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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个特殊的夜晚,后来被载入了大晏的历史。

当然,更多的是民间野史。

宫里头那些贵人们的事情,从来都是老百姓好奇和谈论的焦点。在文人骚客们风流笔墨的渲染下,自是添上了一些更为百姓喜爱的,例如王孙公子与国公小姐月下私会一不小心弄掉了孩子摊上了大事儿的香艳版本。

但事实上,这晚的事,从头到尾都无香艳无关。

甚至于,这晚根本就看不见月亮。

太孙妃怀胎四月的胎儿死于腹中,赵绵泽盛怒之下的命令一出,整个东宫都像被吞入了一池滚水,人人心底都沸腾起来,有暗自高兴的,例如那些侧妃们;也有扼腕叹息的,比如泽秋院的奴才们;也有纯粹看好戏的心态,期待事件发展的,比如大多数的人。

半盏茶的功夫之后,凡是涉及太孙妃保胎药一事的人,很快就被带入了东宫里平常议事用的源林堂。谋杀皇嗣是大罪,牵连起来就会是一场腥风血雨。这一些莫名其妙被卷入其间的人,吓得脸都白了,一声声地求饶着,每一个人都赌咒发誓说没有动过太孙妃的药材。

一时间,场面失控,哭喊声冲灭了东宫的黑夜。

可很快,有心人就发现了,典药局带来的人里,独独缺少了一个叫王小顺的内使。而经众人指认,他刚好就是这几日负责为太孙妃拣安胎药的人。

如此一来,事情似乎明朗了。

把山药换成了天花粉的人,自然而然锁定了王小顺。

有了一个目标,涉案的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可一个普通的典药内使,又怎么敢谋杀皇太孙的孩儿?

不用说,定是有人指使。

为免受到此事的牵连,一个与王小顺同屋的典药内使出来指证。他说这几日,王小顺与往常就是不大一样,做事鬼鬼祟祟,还常常大半夜跑出去。问起他来,只说是撒尿。当时他未有察觉,如今想来,大抵是与谋杀皇嗣一事有关。

“搜!一定给本宫找出来。”

赵绵泽心里是恨的。

算上这一回落胎的孩儿,他统共没了四个孩子。以前一直以为是夏问秋身子不好,既是天意,那是没有法子。如今竟然发现是人为,积累了多年的恼意,一股脑涌上来,他恨不得撕了那人。一个贵为储君的人,连自家孩儿都保不住,任由贼人在眼皮子底下动了手脚,若是不找出幕后主使来,怎能咽得下那口气?

于是,搜人的行动开始了。

这一个晚上,宫中各处都不得安宁。从东宫开始查起,禁卫军们几遍翻遍了整个皇宫的角落,却一直没有找到王小顺的人影。一个典药内使说,这厮晚膳的时候还在,算算时辰,恐也是跑不远的。

既然宫里没有,搜查的范围很快就遍及了整个京师。

火光烁烁,甲胄铮铮。

京师城的大街小巷,熟睡的人们被吵醒了。

狗吠声、鸡叫声、敲门声、小孩儿的哭啼声,嘈杂成了一片,城中的东南西北各处,甚至包括王公大臣的府邸宅院都没有逃过禁卫军的搜查。那些禁卫军就像吃了火药,虎狼一般,入室就气势汹汹的翻箱倒柜,态度极是凶悍刁横。而这一件事,后来也成为了言官们诟病赵绵泽“为了一个妇人,扰得全城百姓不宁”的政务弊端。

京师的城门早已紧闭,王小顺纵有天大的本事也逃不出去。

也不知是他太过倒霉,还是禁卫军的搜查本事太强,两个时辰不到,就在鸡鹅街找到了畏罪潜逃的王小顺。

好巧不巧,他竟是藏在鸡鹅街有名的济世堂后院的一间窄旧耳房里。

一场闹入鸡犬不宁的风波,终于平息了。京师城进入了安静的夜色。

可是在火光通明的东宫,却很快掀起了一场更大的风浪。

那王小顺今年不过十六七岁,被人押到了源林堂一审,还未动刑,只两个耳光下去,他便招了一个底朝天。

据他交代,他并无谋害小世子的念头,之所以把太孙妃补药里的山药换成天花粉,是受了典药局局丞孙正业的指使。

他说,自打孙正业入东宫开始,他为了讨教学习,就一直师傅长师傅短的叫着,大抵是他的嘴乖,孙局丞很快就拿他当自己人了。有一次,孙局丞告诉他说,他是东宫新来那个备受皇太孙宠爱的“夏七小姐”的故人,来东宫是为了替她办一件事。

