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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苔斑驳的泥墙上,有着浓浓的几大片阴影。这是日头下面的几片散乱野花,投影在泥墙上。

离泥墙几步外,是窗户。窗房里摆着一个旧书案,两头打卷儿有雕花,上面也有一瓶子野花。

郁新对着这一瓶子野花,正在发呆。

野花有黄有白有红,下面有绿茎,中间有花蕊,可以说凡是花的部分,它一点儿也不缺少。可是郁新对着这陶盆和野花深深的看着,深深的叹气:“唉,是野花。”

野花终究是野花。

对着野花乱想的郁新,脑子里出现一个又一个场面。

比如:热闹的大街上,人人各安其事。突然街上来了一辆华丽非凡的马车,这马车行到近处时,突然又来上几匹惊马。啊,美人儿,这惊马撞到了马车,当然也惊倒了你。此时你一枝弱柳泣街头,满街惊慌的人中,只有郁公子挺身而出,揣着小心带着笑容走过去,亲手扶起你……。

刚想到这里,几张冷若冰霜的面孔闯进郁新的脑海中。安平王府的家人们,也不是吃素的。

这个想法不好,撞到了美人儿,又接近不了她。

才想到真姐儿光洁的额头,郁新就觉得想不下去。再来再来,重新再来想一个。

比如,一个漆黑没有月色的晚上;嗯,打住!没有月色不好,就看不到美人儿的娇容。郁新这才想起来,自己连真姐儿的正脸,是一面也没有见到。

涂脂抹粉的闺秀们,当然都不会差。不过那正脸上见一眼五官,还是能把脂粉下的真实面容给推敲出来。而郁新有幸窥视到真姐儿的半边面容和一只耳朵,他因此常常想想这只耳朵是多么的细嫩,以至于在梦中和想象中,把这只耳朵想象得美妙无比。

不就是一朵花!他早上还有愤愤,遍地是花。外面也有三分小院,院墙下面也顽强伸出来不少红白黄小花,开得灿烂无比,那是马齿苋,生命力最顽强的一种花,而且随处可生。

找来一个陶盆,把这花上了案头。郁新可以改名叫郁闷了。他彻底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对真姐儿念念不忘,因为他往常偷看的,多是一把子民间花。而未来的这位王妃,服饰多精美,首饰多名贵……。

郁新没有发现他犯了一个人人都会犯的毛病,那就是对于华美的东西,人人爱看。所以真姐儿印在他心里,这也是一个方面。

弄明白野花与王府花的不同之处后,郁新再也坐不住,起身来取了折扇,出来去找马京。为什么找马京,是因为马京家离云家近。

街上有不少行人,秋风起矣,白天也炽热。郁新到了马京家里,已经出了一身的汗。他在门口拭汗水,再往里面扬声:“马兄,在家不在?”

马京的母亲迎出来,见是郁新,反而松了一口气:“是郁先生,你里面请,哎哟,你来看他,真是太好了。”

这种迫不及待的迎客法,让郁新觉得自己人缘儿不错。他笑着进来,再对陪着的马京母亲道:“伯母是好客人。”马京母亲道:“好客也罢,不好客也罢,反正你们一来,他就喜欢了。”

郁新道:“为什么他不喜欢?”

来到马京房里,在外面已经喊过:“马兄,我来看你。”不见人出来,也不等人出来,郁新自己就出去了。进来一看,哑然失笑:“你我真是同路人。”

马京在案头,和自己刚才一样,是支肘坐着,痴痴的对着院外看着。旁边,也摆着一丛野花。与郁新不同的是,马京头上扎了一根布带子,这一位,是生病了。

“几天不见,你得什么病?”郁新过来问道:“怎么不让人告诉我去?”马京转过脸来,形容也消瘦不少。他有气无力地道:“郁兄,我得的是相思病。”

郁新哈哈大笑,放低了声音道:“得相思病的人,可都是不知道自己有病的。要知道,天下之情感,惟相思最妙,惟相思最让人颠倒。哎呀呀,你可知道我和你一样,也是为一个人在相思呢。”

这话刚说过,消瘦病中的马京“腾”地一下子站了起来,这一站先把郁新吓了一跳,然后身前衣襟被马京一把攥住。因为攥得紧,马京的这只手上是青筋必露。随着贴过来的脸是咬牙切齿,声音是恨之入骨,有如从十殿魔王处传来:“是你!是你吧!哼,我就知道是你!咱们这四个人中间,就你最会看女人,最懂得相女人。别看你打着一脸清高样,其实好看的女人,你看得最多!”

