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枳壳陈皮半夏齐

麻黄狼毒及茱萸

六般之药宜陈久

入药方知奏效奇

……

一道清浅悦耳的女声,从“墨家九号”里传来,犹如天籁,响遏行云。

永禄五年,冬。

大晏新京顺天府,新皇城。

冬季的雪花簌簌飘下,彻骨的寒冷,银色的妆面,裹住这一片被赋予了不同政治意义的城郭与层层叠叠的宫闱红墙。四野的北风,“呜呜”的呼啸声,像山坳子里饿了许久的野兽在争先恐后的嚎叫,令人心生胆怯。然而,前方那一座独立在后宫且被夏初七命名为“墨家九号”的医药庐,却绿意盎然,显得温暖而惬意。

甲一并不知道夏初七为什么要给医药庐取这么古怪的名字。

墨家九号……这个名儿,曾让无数人猜测它的喻意。

可夏初七从来不解释。慢慢的,墨家九号——这个皇后娘娘的医药庐,就变成了大晏后宫最神秘的所在。

踏过一条狭长的青石板路,穿过被积雪压着还在风中“沙沙”作响的小竹林,甲一快步入了药庐,在宫人的引领下,从结了珠帘的回廊进去,便闻到一股子淡淡的中药草味儿。

他站定在门边,静静的。

屋中的小妇人绾着别致的发髻,半垂着头,嘴里念叨着《六陈歌》,手上拿了一个桐制的药杵,把案几上的药臼捣得“咚咚”作响。她像是在制药,更像在玩着某种得趣的游戏,白皙的脸蛋儿上,晕出一抹红润,比巧妆阁的浅粉胭脂还要美好,也让她显得格外真实。

她是活着的。

她活着便是好的。

这样的认知,让甲一僵硬的脸上浮出一层微笑。

当甲一还不叫甲一的时候,他是夏弈,而面前这个身为皇后却不着盛装的小妇人,是他唯一的妹妹。在他更小更小的时候,他并不太喜欢他的妹妹,尽管她很乖巧,乖巧得像一只需要人保护的小动物,黏着他,贴着他,可他就是不喜欢她。

原因是他的父亲太喜欢她。

“弈儿,妹妹比你小,你要让着妹妹。”

这是母亲在世时,常常教导他的话。

“可是娘亲,父亲为何喜欢妹妹,不那么喜欢我?”

这是小时候的夏弈常问母亲的话。

“傻瓜,你是父亲的儿子,父亲怎会不喜欢你?这便是儿子和女儿的区别了。女儿将来是要许人家的,不能一辈子和父母在一起,父亲自然会惯着她多些。儿子却要承继宗嗣,背负家族兴衰荣辱,我与你父亲今天都得指着你呢,怎能惯着宠着?父亲爱你,当然会对你严厉了。”

那时的母亲,总是笑容满脸的向他解释。

他一知半解,信了母亲的话,却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严格来说,父亲对他不错。他会板着脸督导他的功课,会严厉批评他的不足,也会赞许拍他的头,却不曾因为生气动过他半根手指头。小孩子都有顽皮的时候,可不论他做了多大的错事,不论他惹得父亲有多么生气,甚至好几次他都做好了挨揍的准备,但父亲高举的拳头,却永远不会揍下来。

他感受得到,父亲是在忍。父亲不想打他。

这个“不想”,却非因为爱,而是因为不爱。

不爱,并不代表父亲对他不好。只是他的“好”,与对妹妹是完全不同的,无论他多么努力,与父亲之间似乎永远隔了一层淡淡的疏离。尽管这个问题的答案在时隔三十年才揭晓,尽管此时的他完全能理解夏廷赣为什么不好管教他,也无法真正用心的去爱他,但他仍然觉得遗憾。

于他而言,太子赵柘这个名字,只是高高在上的太子爷,距离他的世界很远。夏廷赣却是被他当成父亲一般崇敬和爱戴过的男子,深刻的铭记在了他的脑子里。他心里的父亲,尽管是武夫出身,却有学识,忠诚、正直、勇猛,是大晏名将,是受皇帝恩宠和百姓爱戴的开国功臣。从甲一记事起,父亲便是神一般的存在,是他想要成为的那种男人。