典药局人人都知,孙正业打一来就被皇太孙派去单为“夏七小姐”一个人诊治,二人的交情自然不浅。皇太孙宠爱夏七小姐的传言,也早就落入了他的耳朵里,所以,孙局丞的话,他自然是相信的。

前几日,孙局丞突然唉声叹气,说如今太孙妃在正妻的位置上坐着,若再产下一个小世子,七小姐要上位可就不容易了。只有太孙妃落了胎,七小姐才有机会被扶正。听说了孙局丞的谋划,他当时也是怕到了极点,可孙局丞说,皇太孙宠爱七小姐,即便事发,也不会追究。如若事成,等皇太位一继位,七小姐就是皇后娘娘,断断少不了他王小顺的好。以后不要说东宫典药局,便是太医院,也由他横着走。

于是乎,一时鬼迷心窍,他就干了这丧尽天良的事。

王小顺痛哭流涕着,说得一盏茶的功夫,一句句头头是道。

就连他为什么会逃去济世堂,也交代了一个明白。

他说,晚膳的时候,一得到太孙妃胎儿不保的消息,孙局丞就安排了他连夜出宫,前往济世堂暂避风头。说那济世堂薛掌柜的内侄女顾阿娇,与七小姐是旧交,可保他的安全。临行之前,孙局丞还给了他一封“夏七小姐”的亲笔信。

他先时还有些惴惴,可敲开了济世堂薛家的门,找到寄住在此的顾小姐,一报上七小姐的名号,拿出那封信之后,顾小姐二话不说,就安排他住了下来,直到禁卫军找到他。

事无巨细,他的话没有一丝纰漏。

至此,太孙妃胎死腹中一事,到底是谁主宰,一目了然。

得到这样的结果,赵绵泽震惊之余,以“家丑不可外扬,不想把动静闹得太大”为由,只派了何承安前去楚茨殿,请夏七小姐过来问话。

可是,先前搜查人的时候,事情已然传开了,现在又如何能捂得住?

也不知谁传扬出去的,东宫抓到了换药的王小顺,以及王小顺已经招认了夏七小姐的消息,在短短的盏茶功夫里,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传扬了出去。

……

何承安领了人赶到楚茨殿的时候,已是四更时分了。

夏初七并未入睡。从泽秋院回来之后,她就一直待在马厩里。静静的黑暗中,厚厚的干草散发着一种谷物的清香味儿,久不运动长了一层肉膘的大鸟乖顺地卧在她的身边,偌大的个头,却像一只小宠物,一直拿粗糙的舌头来回地舔她的手心。舔得痒痒的,就像是安慰,极是舒服。

“大鸟,你是马儿,还是狗儿啊?真是!”

她低低的笑着,亲昵的敲大鸟的脑袋。

不远入,甲一静静站立,脸上看不出情绪。

晴岚也垂手立在马厩的木栅栏外头,一动不动。

她是来告诉夏初七消息的,见她不动身,又催促了一句。

“七小姐,何公公在等您。”

“知道了。”抬了抬眼皮,夏初七冲她点了点头,脸色隐在了马厩昏暗的光线下。

说罢,她怜爱地摸了摸大鸟的马脸,大鸟就像感觉到什么似的,温柔地拿脸蹭她,似是在回应。

她笑了,“呵,你真是……什么都懂,让人不爱你都不成。”

有时候,她其实很难想象,像大鸟这种上过无数的战场,见惯了腥风血雨和生离死别的马,征战时可以那样的彪悍勇猛,可安静的时候,它却能这样温驯,比宠物还要宠物。

她很喜欢和大鸟说话,就像和赵十九说话那般,感觉很不一样。

“大鸟,我去了,明儿再来陪你。”

抱了抱大鸟的脖子,她慢腾腾站了起来,神色淡然地走出了马厩,迈着轻松的步子,进入了楚茨殿的正殿。

绕过一个描了花鸟鱼的福贵屏风,只见一双双的眼睛,烙铁一般盯在她身上。

楚茨殿的上上下下都晓得太孙妃的孩儿胎死腹中,皇太孙震怒不已,这才让何公公过来传七小姐问话。

人人都猜,谋害太孙妃,这一回七小姐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一些平素巴巴讨好她的宫女嬷嬷们都垂着头,目光晦涩,再也不复往日的热络,在她昂首阔步走来时,飞快地散开在了两边,没有人多问一句。只有梅子瘪着嘴过来,目光通红,担心的看着她。

