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呆浮屠峰装死的人,突然之间,问讯天下,查问什么天劫。
留守的昌意终于被惊动,他赶到灵昭偏殿,看到两个小丫头还在天音嘱前,等待各方回讯的时候,忍不住抚额。
“卢悦,你怎么回事?”
对于自家孩子,昌意其实非常关心,神识一探,眉头皱得死紧,怎么又是这伤?
他跟画扇谈过,改良版的裂影固然算是救了她一命,可是这心脉之伤,老这样,绝对不行。
“你想查什么?”
“……我要查飞渊!”
昌意沉默一瞬,飞渊做为三千城未来希望,被培养了那么长时间,他当然知道。
“你感应到他了?”
“是!我们的主仆协议还在。”
“跟我说当时的情况。”
昌意示意洛夕儿看着天音嘱,把卢悦拉一边,打上结界,“不要隐瞒,想要师叔祖帮到你,你就不能有一丝一毫的隐瞒。”
卢悦到这里来,也确实想要求助他们,当下再不迟疑,一五一十把拉进天劫后感觉的不对,全都说了出来。
好半晌……,昌意还在小小的结界中绕步。
“师叔祖,我把我知道的都说了出来,您能把您知道的,告诉我吗?”
“……”不告诉,这小丫头的样子,也是绝对要查的。
昌意叹口气,“这片宇宙真正的鲲鹏,其实在很多很多年前,百灵战场形成之迹,就消失于世间了。这一点,我想你在飞渊不愿近水时,就感应到了,他只有鹏的特性,却无鲲的本能。”
“……”
卢悦心中一跳,默默听着。
“他突然离开呆了无数年的石室,无声无息的消失,我有一些想法,你要不要听?”
“……要!”
“飞渊失踪之后,我与流烟仙子等反思良久,怀疑有我们的责任。”昌意闭了闭眼,“三千城在你没上来之前,无有一点后力,我们把希望,全都寄托在飞渊身上,希望三千界域再有大难的时候,我们能及时回去相救。正好……,他也想早日能够回去见你,就自愿入了石室闭死关。”
“……”
卢悦心中隐隐痛着。
“不管是做为鲲鹏还是大鹏鸟,按妖族的年龄来算,他其实还很小。短期内强行提升等级,对他来说,是负担,更是风险。
鲲鹏鲲鹏,即是天上霸主,亦是水中精灵,鲲鹏九展,习到一定程度,应该会觉醒鲲之特性。”
“……”卢悦心中狂跳。
“你说天劫中的飞渊,不记得过往……”昌意看着她,“我们是不是可以反过来想,觉醒了更多鲲鹏神兽的记忆后,他无法认同曾经的自己?甚至不屑去看……那点他看不上的记忆?”
那个卑微到愿意为了一个人,自困于小小的石室,对于骄傲的鲲鹏来说,应该是不可忍的吧?
卢悦轻轻垂了眼。
“你所怀疑的夺舍,在我看来是不可能的。”昌意摘下她腰间装着灵露的葫芦,递到她手,“鲲鹏是神兽,没有人能夺舍他们。”
卢悦的手有些抖,默默给自己灌了好大一口,“不是酒!”
“你的伤不能喝酒。”
昌意抬手,从结界外吸来一张椅子,坐到她旁边,“虽然他不愿再认同你,可是……也没伤你。”
“……”想到最后刺来的精神刺,卢悦无法认同。
“从主仆协议上,当时如果他立意拉着你应劫,你是跑不掉的。”
昌意实事求事,“可是你所受的,顶多二十分之一。”
“……”卢悦默然无言。
“最后给你的那一击,其实只是当时痛了一下,你……并未受到伤害,我说的对吧?”
昌意看着她,“虽然如此,可飞渊已经不独是飞渊……,你……还要活在过去吗?”
“……”
卢悦一时之间,不知道这位师叔祖最想说的是什么?
“以鲲鹏神兽的骄傲,不管他能不能过了这一关,这辈子,他不会对三千城不利,可也绝对会绕着三千城走。”
昌意不想看自家弟子面无血色的样子,“他已不是‘他’,你……还要养伤吗?”
卢悦的脸色,在白与青间转换。
“这伤跟了你多久?”