而这种崇拜,也成为了在父亲放弃他的生命之后,他永远无法释怀的噩梦。

小时候的夏弈不喜欢妹妹,却喜欢有妹妹在的场合。

每每那个时候,父亲就会变得更为慈祥可亲,他们的家也就显得更为温馨和美。父亲会把妹妹抱到膝盖上,给她讲他南征北战的故事,在他和暖的声音里,眉毛和胡子都在阳光里轻轻跳动。小小的夏弈那时总是低着头,默默坐在他的身边不远处看着,看妹妹兴致勃勃地扯父亲的头发,听父亲呵呵轻笑,看父亲不再严肃的面孔上,闪动着的父爱光芒……

他总是看得入神,甚至看得有些贪婪。

便是如今仅存的幼时记忆里,他最真切的渴望也是……希望父亲也这样对他笑。

每当这种时候,母亲的脸上,总会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

小时候的甲一,永不明白母亲的表情是为了什么。

在“魏国公案”案发之前,母亲的身体其实就已经不好了。那些日子,父亲很是焦灼,与他一样,整日整夜地陪在母亲的病床前,端药倒水,伺候得无微不至。反倒是妹妹,仍然在傻傻的为了赵绵泽而忧伤,关注母亲更少。她似乎没有发现,他们以美艳冠绝京师的母亲,脸色蜡黄而憔悴,头发干焦也凌乱,便是额上和眼角都有了细细的皱纹。

父亲是爱母亲的,甲一看得出来。他很爱,很爱。

母亲……似乎也是爱父亲的。但凡是父亲的事,不分巨细,母亲都当重要的大事来办,贯穿她一生的琐碎事务,几乎都是在围着父亲打转。而且,母亲对父亲的包容与体谅,更不是寻常人家的主母可以相提并论的。甲一记得很清楚,在他七岁那年,父亲有一次出门小半月才回来,他告诉母亲说,他在外面养了一个外室妇人。

身为儿子的他,得知此事,心里紧张了起来。

宠妻灭妾的事儿,他常有耳闻。

他怕父亲宠上了外室,慢待了母亲。

那么……他这个原就不受宠的儿子,能得的爱就更少更少。

可他没有想到,母亲并无半分不快。不仅大度的建议父亲把他的外室妇人接回府来安置,还喜逐颜开地在后院腾了一处最为宽敞明亮的院子,差了下人洒扫,添上崭新的家什,像是要为父亲迎娶新媳妇儿那般热情。

然而,就是这样大度的母亲……却让父亲出离的愤怒了。

他再次拂袖而去,这一回整整两个月,没有回来。

再回府时,他身边并没有外室妇人,他还是那般日复一日的疼爱着母亲,母亲并不问他什么,微笑的接纳了他,两个人和好如初,像是从来没有过介蒂一般。他的妹妹夏楚,也是在这之后才怀上的。

母亲过世的那一日,正是魏国公府被抄家那日。

那个时候,正是雷雨季节。早上他睁开眼睛时,母亲已经不行了。

她时而昏迷时而苏醒,意识似乎混沌了。

她认不出他,也认不出父亲和妹妹,嘴里反复念叨的一个词儿,是“乌衣巷”。

甲一知道,母亲和父亲是在那里认识的。

当时他觉得母亲是在念叨与父亲的初识,那是父母相爱的铁证。

可父亲却拍着母亲的手,面色阴沉的叹息,“这是病糊涂了么?啥时候的老皇历了,还念叨做甚?”

他一直不理解这句话,直到若干年后,当他做了锦衣卫指挥使,查询了一些档案资料,方才知道,母亲不仅在乌衣巷认识了父亲,也是在那里识得的太子赵柘。这时回想起来,他不由生出疑惑,母亲在弥留之际念着“乌衣巷”时,想念的人到底是赵柘,还是父亲?

但这个问题,他已经无法求证。

那一天,当他听见第十四声惊雷响起时,母亲闭上了眼睛,与世长辞。

魏国公府紧跟着也遭了大劫。

妹妹却只知道哭,她是什么都不懂的,她甚至还期望着赵绵泽会帮助他们,跑去跪在东宫外面的青石板上整整一天一夜,额头都磕破了,也不知悔改。这个比他小了近八岁的妹妹,一直这么傻。

想到妹妹的年纪,他又想起了那个时候的一件事。

那会儿,他还曾经问过母亲:为什么在他之后,她会时隔那么多年才又生养了妹妹?小时候的他,自恃聪慧,时常想别人不能想。他记得,母亲笑着回答他说,“那是因为父亲太爱你,怕有了妹妹会分去对你的爱。”

妹妹的存在,确实分去了他的爱……本就不多的爱。

可惜妹妹得了父亲那么多的疼爱,却不成器。在他看来,她蠢、笨、傻、粗心大意……从来不懂得看人脸色。但妹妹也善,她看不出来他根本不喜欢她,有了吃的、有了玩的都会想着他这个哥哥。当然,她有什么需要,也会毫不犹豫地向他撒娇要求。

她说,“哥哥你快看,那树上有鸟窝,我想看看里面的小鸟,哥哥你带我爬上去可好?”