这些话问得郁新猝不及防,愣不过来神的时候,马京又把他衣襟一松,伏案开始大哭:“我妻,被你看了。”

马京的母亲从外面推门进来,一脸的懊丧:“别哭了!你哭也没有用!天底下好姑娘多得是,你何必找咱们家不如她的!”丢下这些话,马京的母亲又摔门出去。更把郁新给弄愣了。

“你别哭,我有话问你。”郁新推推马京,再整理好自己身前的衣服,对他道:“谁是你的妻?”马京哭声是小了,伏案还不抬头,呜咽道:“你还装什么糊涂,我让母亲去隔壁云家提亲,云家说巧文的亲事,已经许给读书人。我回来想一想,那天在娘娘庙,不应该和巧文说话,让你们都看了去。你不用狡辩,一定是你抢在我前面提下亲事,是不是?”

说着说着,马京又要咬牙切齿,带着青面獠牙样逼过来。

郁新连连后退,是不停地摆手:“罢罢罢,你不用乱猜测,你先让我弄明白了。叫巧文的这个姑娘,就是那天你在娘娘庙说话的人?”马京怒目:“是!”

“你去看的,其实是她!”郁新渐明白,对着马京案头上野花好笑,原来不仅马京弄错了,就是郁新自己也弄错了。他见到野花一丛,以为马京伤心,也是喜欢上真姐儿。

马京带着怒火中烧样:“是她,就是她!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约着你们去看,其实是为着我自己看巧文!”

“这就有几分明白了。”郁新刚要说出自己的实话来,门外传来几声“哈哈”,陈寿和吕升,一个接一个地跳进来,对着房中一个哭一个笑的两人拍手道:“这段公案,我们来了。”手一指马京:“你相中的人,”再手一指郁新:“与他无关。”

郁新把到嗓子眼里的话咽下去,窥测王妃的这种心事,还是越少人知道的越好。他就着陈寿和吕升的话笑着道:“正是,我才不喜欢她,一个小圆脸儿,说扁不扁,说方不方,有什么好看的。”

这样说,原本是为自己开脱。不想马京听过,重新跳起来去揪郁新的衣襟,而且这一次举拳要打他,嘴里骂道:“你这混蛋!你看了是不是?你全都看光了。哪有人脸是方的!”

陈寿和吕升见真恼了,就一起来拉。郁新退后苦笑:“我这样说,不是想告诉你,我不喜欢!这个姑娘,我觉得不好!”

马京又发狂躁,陈寿和吕升两个人险些没有拉住他一个人。马京跳起来怒骂:“你混帐,混帐!哪里不好,你敢说你不喜欢她!”

郁新再往后退,嘴里念叨道:“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这里有一个现成的呆子,十足的被相思二字害了。”

好不容易让马京明白除了他以外,再没有人喜欢云家的巧文;除了他以外,也再没有人会向云家的巧文提亲事。马京这样渐安静下来,对着三个相识看看,突然露出傻兮兮的笑容:“既然不是你们,那你们得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只管说,朋友有难,正是我辈帮忙的时候。”陈寿和吕升嘴里乱喊着,马京笑嘻嘻:“晚上她们要拜月,我都弄明白了,就在那个墙根儿底下,你们有没有胆子,陪我再看一回。”

说好的,先是郁新。陈寿和吕升面面相觑,慢吞吞地道:“外面街上看人是一回事,趴墙头看人,是另外一回事。你要想明白了,你看,我们旁边望风。”

只有郁新拍胸膛:“我陪你看,你们两个人望风。”马京又腾地起来,一把抱住郁新的人,泪流满面:“好人呐,你是个知冷知热的人。”

陈寿和吕升在一旁听得咧嘴:“我们不是好人?”