“七小姐,没事的,不关你事,一定是没事的啊……”

夏初七挽了挽唇,看向殿里的一众人,觉得好笑之极。

“何公公,稍等片刻,容我换一身衣裳。”

何承安是一个懂事的人,能混到东宫大太监的位置,寻常的人情世故,比殿中那些榆木脑袋强多了。加之他是赵绵泽的近侍,了解赵绵泽的为人,今夜这一番动静下来,他怎会不知,哪怕证据确凿,皇太孙骨子里不还是向着这位七小姐的?

把拂尘挽在臂弯里,他微微躬身,笑得嘴都咧到了耳朵。

“七小姐请便,奴才等着便是。”

没有再多说一句话,夏初七点点头,径直入了内室。

斜斜地看了一眼梳妆台那一面铜镜里的女子,她微微一笑。

“晴岚,为我收拾一下,免得一身的马檀味儿,那就不妙了。”

晴岚与梅子的性子恰好相反,梅子乍乍呼呼,嘴巴太大,她却凡事镇定,守口如瓶,所以夏初七什么事都不太避讳她。

瞥她一眼,晴岚低低应了一声“是”,便开始替她挑选衣服。

内室里只点了一盏烛火,光线昏暗寂寥,两个人一直安静着,许久都没有人说话,面色也不大看得清楚。

晴岚做事很麻利,很快为她换上了一身新做的衣裳,穿上身,还描了眉,画了唇,一个淡淡的妆容,不浓艳,不艳俗,恰到好处的衬出了她若玉的肌肤,精美的容颜。

眸子惊艳的一亮,晴岚忍不住赞美自己的杰作。

“七小姐,你真是一日比一日好看了。”

夏初七微微眯着眼,一眨不眨地看着铜镜,想到自己曾经热切地盼望着能这样美的出现在赵樽的面前,可他却没有办法看见,偏生她却要打扮给别人看,不由心潮翻滚,一个忍不住,就趴在妆台上呕吐起来。

“七小姐,你怎的了?”晴岚拍着她的后背。

“呕……呕……”

夏初七胃里酸水直冒,呕吐难受了片刻,大抵知道是犯了孕吐,不以为意地冲晴岚摆摆手,接过她手上的温水漱了漱口,等那一阵晕眩般的呕吐感平息下来,才慢悠悠的把头上饰品一个个扯了下来,放在了妆台上。

见她如此,晴岚迷惑了,“七小姐,可是不喜欢?我再换旁的。”

“不必了。”略略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裳,夏初七轻轻一笑,一字字说得极为轻缓,却又森寒无比,“女为悦己者容,悦己者都没了,打扮得再美又有何意义?再说,我去源林堂不是去比美的,而是去受审的。”

晴岚看着她阴郁的侧面,抚了抚妆台上的漂亮珠花,小声地道:“奴婢以为,正是因为如此,七小姐更得打扮得好看一些。人美,则气壮。”

人美,则气壮?

夏初七微微一怔,侧眸看着她。

晴岚是一个温柔知礼的旧式女子,平素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很少像今日这样反驳和坚持一件事情。而她一句话,夏初七也认可,确实极有道理。美人儿只需要一句软语就能办成的事,丑女却需要用武力来解决,其效果,实在是天壤之别。

一念至此,她唇角微微一抽,端正地坐直了。

“不好意思,浪费了你的心血。来,咱再扮美一些,亮瞎他们的狗眼。”

三分长相,七分打扮,这句话诚不欺人。

在晴岚的一双妙手之下,夏初七看着铜镜里的自己,一脸的不可思议。

“哇哦,晴岚你可太神了,我就没见过自己这样美的时候。”

晴岚微微低头,凑近端祥了她一阵。

“不是我的功劳,是七小姐你本身长得好。”

夏初七不好意思地抚了抚小腹,轻轻一笑:“若是你家爷听见这话,肯定又得损我几句了。”

“呵,那是因为爷长得俊,一般美人儿瞧不上。”

“所以啊,爱上俏郎君是有压力的……我多不容易。”