昌意声音沉低,“你打算抱着这个最致命的伤,过一辈子吗?”
“……”卢悦的嘴角扯了扯,有脑子的谁会想要这样的伤?
她不想要的,可是它就是跟着她,她有什么办法?都六、七百年没出来了,谁知道,它现在又发什么疯?
她还是人,又不是仙,有些情绪,控制不了。
或者说,在很多时候,不是她控制情绪,而是情绪控制她。
认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卢悦很气馁,今天这伤,她真是被情绪控制了。
“……修仙之人被情绪所控,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昌意好像知道她所想,叹口气道:“我们逆天而行,本就有无处不在的劫……”
劫?
卢悦按向心脉处,这就是她的劫,身劫与心劫一处。
“说起来,天地门飞升这么多弟子,你才是最像我的。”
昌意叹口气,“可是有一点我们又最不像。你在养你的劫,我……一剑斩了自己的劫!”
斩?
劫也可以斩吗?
卢悦无声的询问,让昌意笑了笑,“七情可斩,六欲可斩,劫自七情六欲而来,如何斩不得?”
“……”
卢悦很想问他,她的劫要如何斩。
可是下意识地,她又觉得不太对。
“……师叔祖,您……是不是在挖坑给我跳啊?”
斩了身与心同一处的劫,就等于斩了那一段过往。
心脉之伤,贯穿了生命中很重要的三个人,她要连那三个人,一齐斩吗?
如果那样……
卢悦有些害怕。
唉!
昌意轻轻吐了一口气,“如果我跟你说,这就是一个坑,你愿意跳吗?”
“……”卢悦紧紧抿住嘴巴。
“我就知道,你不会跳,因为我们是不同的人。”昌意摸出一个酒葫芦,给自己灌了满口的酒,感受它的辛辣,“卢悦,我现在有另一个方法,能帮你去除心脉之伤,斩得只是裂影的那具有伤的分身,你愿不愿意学?”
“……”
还能这样吗?
卢悦简直不敢相信。
“你被情绪严重控制的时候,那具受伤的分身,便会回来。”
昌意无法忍受那样的分身还存在于自家弟子身边,“身边人反应的及时,或者你回神的及时,可以逃过性命,可是卢悦,一次可以幸运,两次可以幸运,三次、四次呢?你能保证次次都这么幸运,能够及时醒悟,及时服下救命丹药?”
“……”她不能保证,“师叔祖,您说……怎么斩?”
“分身是你自己的,想要灭掉它,当然还得你自己出手。”
昌意摸出一枚玉简,又记录上一些东西后,扔给她,“你能忍下炼体之苦,我相信,这份苦,你也能吃下。”
虽然真正斩的时候,会吃很多苦,可是现在的三千城不缺救她之物,总比那个致命危险,永远跟着她的好。
“师叔祖,我的识海是一片黑暗,如何能看玉简?”卢悦苦笑着还给他,“您……能口述教我吗?”
她的眼睛,真是一个很大的问题。
虽然之前,一直觉得,还是瞎着好,可是现在,经历过飞渊的事,卢悦很希望,她能尽快视物。
昌意接回玉简,看她的时候,在手中转了又转,“守正无疑,持行无始玉清微,退己进道谨修持,破仙斩虚妄……”
他念一句,卢悦记一句,很快便明白过来。
真身与分身,在小小的结界里,似真似幻地转移。
想要把一直受伤的分身处理掉,就得以自己的婴火,彻底把它炼化成灰,回复魂的形态,以真身收回。
“就是现在,左前第三。”
昌意一声大喝的时候,卢悦已然迅速出手。
……
感觉妹妹那里不对,正在拼命往回赶的谷令则,才踏进内城,还未松一口气,突然身全巨痛,那种无处不在的灼痛感,不知从何而来,几乎在瞬间,便痛进了全身的每一寸地方。
“啊!”
忍不住痛呼出声的时候,泡泡不由分说,接住了他们的遁光。
“不……不在浮屠峰,在……在灵昭殿……方向。”
泡泡才转过的弯,又迅速直了回去。
洛夕儿已经被结界中的火影吓了一大跳,若昌意不是天地门的前辈,她早冲进去了。
“忍忍忍,忍字头上一把刀,万不可功亏于溃!”