当下商议定,月上柳梢头,书生约在墙根后。

月上柳梢头,皎洁可喜的时候,马京站在家门口是望眼欲穿。好不容易见到三个人摇摇摆摆而来,却还不是一样的衣服。

书生们本来是长衫,下午的时候,他们也着的是长衫。到了晚上来的时候,吕升,一件黑色短打衣服,活脱脱似酒楼里的小二;陈寿,一件蓝色粗布衣,活似街上卖菜的老农;而郁新,则打扮得风流可喜,头上新头巾,衬着光溜溜梳得一丝儿不乱的发髻;身上是一件微红色的衣衫,衣角处绣了无数花枝。要在白天是个风流浪荡子,好在月下看不出来微红色,只觉得此人清爽之极。

这打扮也罢了,好似月下一枝子鸡冠花。郁新走近时,马京对着他浑身上下一通闻,闻得陈寿和吕升都笑:“我们闻过了,他身上这香,是三百个大子儿一回的。香死个人儿。看看我们这衣衫,是帮你做贼的;你看看他这衣衫,是抢你的风头的。再说这一身香,你这贼还没有进闺房,先要被人家拿起来送官。都是他这香引来的。”

马京阴郁的瞪着郁新:“你抢我风头?”郁新不慌不忙:“你们真是呆子。张生西厢有琴声,你我隔墙有香氛,我为你引佳人,才舍得自己一身香。你闻闻,哪里三百个大子儿的香,这是上好的薰香……”

“行了!我知道我感你的情。”马京还是不能放心,伸手去扯郁新的衣服:“既然你是好意,你我换换衣服。”

街上一通拉扯,郁新强不过他,到底把衣服和他换了。他生得也是五官端正,月下一张眉目清秀的脸儿,换上马京今夜打算偷窥的衣衫,不仅不差,而且更添倜傥。

四个人由马京领路,一起往云家来。马京早早就看过的路,带着他们在云家后院墙停下。这里黑暗,又见墙壁不低。马京小声地道:“别说话,自从那王妃在娘家住,这里平白也多几队兵巡视。咱们不说话,就不会引人来。”

陈寿和吕升对着这墙犯难:“这墙一人半高,怎么才能上去看到?”马京毫不迟疑地道:“你们蹲下,我站在你们背上,就看得到了。”郁新一听,立即道:“我这身衣服是你的,可不能踩脏了,难以还你。”

立即走得远远的,站在黑暗里但笑不语。

躲不开的陈寿和吕升小声笑:“你我是有先见之明的人,所以才换了衣服。也罢,襄王会神女,你我搭阶梯。”两个人往下面一蹲,互相嘻笑着道:“下次有好事儿,是你在下面当阶梯才是。”

马京答应得毫不犹豫:“行!”一脚一个踩上陈寿和吕升的背,两个人说一声:“起。”同时站起来,把马京送上墙头。

墙里面如马京所说,是云家的后院。郁新在旁边站着笑,心里突然难搔,看到没有?或许那王妃被他看了一个饱。

巧文要是被郁新看了,马京可以发狂;而马京此时趴在墙头上往里看,郁新也担心他看的不是巧文是王妃。

实在难捺时,郁新忍不住走过来小声道:“让我也上去看一回,以后我也让你们踩。”陈寿和吕升咧嘴笑,拍拍马京的腿:“下来,换个人上去看看。”

马京哪里肯换,双手趴着墙头不松,在上面回话:“不下,人还没有看到,等我看到再说。”反而对他们道:“再高些,把我再送进去些,她们在说话,我听不清楚。树叶子挡着我。”陈寿和吕升努力站直身子还不行,再把马京举着往墙里面探:“好了没有?好了说一声,我们累了。”

“高些,再高些,”随着马京的说话声,他的人是被越举越高,身子也越发的往里探。“哎,哎呀……。”

“扑通”一声,马京摔进了云家的后院墙。

里面一片惊呼声,全是男人的声音:“哪里来的贼,休叫他走了!”再有人道:“不要惊动王爷,快拿绳子来。”

陈寿、吕升和郁新都傻了眼,正怔忡着,听到里面有人嗓门上儿洪亮:“去几个人看看墙外面,做贼的都有三两个同伙。”三个人立即撒丫子,转身狂奔而去。

一去奔到街上混入人流中,这才停下来见后面无人,一起找个地方喘气。喘过气,才一起明白过来:“王爷在里面,你们听到说话了吗?”

“夜半爬墙,是什么罪名?”

“不是死罪吧?”