不知是在笑还是在叹,说这席话时,她的目光里淡淡的浮出一抹失落来,“晴岚,好些时候,我都觉得好累,真想带着小十九跟他去了好了,何苦这样折腾旁人也折腾自己?可那一日见到贡妃,我那话虽是随口编的,却也是心里所想。赵十九应当也是放心不下他的母妃。像贡妃那样的性子,若是没了皇帝在,恐怕……还不晓得要吃多少苦头。不仅是她,就连梓月也是一样。一旦失去皇帝的庇护,她们娘俩就得受罪了。”

晴岚抿着嘴巴,为她正了正头上的点翠步摇,又从匣子里取了一只“玉蜻蜓”簪在发鬓上。

“活着比什么都强,七小姐你是对的。”

“但愿……他不会怪我。”

轻抚着小腹,夏初七站起身来,盯着铜镜。

铜镜里的女人,她觉得有些陌生了。

一头别致的发髻上,插一支步摇,簪一些珠花,一袭芙蓉色花软缎的通袖宫装,浅浅的逶迤于地,外披一件杏仁白的半透明薄烟纱,腰上系一个双凤衔珠的嫩黄色宫绦,将她原本就窄细的腰身,衬得柳枝条似的,一掐之细,身前渐渐坟起的丰盈,微微上翘的臀型,身姿曲线曼妙得仿若入了画的古典美人,比她看过的所有女人,都没有丝毫的逊色。

可那一双眼神,却冷冷的,凌厉如冰,没有半分温度。

……

……

出了内室,甲一就候立在门边儿。

见她如此隆重俏丽的打扮,他似是吃了一惊,目光微微一凝,却没有说话,静静地跟了上来。

夏初七眉一蹙,停下了脚步,低声阻止,“甲老板,你留下来。”

甲一面色微沉,“为什么?”

夏初七没有看他,也没有解释太多,抚了抚头上的发髻,又自顾自整理着袖口,淡淡道:“这一去,龙潭虎穴。你留在这里,办事方便一些。”

甲一很坚持,“不行。”

夏初七不理他,自顾自地道:“放心,我不会有事。再说,你这假太监,混在楚茨殿里容易,去了那里,还不定有什么人在,一旦被人发现,还不得为我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啊?”

不论她说什么,甲一眼皮也不动一下,“殿下说过,寸步不离。”

夏初七冷笑一声,“他死了,管不住我。”

甲一冷冷地回她,“可他活在你心里。”

夏初七心中如被重捶敲过,瞥过头来,目光凉凉地看他。

“你知道的,谋划这样久,成败在此一举。我不能走错一步,更不敢不留后路。”

甲一目光微凉,“何意?”

她抿了抿唇,掌心慢慢地抚向了腹部,“我不会有事,就算有什么事,还有小十九,可以保我一命。而你……”微微一顿,她细细观他眉眼,语气一转,又一次把话岔到了天边。

“甲老板,我们到底在哪里见过?为何这般面熟?”

这句话她在锡林郭勒时常常问,回了京师,已是好久不问了。

甲一蹙眉,一如既往,“并没有见过。”

“好吧,没见过就没见过。”夏初七笑了笑,神色敛了下来,“我是想说,有你在外面接应,我更为放心。若实在不行,你还可以去找贡妃,小十九是我最后的保命符。”

甲一看着她,终是没有再争辩。

“那你仔细些。”

夏初七弯了弯唇,心里陡然生出一丝悲壮的感觉来,“嗯,你不要偷偷跟着我,万一被人发现,不仅治你一个欺君大罪,还得连累我。”

轻轻一“嗯”,甲一并不说话。

她一笑,“不过……”顿一下,她才说,“小十九是我珍爱的宝贝,不到生死地步,我不会轻易利用我的孩儿……甲老板,若是我有什么不测,贡妃都来不及救了。你赶紧领着二宝他们去找陈景,他一定会安排你们离宫……”

“你不必操心这些。”

“好。你办事,我放心——”

她唇角带笑,挥了挥手,也不管甲一如何想,径直离去。

……

……

这个夜晚风声大作,源林堂外的树木被冷风吹得弯下了腰,在这样一个紧张的时刻,那狂风仿佛是为了配合森冷的气氛,把她的裙裾高高吹起,在黑夜里一阵阵的哭啼和呜咽,特别萧瑟凄凉。

源淋堂里的人很多。

不仅所有涉及此事的人,都被侍卫押了过来,得到消息的东宫辅臣,东宫詹事府一众官员,还有赵绵泽的几个侧夫人也都跟了过来凑热闹。另外,堂上还有许多她熟悉的人,有耷拉着脑袋的孙正业,还有她好久没有见过面的顾阿娇。每个人表情都不一样,但无一例外的是,从她一入室,无数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了她的脸上。

只一瞬,殿中的呼吸少了。

“楚七……?”