她说:“哥哥你站在这里不动,我把你堆成雪人可好?”

她说:“哥哥,三姐头上那个珠花真好看,等你长大了有钱了,给我也买一朵可好?”

这样子的妹妹,常常让他无措。

他对她嗤之以鼻,可也总会照办。

他厌恶那样的妹妹,也厌恶那样的自己。

可不管他如何冷待她,她还是老样子,看见他就会跑过来,有了要求就会肆无忌惮的找他。也正是这样的妹妹,成了他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母亲之外,唯一的一个亲人。妹妹对他的好是真的。慢慢的,他对她也是真正的好了。

妹妹很笨,不会绣花,不会官家小姐会的一切才艺,但妹妹的字却写得极好。那是一手漂亮的颜体,是他一笔一画亲自教出来的,就像她的性格,绢秀、细致,柔弱……以至于在锡林郭勒再次见到夏楚之时,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写得那样一手颜体的妹妹,为什么笔峰变得那样粗糙,不仅时常写别字,简直就是变了一个人。

他知道妹妹在锦城府受过伤,忘了一些事情。

可忘了事……连字也会写变?

不仅字写变了,还无端获得了那么多的本事?

不仅有许多本事,她甚至连性子也变了,不爱赵绵泽了,却爱上了赵樽,以前平和懦弱的孩子,居然光芒四射,豪情万丈,有时候比男子还要爷们儿,会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笑,也会弯弯绕绕,阴谋诡计的玩。因为他是她的哥哥,赵樽派他跟着她,跟了许久,也几乎掌握了她一点一滴的生活琐事,让他完全有理由相信——他的妹妹,其实不再是他的妹妹了。

可她不是夏楚,她又是谁?

她常说,“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怎么这么面熟?”

这句话被她挂在嘴边,说得理所当然。

这也证明,她心里是有过他存在的。

也就是说,她确实是他的妹妹。

是不是妹妹这个问题,困惑了甲一数年,也让他研究了她数年。

可越是研究,他越是心惊胆战……那个女子,分明就不是夏楚,而是有着另外灵魂的人。

从锡林郭勒到阿巴嘎,她深冰取鱼,她治疗伤兵,她收拾李娇,她诓骗银子,她撮合李邈与哈萨尔,她巧计破营,她智擒何承安,她夜入阴山……她的身上,根本就没有半点夏楚的影子。可是他却只能把当成是夏楚,忽略掉心里不知何时生出的微妙旖旎。

阴山之危后,赵樽“故去”。

那是一段几乎只剩下他与她的日子。

他寸步不离的跟在她的身边,影子一般的存在。

她的喜、怒、哀、乐,都被他看在眼底。

那般坚强的她,是他同样坚强的理由。

她曾靠在他的肩膀上,拿他的衣袖擦眼泪。

“我才不会哭,我是在笑。没了赵十九,我一样会笑。”

一样会笑的她,烙在了他的心里……也最终让赵樽对他说出了那句话:“即便是你,也不可以”。

他羞愧难当,却怎么也排遣不出那一些罪恶的心念。

后来,她在金川门受伤,被传故去,又从花药冰棺中醒来……他却忽然有些害怕面对这个再次醒来的妹妹了。

因为他不知道,如今的她,是曾经魏国公府唤他哥哥的“夏楚”,还是赵樽身边的“楚七”……

“你来了?”夏初七抬头,便看到了僵在门边的甲一。

飞鱼服、绣春刀……当东方青玄的惯有配置出现在甲一身上时,并没有违合感,却让她觉得陌生又熟悉。颀长的身姿、锋芒内敛,刻板,没有表情,半点无愧她曾经给他取的外号——机器人。

“我说你杵在那儿做什么?过来坐啊。”

甲一飘远的心神拉回,心已然宁静。他走过去,揖了一礼,无意看见她握着药杵的手指上修剪整齐的圆润指甲,心突了一瞬,便垂下目光,避开视线,严肃的回禀道:“不知娘娘叫微臣前来,有何要事?”