说过,大家都白了脸。安平王在里面,这罪名就可大可小。郁新第一个道:“咱们重新回去,在云家门口看看。”

三个书生也算有些义气,把马京丢了,不能不管他。一个长衫的郁新,两个短打的陈寿和吕升,重新往云家门口来看。

此时的云家后院子里,三位官人云大、云二、和云三,正皱眉对着一身是草的马京看。马京是吓得直哆嗦,来前的豪情满怀,这一会儿全都乌有。

“云大叔,云二叔,云三叔,我说的是实话呀。”马京正在费力地解释:“我娘种了一株葫芦,下午让我摘葫芦我忘了,晚上想起来就沿着藤一路摘出来。摘呀摘呀,就上到院墙上去了。您也知道,我是个孝子,我娘让我摘,我一个也不能少。”

这理由真糟糕。但是云大和云二、云三使个眼色,兄弟三个跑到一旁去商议:“王爷在家里,要是让他知道,会说我们家不谨慎,这事情不能让他知道。”

云三官人多少猜出来马京的意思,或许他是摘葫芦了,或许他是为自己的女儿而来。正因为王爷在家里,三官人更不愿意声张。巧文虽然明说不愿意嫁展祁,而还不知道的展先生那里,未必会不答应。

就是展祁不答应,三官人还指着女儿亲事与王府有关连,他更不能让今晚的事情变成某书生跳粉墙。他对两个兄长道:“这是邻居,一向是个好学的书生,不必为难他,让他写个认错书,明天和他家人去说,这夜晚上,让他先回去吧。反正他跑了和尚也跑不了庙。”

兄弟三个人商议定,要没有王爷和真姐儿在家里,估计这事要大发雷霆,现在为着名声,决定放马京一马。

“小马先生,你是读书人,就是摘葫芦也应该明白过了院墙就是别人家的。就是你要摘,也应该白天来讨,晚上来,不恰当!”云大说过,马京扑通一声跪下来,痛哭流涕:“大叔,您说得对。”

认错态度如此之好,三个官人都是笑眯眯:“你写个错进别人院墙的认错书来,明天我们找你老子娘,让他们教训你去。”

马京只时只求脱身,哪管写什么认错书。他寒窗之苦不是白来的,见笔墨上来,大笔一挥立即写就。云大让一个家人领了他,从大门口儿出去:“要摘葫芦,明天来吧。”马京大喜,原来明天还可以来。他哈着腰又陪了好几个礼,这就可以走了。

走出大门没多远,就遇到意外的郁新等人。四个人见面大喜,才逃出来的马京快速的道:“王爷在里面,要带着姑娘们游河,快,咱们河边儿去候着。”

陈寿和吕升嘻笑起来:“你这杀才!还真不怕掉脑袋!掉到邻居家里,你可以说是摘你们家乱长的葫芦,到了河上,你难道说摸鱼?”

马京不无得意:“要知道这葫芦往他家里去,那藤蔓头儿,是我放进去的。”三根手指一起指过来:“那巧文姑娘,是不是特别喜欢葫芦?”

“她如今大了,这倒不知道,不过她小时候,对于葫芦、丝瓜,是最喜欢的。”马京笑嘻嘻,对着三个人怂恿道“走,河上玩会儿去。”

月光如洗,是夜游的好时光。陈寿道:“往哪里去都是去,不过就去了又怎样,他们有人会扔铁锚,船是我们家的,丢碎了明天怎么见家人?”

马京努力说服他们:“那个人不在,一晚上我就瞄着,没有见到他过来。难道安平王手下,个个会扔铁锚不成。”

吕升也道:“这呆子相思成病,咱们帮他一把,以后成了亲,可以对弟妹说这笑话。走,河里夜夜船多曲子多,我正要喊你们一起去。咱们离远些,在那铁锚扔不到的地方也就是了。”再紧一紧身上短打衣服:“反正我今天不是学里的衣服,就发现了,跳进水里就走了。”

陈寿哂笑:“你跳进水里走了,我跳进水里走了,那船,可是我们家的。”

一直听着不说话的郁新也开了口,他一听说去,心里就怦怦跳着恨不能立即就去。因为这心情,他不敢说话,怕说多了让人发现他想看的是王妃。

此时才对陈寿道:“你说船系着,让人偷了用,不就行了。”