顾阿娇迟疑的轻唤声,是带了一个问号的。

今夜的夏初七,与她熟悉的那个人大不相同。

一袭长长的裙摆,迤逦在地上,精致的五官像上了一层细白的釉色,幼嫩光滑,细腻如同豆腐,包裹得并不严实的春装下,若隐若现的锁骨弧线优美诱人,再往下包裹着的一对鸽子鼓囊囊的似要展翅飞翔,一时风情无双,瞧得人心里痒痒,却偏生不敢触摸。因她微抬的下巴,轻仰的头颅,却是说不上来的疏离,还有倨傲。如画中仙子,高远在云端,又如一朵迎着冷风盛放在悬崖峭壁上的美艳牡丹,虽容色倾城、姿态诱人,却无法靠近,除非拿命去换。

久久,都没有人说话。

如今殿内的男人们,身在众美云集的皇宫中,无一不是早已阅遍了人间美色。可即便如此,她桀骜不驯却又气度雍容,风情万千却又矜贵娇艳的别致风流,不仅惊了男人们高贵的眼,就连一干女人都忘了呼吸。

人与人,就怕比。

她立在殿门,如同一颗光芒万丈的明珠,不仅那几位漂亮的侧妃和美则美,却少了一份大气的顾阿娇,就连以美貌闻名于京师的太孙妃夏问秋,登时就被她给比到了宫城外的御城河。

“咳!”

赵绵泽第一个反应过来,敛住神色。

“小七,你来了?”

他这话明显没有半分斥责之意,众人微微一惊。夏初七却是噙着笑,不看任何人,只拿目光逼视着他。

“不知皇太孙殿下找我来,有何事吩咐?”

整个东宫的人都知道了她谋害皇嗣,她却如此坦然?

赵绵泽深沉的黑眸微微一眯,视线定在了她的身上。

“把保胎药里的山药换成天花粉一事,你还不知情?”

夏初七抬了抬下巴,唇角牵开一抹带着嘲意的笑容,回答得理所当然。

“我又不是卖假药的奸商,我应该知道么?”

低低的“噗”声起,殿中竟有人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赵绵泽尴尬地轻咳一声,端详她片刻,望向了堂内跪着的典药内使王小顺。

“说,为何要污蔑七小姐?”

被他冷厉的一呵护,王小顺一愣,顿时吓得六神无主,紧张地“嗵嗵”就地叩了两个响头,脑袋转向夏初七,就急不可耐的指证。

“七小姐,你救救小的啊,小的这样做,可都是为了你啊。不是你告诉孙师傅,说有皇太孙撑腰,绝不会出事的吗?如今怎会……呜,七小姐,我家里还有八十岁的老娘要养……”

夏初七乐了,轻摆了一下流水般的袖口,“笑死人了,你今年才多大?八十岁老娘,你爹又多大?还有生育这项功能吗?”

又是一阵“嗤”笑,不知是哪一些捧场的人发出的,王小顺面色一白,自知口快,赶紧圆场,“小的太紧张了……是八十岁的奶奶……”

“得了得了,我不是你祖宗,不必找我求情。”

“七小姐……”第一次见到她这样口舌刁毒的女人,王小顺根本没法搭讪便败下阵来,又把予头转向了孙正业。

“孙师傅,你救救我啊……分明就是你指使我的……如今怎能不认,把一切推给我?”

“我呸!”孙正业满脸怒意,啐了他一口,气不到一处来,“好你个无耻小儿,枉老朽当你是个人才,岂料你竟是这等血口喷人的泼才。老朽何时指使过你把山药换成天花粉?何时给过你七小姐的书信,何时让你去济仁堂找顾小姐了?”

“孙师傅,不是你说七小姐叫你做的吗?”王小顺咬死就是这一句。

孙正业气到极点,一阵吹胡子瞪眼睛,“你心肠竟如此歹毒,陷害了老朽不算,还想陷害七小姐?”