他的样子太过生疏和客套,夏初七有些不适应。

抬头随意一瞥,她撩他一眼,“没事儿不能叫你来?”

甲一被噎住,没有吭声。夏初七呵呵笑着,眼波飞过,指向对面的青藤椅。

“坐下说。”

甲一没有说话,僵硬着脊背坐了下来,看向案几上贴着标签的各种药瓶,还有几本线装的书籍,那些书都磨毛了边,看得出来它的主人很是爱重它们,平常看得颇多……

这些日子,她都是在这里打发时间的?

皱了皱眉头,他收回视线,看她:“娘娘……”

“哥……”夏初七打断他,把药末倒入药盅里,严肃着脸批评,“咱能不这么见外么?分明就是两兄妹,搞得这般生分做啥?”

甲一微微垂眸,眼睫半遮视线,极为恭顺的样子。

“不敢,你是皇后娘娘。微臣不见外,那是得杀头的。”

夏初七斜着眼,不悦地瞪他,“甲老板,指挥使大人,非得逼我发飙还是怎的?”

旧时的称谓,旧时的语气,让甲一目光浅眯,怔住,视线迎上她审视的眼。

“……娘娘,微臣很忙。”

他踌躇的语气,逗乐了夏初七。

她不自觉轻笑出声儿,“是是是,晓得你忙。你若不忙,我又怎会千难万难才请了你来?”

今儿是永禄五年十一月十五日,离夏初七从花药冰棺中醒过来已经整整两个月过去了,可她这个哥哥,统共也只见了三次。那仅有的三次,还只是匆匆一瞥。她知道甲一确实是真忙,锦衣卫指使挥兼五军都督,两个嵌了黄金的头衔戴着,他看上去风光无限,可她却知道,一个人有多大的权势便伴随着多大的责任,他平日里确实忙得脚不沾地,饭都吃不明白。

但不论他多忙,她做妹妹的,都必须为他的终身大事操心。

甲一的岁数,在这个时代,运气好点,都可以做爷爷了。

可从洪泰朝蹉跎到永禄朝,他至今孑然一身,天天冷锅冷灶,孤零零的一个人,与一堆大老爷们儿泡在一处,让她不得不重操“做媒”大业。在今日之前的两个月,她一直没有闲着,让几个姐妹帮忙挑选,为甲一物色了十余个品貌皆佳的姑娘,想给这位身份特殊的国舅爷寻一房夫人。可甲一不仅不理会,还对她避而不见,弄得她不得不下懿旨“请”他过来。

鱼入瓮中,她悠哉自在,甲一却很头痛。

“娘娘,您到底所为何事?”

夏初七上上下下打量着他,看他确实是个纯爷们儿,不像断袖,又满意地点了点头。

“事儿很简单,为你找媳妇儿。”

“……”甲一无奈,重申一遍,“微臣很忙。”

“忙与找媳妇儿又不冲突。”

“我生活能自理,不需要旁人。”

“找媳妇儿又不是为了给你做老妈子的。”

“传宗接代?我更不需要。”

“……你怎么就不需要了?”他的油盐不进,让夏初七有些恼火,声音拔高了。

甲一目光微凝,将了她一军,“那娘娘的意思,找媳妇儿便是为了传宗接代?”

这句话反驳到点子上了。他知道,夏初七最讨厌这种论调,最讨厌男人把女人被当成生养的工具对待。

果然,夏初七翻个白眼儿,不继续与他扯皮了,只是挥挥衣袖喊人,“金袖!”

金袖一直笑眯眯地立在边上,闻声儿捂嘴偷笑着,入屋把几幅早已准备妥当的美人画像捧了出来,平放在甲一面前的案几上,恭顺笑道,“指挥使大人,请过目。”

甲一眉头皱紧,瞥向夏初七,“什么?”

夏初七也回瞄他,“装傻?”

甲一垂下眸子,“我若是不看,你会怎样?”

夏初七托着腮帮,笑得很贼,“我会每日宣你来看。”

甲一沉下脸,“陛下不会允许的。我食君之禄,得为君办差。”

夏初七眨眨眼皮,咧嘴一笑,露出几颗白生生的牙来。

“你莫非不知,陛下他管不了我?”

