂危,我爷爷是主治大夫,此事岂能有假?”
天羽脸色剧变,急道:“莫非那传檄天下的缉捕令,捉拿的凶手便是寺汐和易无咎?”他的声音忍不住已压低,细如蚊呐,仿佛生怕有人听见似的。
上官啸天点点头。
天羽默然半晌,道:“他们好大胆子,居然还敢回到帝都。”他霍然抬头,又道:“不对,八皇子若知他俩是凶手,又岂会无动于衷。再说,你又怎知他俩是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