“孙师傅,你不能这般抵赖啊,小的与太孙妃无冤无仇,若不是你指使,我怎会去害她肚子里的小世子?”王小顺跪在地下,声声哭泣,还一阵抹眼泪,“皇太孙饶命,太孙妃饶命……小的是无辜的,都是受了奸人蒙蔽,才犯下大错……”

“我看你分明就是有意栽赃!”孙正业恨声道,“老朽还想问你,到底是谁指使你这样说的?居心何在?”

看他二人争辩不休,赵绵泽蹙起了眉头,良久不语。顾阿娇先前一直跪在地上,没有敢抬头,可如今形势如此,为了保命,她不得不狠狠一叩头,面色苍白的辩解,“皇太孙,民女与七小姐和孙太医识得是不假,但并不认识这个王小顺,更是不晓得他怎会出现在济世堂的耳房里。那一间耳房,除了下人值夜时偶尔使用,平常都是空着的,请皇太孙明察秋毫,还民女公道……”

赵绵泽轻轻“嗯”一声,眉头微微松开,又冷眼看向王小顺。

“王小顺,你说孙正业给了你一封七小姐的手书,手书在哪?拿来给本宫一观。”

王小顺有些畏惧赵绵泽,缩了缩脖子,脑袋埋下去,低得快要落入裤裆里了。

“回皇太孙,小的在济世堂时,已把手书交给了顾小姐……如何拿得出来?”

“嗯,合情合理。”赵绵泽声音极轻,唇角却凉了不少,“那你深夜进入济世堂,除了顾小姐之外,就没有旁人看见?”

“有,有一个。”王小顺像是刚刚想起来似的,忙不迭地道,“济世堂有一个值夜的人,瘦高的个子,下巴上有一颗黑痣,说话有些结巴,是他为小的开的门儿,又去后院叫来的顾小姐。”

赵绵泽眉梢轻扬,脸上看不出情绪,顿了顿,他看向了顾阿娇。

“顾小姐,府上可有这样一个人?”

顾阿娇下意识抬起头,正眼对上赵绵泽俊朗湿润的脸,原本吓得苍白的面色,竟是微微一红,心脏霎时狂跳不已,好不容易才组织起顺当的语言,“回皇太孙话,下巴上有黑痣的人,说话结巴……是有。他叫邓宏,是济世堂新来的伙计,今晚正是他在济世堂值夜。民女与爹爹是锦衣府来京投亲的,因舅妈不喜,不好住在舅舅家的宅子,一直住在济世堂的后院里,一来为了守药铺,二来爹爹也可以为深夜求医的人看诊,所以今晚是济世堂的……”

她一开口话就没完,赵绵泽似有不耐,蹙了蹙眉。

“与此事无关的,不必说。”

轻“哦”一声,顾阿娇尴尬的住了嘴,只听他沉声吩咐。

“焦玉,去,把邓宏给本宫找来。”

京师城就那么大,焦玉一个人骑马出去,不多一会儿工夫,就把那个值夜的邓宏给拎了过来。

他从未有入过皇宫,一看源林堂中的阵仗,登时吓得快要瘫了。

跪在地上,他白着一张脸,抖抖嗦嗦的结巴着说了好久。但说出来的话,却是与王小顺的一致。他说,确实是王小顺先来济世堂敲门,然后他以为是夜诊,给开了门。听了原因,他请王小顺坐了,才去后院叫的顾阿娇出来。而那一封手书,他也亲自看见,确实是王小顺交给了顾阿娇。

一个突然撞入的陌生人证词,大多时候,更能取信于人。

源林堂里的所有人,都自觉心里有底了,几个侧妃更是鄙夷的窃窃私语起来。

顾阿娇完全不明所以,看着邓宏就急眼了,“邓宏,你个混账东西,亏得我好心收留你,给你一口饭吃,你却信口雌黄来害我!”