若说这天底下,有谁能无视圣旨,还可以凌驾在陛下之上,确实非这位皇后娘娘莫属了。不过,她并非喜欢干涉朝堂政务的女子,更不想做武则天似的女强人指点赵樽的江山。两个月来,她大多数时候都浸心在“墨家九号”的药庐里,做她的“世外高人”,闲得蛋痛之余,便是为他做媒,做媒,做媒。

大抵幸福的人,总会希望身边每个人都幸福。

做她哥哥的甲一,自是首当其冲,遭老罪了。

念及此,甲一头痛不已。随手翻了翻案上的画像,也没看明白谁是谁,便哼了一声。

“一个也相不中。”

夏初七拍额,终于被甲一磨得没了脾气。

“甲老板,我说你到底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姑娘?”

甲一眉头紧皱着,看着她,不言语。

夏初七斜视着他,继续规劝,“哥,人不风流枉少年啦,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儿了,等你老了,想找姑娘,也没那力气了。还有啊,你可知道你现在都拥有些什么资源么?大晏国舅,锦衣卫指挥使,五军都督,人长得嘛……也还将就。这可都是姑娘们向往的高富帅啊,有这么好的条件,你不着抖着羽毛耀武扬威到处嘚瑟,过什么苦行僧的单身日子?毛病!”

“……”

看他不语,夏初七以为他被说服,再接再厉,“我做妹妹的,也不想干涉你的婚配……只是,你多多少少得亲近女子,像个正常男人那样才行吧?还是说……你喜欢的不是女人,而是男人。”顿一下,看他抽搐着嘴唇,她严肃脸,“成,便是你说喜欢男人,也没有问题,我是很通情搭理的。”

“……”

“你怎么想的,得与我交交心吧?”

“……”

她苦口婆心,然而,却无用。

甲一就像一尊泥塑的雕像,一动不动的听着,就是没有回应。

夏初七快疯了,大力拍了拍桌子,指着他鼻子吼吼,“喂,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生气的夏初七,粉嫩的嘴唇轻轻撇着,花瓣似的精致,白净的脸儿,就像一颗刚剥出来的白葱……甲一失态地怔了怔,尴尬的收回视线,垂下眸子,像是刚回神似的,拱手道,“实不相瞒,娘娘,微臣心里,其实……早已有人了。”

夏初七眼睛一亮。

那感觉简直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笑眯眯地搓了搓气得发僵的面颊,她往前凑了凑,注意力集中在甲一微微发黑,还带着浅浅疤痕的脸上,饶有兴趣地问,“她是谁?哪家姑娘?”

甲一再次抿住嘴巴,微垂眼眸。

夏初七以为他不好意思了,嗤的一笑,“我说你这个人也是,自个儿心里有稀罕的姑娘了,为啥不说出来?害得我操碎了一颗玻璃心。说吧,别再等了,再等下去,要是人家姑娘嫁了人,即便你妹夫是皇帝,也总不能去帮你抢回来吧?”

她炮仗似的嘴,噼里啪啦敲过不停。

可药庐里静悄悄的,除了她的声音,还是只剩她的声音。

看甲一木头似的,仍是默默不语,夏初七敛了神色,考虑片刻,屏退了金袖等人。

“……哥,你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甲一抬起头来,目光里像嵌了两颗冰球,没有情绪。

“她死了。”

死了?怪不得……

夏初七倒吸一口凉气,恍然大悟一般,有些歉疚地道,“哥,对不住,我不晓得……”转念一想,她与赵樽也是经过生死的人,极是不容易。甲一心底有了一个人,感情的事确实就勉强不得的。叹了一口气,她也不再劝解,只是可惜地叹问,“那姑娘是谁?我可认识?”

甲一为人很闷,今天尤其闷。

在她逼视的目光下,停顿良久方才摇头,“你不认识。”

“咦,有你认识而我却不认识的人?”

“嗯。”一声,甲一答了,却像没有答。

“那她是谁家姑娘,总可以说吧?”

“不可以。”甲一刻板的说着,并不直视他。

夏初七咬牙,伸手拿起案几上的墨砚,朝他扬了扬。

“信不信,我砸死你?”

“不信。”甲一坐着纹丝不动,回答得仍然一板一眼,一如当年。夏初七气咻咻的放下墨砚,觉得这厮还真是个固执不化的主儿,看上去没有棱角,对赵樽唯命是从,其实满身都是棱角,就像一块生铁铸成的模具,硬绑绑的,怎么都扳不弯他。

一阵沉默后,夏初七听见自己问,“那你总可以告诉我,她到底是怎样的人吧?”