四个书生重新摇头晃脑:“走走,月下寻花柳。”四人把臂一起往河边儿去。

安平王赵赦,今天晚上是来看真姐儿的。他来得时间都不定时,反正他几时来别人几时接着。坐到月上中天时,真姐儿想起来展先生力扔铁锚的举动,笑语着对赵赦说过,赵赦一时兴起:“走,带你游河去。”

真姐儿忙问道:“带不带姐妹去?她们时常陪我呢。”赵赦随意地道:“让人去问问,有要去的,只管跟来。”又让赵如去备船:“姑娘要来,就另要一艘画舫。”

红笺带着一个丫头分头去问,回来告诉真姐儿:“家里的表姑娘们都说去,亲戚姑娘们有一位说去。”

张姑娘不去,怕见王爷威仪;陆姑娘本来也怕,后来想想又可以看到真姐儿是如何和王爷在一起,陆姑娘就说去。

一刻钟后,两排灯笼高挑出云家,灯笼下,赵赦携着真姐儿的手送她上了马车,余下的姑娘坐上另外几乘小轿。陆姑娘因为只注目看去了,这一次没有诽谤真姐儿是不是被抱着上马车。

河边就在城里,因此不怕城门关。来到河边时,见两艘画舫泊在那里,沉芳先喜欢了,对姐妹们道:“这是真姐儿体贴我们,我们自己坐着,才不会拘束。”

当然这其实是赵赦王爷不愿意和别人坐在一艘画舫上的原因。

十几岁的姑娘们,在常出美人的月光下,一个一个袅娜地上了画舫。真姐儿由赵赦带着上了另一艘船,放下船舱竹帘子,无声无息地往河中月光多处划去。

两岸若是白天时,是多桃杏树多桂花。赵赦指给真姐儿看:“要是冬天,这河上可以划冰船,前面那一处有梅花。”真姐儿神往,隔帘看岸上月影儿摇动,再对赵赦道:“表哥,我们京里过年?”

“在京里过年,”赵赦微微一笑:“再回去就来不及。”真姐儿先是不明白,过一会儿明白了,只装作听不懂。赵赦的意思,是再回去再回来成亲,这就赶不及。

真姐儿和赵赦,话还相当的多,她一面观月色,一面道:“白天撞上的那个人是谁?”一个粗壮的异邦汉子,骤然撞上真姐儿的马车。赵赦淡淡:“他叫格木顿,是来京里求娶霍山王的女儿为妻的。”

“要嫁到他们那里吗?”真姐儿睁大眼睛:“会住得惯吗?这算是和亲?”赵赦伸手抚一抚真姐儿的头发:“是和亲。”

真姐儿不无担忧,担忧过,又对赵赦灿然一笑,觉得自己真是为古人担忧。想想终是好奇:“想来长平郡主是不会嫁他的?”

“你猜得不错,”赵赦只是一笑,真姐儿抱怨道:“表哥我想回西北去,咱们请姨丈和姨妈一起回去吧,京里有长平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就要跑出来,今天那人撞上我的车,我看到长平郡主的马车,就离我不远。”

鉴于长平郡主的“优良”记录,真姐儿现在有什么事情发生,只要她在,都要往她身上想一想。

赵赦听过默然,再抬起眼眸责备道:“父母亲不奉旨,不能离京,想来是先生教得不好,这样的话,以后不想听到。”

将军在外,家人留京,像是每个朝代都会有的事情。真姐儿偶发娇嗔,又得了几句教训。她吐一吐舌头,双手捧起面前香茶,专心地去看水中月色。

月色团团,洒在水面波光中。真姐儿看了一时道:“虽然好,就是人多吵得很,有表哥在,咱们往幽静的地方去吧。展先生陪着出去,不让往人多的地方上去,也不让去人太少的地方。依我说,人多处可以听曲子热闹,人少的地方有一枝竹笛响,就可以玩了。”

“这有何难,让他们划到人少处,再吹笛子来。”船舱里铺着地毡,赵赦和真姐儿都盘膝坐着。到静处时,赵赦让人熄了大些的灯烛,只留月光进船舱中。往后面靠,是有锦垫,再招手让真姐儿坐身前,把她满头花翠的小脑袋按在自己大腿上,轻轻抚弄着真姐儿一只耳朵,和她慢慢开玩笑:“这一只耳朵,今天是听话的?”