邓宏垂下头去,“顾,顾小姐……对,对不住……可小,小的,不敢撒谎啊……”

大概顾阿娇长了这样大,还从来没有见过这种睁眼说瞎话,恩将仇报的人,在邓宏无辜又老实的指责里,她一张白皙漂亮的小脸儿,气得通红,脑袋一阵猛摇。

“根本就没有的事。皇太孙殿下,民女真的没有,我与楚七有两年未见了……”

“哪里来的野丫头,还不闭嘴?”夏问秋先前就发现这个女人盯着赵绵泽的目光痴傻,如今见她在殿上撒泼抵赖,看了一眼赵绵泽情绪莫测的脸,又睁着一双哭得通红的眼睛,悲悲切切地看向了夏初七,声音哽咽而痛苦。

“七妹,证据确凿,你可有话说?”

一群人都跪在地上,唯独夏初七一个人风姿妖娆地站着。赵绵泽没有让她跪,她也没有跪,甚至连请安都没有。别人在说话的时候,她只是一直微笑,并不插言,也不打扰,比起旁人来,她更像一个真正的旁观者,丝毫不露怯意。不过,如今被夏问秋问到了,她还是转过头了去,静静地看着她。

“太孙妃,妇人刚落了胎,脉涩血虚,宜静不宜动,你就不该坐在这里生气。若邪气入体,气浮攻心,到时轻者头昏目眩,呕吐咳痰,重者停经毙命……气死了,气得闭了经,多划不来?”

事到临头,她还敢如此伶牙俐齿,夏问秋是真没有想到。

微微一愕,她崩溃般低低饮泣着,手帕拭了拭眼睛,神色哀怨地怒视着她,凄苦的哭诉起来。

“七妹,就算三姐往常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你来找我便是。骂我、打我都可以……为何要狠心为难我的孩儿?想他已有四个月了,很快就可以见到他的爹娘,他也是要叫你一声姨的……大人有错,稚子何辜,你怎生,怎生下得去手啊?呜……”

夏初七眉梢微微一动,仍是不动声色。

“我劝你还是少哭一些罢,免得伤了眼睛,还伤身。”

她不留情面的冷言冷语,加上出色的装扮,早就让一旁侍立的几个侧夫人心生怨对了,加之她们早有耳闻皇太孙宠她上天,如今见这般情形,不由得人不信传闻。谢氏面带冷笑,丁氏面有不悦,李氏更是旁敲侧击的讽刺。

“太孙妃,你为人实在太过良善,你与别人讲姐妹情分,别人可未必要与你讲呢?你道人家为何不要侧夫人的名分?不是等着你孩儿落了胎,好做太孙妃么?”

这完全就是一个火上浇油的人。

不过她这挑唆似的一解释,夏初七的“作案动机”更明朗了。

赵绵泽淡淡看了她一眼,面上似有不悦,正想要呵斥,可夏问秋哪里容他这般包庇?当着东宫辅臣和詹事官吏的面儿,她长长的抽泣几声,呜咽着半趴在案几上,似是终于支撑不住了,喊一声“我的孩儿啊”,便凄苦地晕厥了过去。

“秋儿?”

赵绵泽眉头一皱,伸手拥她过来,唤了两声,不见她回应,赶紧叫了一直跪在地上的林保绩过来。在“抢救”的过程中,他一直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夏问秋,直到她再一次悠悠转醒,又揪着他的衣襟,让他一定要替孩儿做主。他才幽幽一叹,换上一副脸色,看向眉目噙笑的夏初七。

“小七,我只问你一句话。”

看了一眼堂上的众人,夏初七微微抿了抿唇。

“皇太孙但问无妨。”

赵绵泽揉着额头,不知想到了什么,情绪似是有些焦躁,但语气还算平静。

“你可是因为恨我……故意为之?”

四周一片静寂。

这一句话,他问得属实太直接。

夏初七心里微微一沉,抬起下巴,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

“我没有。”

这三个字,她说得斩钉截铁,没有情绪,只是陈述。赵绵泽目光沉沉,静默了一会儿,艰难地点了点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柔和了声音。

“好,我相信你……”

“绵泽!”夏问秋尖叫一声,截住他的话头,颤抖着苍白的唇,手指着夏初七,恨声不止,“你怎能这样轻信她?你想想,她没入东宫之前,我们的孩儿一直好好的,打从她入了东宫,又把孙正业弄入典药局,我腹痛一日盛过一日,这才出了这事。除了她,还会有谁?绵泽,你不要犯糊涂了,她分明就是恨我,恨你,恨我们当初……”

赵绵泽“嗯”一声,目光一厉,她自觉失言,赶紧闭上嘴,把剩下的话咽了下去。

“总归一定是她,你不要被她骗了……”

李氏一笑,低低补充了一句,“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嘛。”

夏问秋眉心一跳,冲李氏深深的看了一眼,虽不知她为何要帮自己,但仍是顺着她的话头说了下去,“绵泽,所有人的眼睛都是雪亮的,你莫要因为喜欢七妹,就一味的偏袒她。今日有这么多姐妹和大人在这里,你若是这样做,如何令人信服?”