昌意很欣慰他和卢悦,都没给自己犹豫的时间。
他紧紧盯着在火中挣扎的分身,心中着急,这强化过的身体,远比他最开始想得难上数倍。
只是,开弓已无回头箭!
若这次失败,不论是他,还是卢悦自己,只怕都不敢再碰这具更为千疮百孔的分身。
“啊……!”
卢悦身上已经开始沁出血色汗珠,咬牙婴火大盛的时候,这具困拢她无数次的分身,终于开始成了无意识的淡影。
“守正无疑,持行无始玉清微,收!”
裂影身法再起,卢悦的真身与分身,在不停地叠加,直到把它也收回。
感觉到心脉处,再无伤口的时候,身体无处不在的巨痛,却再不可忍,将晕未晕之迹,昌意拎着她,直入灵昭大殿的后方,连开数个禁制,把她扔在一方乳白色的池水中。
“在这里闭个小关,七天后,我再来接你。”
昌意可舍不得这里的元气泄露,刚刚退出,就见谷令则和泡泡飚了过来,忙一个大擒拿,拿住谷令则“来得正好,也进去陪卢悦吧!”
双生之体,一起行动,应该能事半功倍。
泡泡忙紧紧抱住谷令则,“我也要进去。”
虽然昌意他早见过,可没进去看到卢悦,他不放心。
“你个臭小子。”昌意人老成精,如何不知小家伙的想法?
他拎着他在里面晃一圈,“看到没?这便宜,你想占也占不着。”
什么叫他想占也占不着?
泡泡其实在里面,连吸了数口气,可惜正要再闻闻味的时候,被昌意又拎了出来。
“回来得这么慢,若等你们,黄花菜都凉了。”
昌意捸着他,“卢悦是因为飞渊才出问题的,你现在老老实实,把你所知道的飞渊,全告诉我。”
木府天道破损,所有知道飞渊的人,虽然飞升的时候,记忆都会解封,可他们所知道的,全是听说。
只有泡泡这个天地精灵,未被天道禁住,飞渊的情况,想要判断准确,他必须知道最正确的。
……
轰隆隆!
电光连闪,海涛啸天,似乎天地,在这里已经连在一处。
好半晌后,抬头看天,沉浮在海水中的巨大影子,面对慢慢退却的天劫,轻轻叹了一口气。
连过两次天劫,没挂的原因……
以为曾经的一切,只是耻辱的时候,谁知道,会有这番翻转?
飞渊?
这个名字,是他想象中的名字吗?
“你说我们起什么名字呢?”女孩因为丧亲,有些沙哑的嗓音,突然响在耳边,“当年,我娘给我起名悦字,是想我一生平安喜悦,可惜这个愿望,她一定实现不了。”
那种对无常命运的愤怒、迷茫,似乎一直刻在她的身上。
“跟了我,以后就要承受各种非议,没本事,我想护也护不了。”
她好像早就预知了前路。
可惜,刚见到那个世界的他,虽然还什么都不知道,却还是骄傲的,跳着蹦着想给她信心。
“好!鹰击长空,乘空而来,飞入云宵!你的世界是天空,我就给你起名飞渊。”
她好像很用心的样子,对小小的他满是期许,“以后一路直上,如潜龙在渊,腾必九天!再不为……资质等阶所限。”
那是她对他的期许,也是她对她自己的期许吧?
“罢罢!这名字我接下了。”
时隔六十四年,他终于接受了这个曾经弃如敝履的名字。
盘旋了多日的乌云正在迅速退开,海浪也终于慢慢平展,巨大的影子在水中一晃,一身淡蓝法衣,飘着乌黑长发的男子,现出身形。
他借着水色打量他自己。
曾经有些柔和的脸庞,此时全为刚毅所替。
也……
不对!
似乎曾经的他,也是这副面容,否则是不可能在那个石室一呆数百年。
他在心里轻轻叹了一口气,明知道这里危险无比,那个女孩,却想也未想地要与他一起担下。
只是……她的眼睛……瞎了啊!
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攥紧手的,心中更升起一种想象不到的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