真姐儿道:“天天是听话的,就是表哥没有听。”赵赦笑着道:“要我听什么呢?你说来我听听。”真姐儿想一想,微笑道:“我说得有理的时候,你听听就行了。要是不听,我也没法子。”

“你还是有法子的,”赵赦微微笑,柔声道:“真姐儿,明年三月里成亲好不好?”真姐儿在心里问自己,我能说不好吗?她幽幽叹一口气:“表哥,那三月以前你别太管我,要知道只有这几个月,是我一个人的时光。”

赵赦手上重了一下,真姐儿哎哟一声,坐起来挣开赵赦的手,抱怨道:“又弄痛了人家。”说过见赵赦脸色笑得古怪,真姐儿自己一想,立即脸红着往后面坐开,心里再抱怨,此弄痛,才不是那个弄痛。

再一想赵赦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真姐儿更是要往后面坐坐,脸色也不自然起来。要知道船舱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坐过来陪我说话。”赵赦再次招手笑,真姐儿摇头:“才说过我说得有理你要听。咱们规规矩矩地坐着吧。”

赵赦低声道:“我几时不规矩了,你说说看,我怎么样个不规矩?”真姐儿噘起嘴:“你耍赖,你刚才,就是那样,不好。”

“傻丫头,话是你自己说的。”赵赦更要笑,自己说话自己乱想,人家笑笑也不行。真姐儿被挤兑得脸通红,固执地道:“我就坐在这里。”

船舱外一枝横笛吹起,似把月光也带进来。赵赦和真姐儿都听得入了神,赵赦悠然道:“你这个孩子。”下面就没有再说话。

陆姑娘等人在另外一只船上,也听曲子听得入了神。闺中女儿也怀春,只是不能让人发现。陆姑娘突然对自己的未婚夫婿进京有了这一时的期待,要知道这是在别人船上做客,要是他进京,也这么带自己出来玩,哪怕是一只小船,也是甘心的。

刚想到一只小船,就看到一只小船出现在眼前。

“停船,不许过来!”赵意先喝了一声,把两个画舫上的人都惊醒。赵赦不悦地道:“是什么人?”真姐儿则突然有兴致:“也是一个能相中这里好的人是不是?”隔帘往外面看,见一只小小船只,船上站着几个人,有长衫书生也有短打家人。

真姐儿指给赵赦看:“表哥你看,你最喜欢的书生。”

赵赦忍俊不禁:“表哥最喜欢真姐儿,为什么要喜欢书生。”书生是不会生孩子的。真姐儿还在贫:“是先生说的。他说表哥礼贤下士,最善待读书人。表哥,他们是不是赶来和你对诗的?”

“要是,就让真姐儿去对,”赵赦不理船外,一心只和真姐儿取笑。真姐儿有些为难地道:“我倒是会两句,就怕再深些别人要笑话了。”

船舱里正取笑无边,外面那小船渐近。郁新急得跺脚:“快停船,这船怎么了。”陈寿蹲在船头也在急:“哪个混蛋抛下来的烂渔网,舵被缠住了,我正在解。”

“再不停船,抓你们见官!”赵意喝声更厉!船舱里的人都不听曲子看这热闹。巧文兴奋的不行,这一会儿想起来展先生:“要是他在,一定又扔铁锚,把那小船砸个稀巴烂。”

真姐儿对着赵赦皱起的眉头,也有些兴奋:“表哥,你会扔铁锚吗?不过别扔,人家也不是有意的。看看他们,象是遇到什么难处?”

展先生那砸船的风采,让小儿女们不能忘怀。

正在这时,陈寿急时地解开渔网,见离安平王的画舫很近了,赶快招呼大家一起:“快划,这虽然是逆水,咱们还走得及。你们划,我来升帆!”

郁新是一身马京偷窥佳人的长衫,相思之人眼睛又尖,他窥见船舱里一袭白衣胜雪,顿时热血沸腾,猜到或许是王妃本人。他不肯划船,不知道哪里的勇气,只站在船头上是潇洒状。

赵如进来回赵赦:“王爷,来船要走了,留还是不留?”