她这一激将,很有力度。

赵绵泽虽然是储君,但还不是皇帝。

即便他是皇帝,在做决定的时候,也不能不顾及旁人的看法。

殿中之人纷纷点头称“是”,统一的矛头都指向了夏初七。

甚至有人要求皇太孙一定要从重处罚,以昭德行。

在蜜蜂一样的“嗡嗡”声里,孙正业的面色越来越发白,他拱手一拜,身子颤抖着,话锋直指夏问秋,“太孙妃,老朽行医一世,自问清白仁德,从未干过伤天害理的事……你相信老朽,从未教唆过王小顺害你……”

夏问秋眼中浮起恨意,冷冷一笑,“孙太医,不必在这里惺惺作态。人证物证都有,事实就摆在面前,你还在为了这个女人,咬死不认,到底是为了什么?她与你有何见不得人关系?你可知谋害皇嗣是多大的罪责?我劝你,还是从实招来罢。”

一连三个反问,尤其是“有何见不得人的关系”一句,更是暗讽不已,听得孙正业一张老脸涨得通红,似是不忍受她污辱,他哀叹一声,突然一撩衣角,站了起来,怒视着她。

“士可杀,不可辱,老朽一生行医求仁,半分不敢违逆祖师爷的医训医德,不成想,今日竟被逼至此……断断再无活路,唯有一死,以证清白。”

说罢,他转头便往墙上撞去。

“孙太医,你这是做什么?!”

夏初七眼明手快,一把抓住他的衣袖,一字字都带着笑,却极是阴冷。

“大丈夫做事,岂能让亲者痛,仇者快?”

孙正业目光通红地回过头来,哑声道:“七小姐,老朽没有做过这等丧尽天良的事。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老朽一人受冤枉也罢了,现如今却让你受此连累,实在无脸去见……”

看到夏初七目光一凉,他活生生把“十九爷”给咽了下去,改口道,“无脸去见……我孙家的列祖列宗了。”

“孙太医无须着急。”夏初七轻轻一笑,“且听皇太孙怎样说罢。虽有证人证言,可这哪一项是经得起推敲的。”撩了赵绵泽一眼,她眉目生花,又是莞尔一笑,“皇太孙材高知深,自会明辨是非。”

赵绵泽一直看着夏初七,她笑,她抿唇,她皱眉,她的一举一动……都太过淡然了,淡然得他有些懊恼。他不想承认,有那么一刻,他真的希望她承认是因为嫉妒,因为不平,所以故意换了秋儿的药材。可她说她没有,她根本就不屑嫉妒,甚至还“好心”地帮秋儿引产,就像医治的只是一个普通人,根本就无关痛痒。

久久,他轻吁了一口气,环视众人,语气沉沉。

“来人,把王小顺和邓宏押入刑部大牢再审。今日夜深了,诸位都回去歇了吧,其他事,明日再说。”

“殿下……”詹事府的一个老臣惊声低唤。

“绵泽,你怎能包庇至此?”夏问秋语气哽咽,目光满是不信,痛苦决然,“她害死的,可是我们的孩儿啊!”

赵绵泽没有看她,只是看着微微浅笑的夏初七。

“我相信她。”

一句话,堂上抽气声四起。

“绵泽……呜……”

“皇太孙,不可如此啊。”

有人在哭,有人在劝,夏初七听在耳里,也是略略一惊。她微微眯良平视过去,一不小心便撞入赵绵泽黑不见底的眸子。原想一探究竟,他却慢慢地滑了开去,一语定了乾坤。

“本宫此言,并非要包庇谁……只是,你等不知,夏楚她本就不屑做我妻室,我便是求她,她也是不愿,何来心生嫉妒谋害皇嗣一说?她根本犯不着如此。因为,只需她一句话,我便肯了。”

------题外话------

月底了,月票们快飞入碗里吧……

啊啊啊,大爽点和转折还没有写到……看来得明天了。

摸着下巴说,这是一个多诺米骨牌,一倒皆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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