赵赦看看真姐儿一脸的兴奋,再衡量一下这来船的冲撞度,对真姐儿笑谑道:“让你看看,这铁锚我也会。”

“哎呀,表哥不要,”真姐儿的兴奋劲儿一下了没有了,对着赵赦赶快道:“表哥您大人大量,原谅他们一时冲撞,放他们过去吧。或许,他们是不知道你在这里,现在知道了,就赶快走了。”

不仅是真姐儿,所有的人都以为这船是有意近前,又匆忙退后的。

赵赦嘴角边泛起一个笑容,这种京中登徒子的花样,他心里明白得很。见到女眷就近前看一看,看过说一声船刚才不对,现在好了,就可以走人。赵赦淡淡道:“哪里这么容易就让他们走了。”

起身站起来,赵如已经明白地打起门帘。真姐儿还是兴奋了,她跟在后面道:“要不是有意的,表哥你赏他?”赵赦已经走到船舱外,回身对真姐儿笑:“要不是有意的,我的真姐儿赏他好了。”真姐儿赶快喊一声:“停!这一只船值多少钱?”

赵赦大乐,走出来站到船头上。两边船上人都看着王爷,是一件石青色锦衫,静夜里腰间一条玉板带看上去晶莹玉润,还有他压衣的白玉环,是俊秀之极。

真姐儿到底也跟出来,月色下出挑的一个小美人儿,嘴唇是红嫣嫣,正在一笑,露出贝齿,可比白玉。鼻子微皱着正在说话,月光有几丝斜斜洒在她面上,那眼珠子乌黑透亮,一丝狡黠在其中。

努力划船走的陈寿、吕升一起喝彩:“好个美人儿。”郁新听他们说好,心中泛起一丝苦涩。再看安平王,已经把她挡在身后。他魁梧的身子,把真姐儿拦了一个严严实实,也在同真姐儿说话:“进去吧。”

真姐儿在他身后笑嘻嘻:“表哥,那船远了。”赵赦道:“哦,你看着,”对赵如一伸手:“取弓来。”真姐儿先吓了一跳:“呀,表哥不必射。”她不知道是射什么,却知道冲撞王驾可以死罪。

这有赖与真姐儿是个好学生,她害怕地一面求饶:“表哥饶过他们,”一面进船舱里。

赵赦微微一笑开弓,怀中如抱满月时,一声弓弦响,小船上刚升起的船帆“哗啦啦”掉落下来,落在陈寿脚下,把他吓得愣愣得不敢再动。

仰头看桅杆,那箭却不在上面,是穿过绳索以后落入水面。

耳边听得“扑通”一声,安平王船上一个人跳下水来,游过去捡那箭。再看安平王手持弓箭在船头,那船是越来越近了。

两船离得不远时,赵赦举起铁锚,是一个力拔泰山的势子,回身对真姐儿笑:“你猜我打船头呢,还是打那舵?”真姐儿见不是射人,早就又奔出来,避在赵赦身后笑嘻嘻:“表哥不必砸了,教训他们几句就是,表哥你呀,不是爱教训人。”

赵赦一笑道:“你看着!”一锚扔过去,正打在那舵上。郁新听着舵碎的声音,再听着身边是陈寿等人跪下来的声音:“王爷息怒,小人们刚才,实实的地是船被渔网缠住。”

此时不跪的郁新,眼睛里只有那奔进奔出的真姐儿,那似精灵一样的真姐儿。她今天是雪白一件衣衫,看起来更似精灵。

赵赦含笑看他:“秀才,你为何不跪?”只为和真姐儿逗乐子,难道这个人吓傻了?郁新失魂落魄跪下来,跪以前还没有主意,跪下来以后,双膝着上船板时,郁新突然有了主意,口称道:“南门郁新,特来投奔王爷,望王爷收纳。”

陈寿、吕升和马京听到这话,都是惊骇地看着郁新。

而赵赦听到这话,在船头上是发出几声朗朗笑声,笑过他才变了脸色问道:“尔有何德,尔有何能,要来投奔于我?”

真姐儿在赵赦身后悄声道:“表哥,当然是你英明神武,所以他来投你。”赵赦回手在她肩头上轻轻一拍,示意真姐儿不要说话。

两边船上都傻呆呆看着这一切。展先生立于船头挥锚,袍袖飘飘好似仙人;王爷立于船头随便一站,俊朗而有威严,好似神人。

而郁新看的,却是安平王魁梧身子旁被风吹起的一角白衣,这白衣在月下,是十分的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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