药庐里很安静,静得能听清窗外的北风刮过竹林的沙沙声,也能听见火盆里的银炭燃烧的“噼啪”声。甲一静默了好一会儿,才淡声回答:“她长得很好看,眉儿似柳,眼儿似月,脸儿似花,会向我使坏,也时常给我怄气,有时候惹急眼了,还会破口大骂……”

夏初七看他沉吟,似是勾起了回忆,不由唏嘘。

“这姑娘确实也是奇女子了。不过大哥,她已然故去了,你也得试着向前看……你这才三十多岁,总不能,从此就不娶了吧?她便是在天上看着,也不能安心的。”

甲一面无表情,不回答,也不拒绝,“看缘分吧。”

夏初七微微一怔,觉得他的话也有些道理。

可不待她再问,甲一已迫不及待的站起来。

“娘娘,属下还有急事,先行告退了。”

说罢他不再看她,看似恭顺的施了一礼,大步离去,那仓促的背影就像见了鬼似的,让夏初七想要阻止他的手,僵硬在半空,无奈地叹息放下。

“真是个怪人。”

她本来准备了好多话要问的。

比如她的老爹到现在还不知道甲一是谁,他要不要与爹相认?毕竟夏廷赣养了他那么大,虽非生父,也有养育之情。可如今看甲一的表现,她觉得自己即便问了,也是多余的。这个怪胎根本就没有认亲的打算,莫说夏廷赣,就算是她,他都不想认,口口声声“娘娘”,比在锡林郭勒第一次见面,还要陌生与僵硬。

“金袖……”她叹了一声。

“娘娘,奴婢在。”金袖屈膝在侧。

“我做了皇后,当真这么让人害怕么?”

“呃……”金袖微怔,赶紧甩头,“娘娘对奴婢等都很好。”

这模棱两可的回答,说了等于没说。

夏初七哼了哼,瞥她一眼,掏出怀里的桃木镜,看了看镜中的脸,摇头叹息着收拾起了“媒心”,出门左拐过院子径直走向药庐里的小灶房,系上围裙,洗手做羹汤。

这个时辰,赵樽一般在御书房批折子,见大臣,商议国事。但每日过了这个点儿,他都会过来坐坐,陪她说说私房话,聊聊杂事。夏初七习惯了他的生活节奏,也会配合地亲手下厨为做些小点心备着,等他来时,垫巴一下肚子,这也成了他们两个每日必有的“下午茶”,一天中最为休闲的时刻。

小宫女们身着宫装,在院中挂了帐幔的四角亭里,摆上几个火盆御寒,又把夏初七做好的汤点和果品摆放整齐,便依着规矩,径直退出了院子。夏初七满意地看着桌上的糕点水果,搓了搓手,拎起一块奶酪,还没来得及丢入嘴里,赵樽明黄的衣摆便准时出现在了亭外的院子里。

他是一个守时的人,便是朝务再忙,也从未迟到过。

大抵是那几年吃够了教训,哪怕朝中大事快要塌方了,他也不会再冷落她半瞬。

“阿七……”他站在亭外,雍容帝气,沉稳尊贵,似笑非笑。

夏初七两只指头夹着奶酪,吊在半空,脑袋半仰,红艳艳的嘴巴大张着,那样子有些滑稽。被他一喊,她像是刚想起做皇后的威仪,闭上嘴巴咂了咂,把奶酪丢回盘子里,撅着屁股慢悠悠坐下,一副端庄贤良的样子,翘着兰花指,再把它夹起来,丢入嘴里,轻轻嚼动着,细声细气的笑。

“陛下,您来了。臣妾给你请安了!”

赵樽摇了摇头,低笑着走近她的背后,双手搭在她肩膀上,轻轻揉捏。

“阿七今日都做了些什么,可还快活?”

“还能有什么?”夏初七说起话来,想到让她头痛的甲老板,便又忘记了优雅,嚼着奶酪,又喝了一口汤,然后舒服地将身子往后一仰,半躺在椅子上,微阖着眼,由着皇帝为自己按摩肩膀服务,还无奈的一叹,“每日里我就做两件事——自救,救人。”

“哦?”赵樽淡笑,静待她下文。

“赵十九,说个事儿啊,你没想到吧?甲一这个顽固的东西,居然有喜欢的姑娘了。”她叹,“只可惜,那姑娘却过世了。我看他如今是要单身到底的样子……若不然,改天你把他弄去和亲算了,随便许个什么吐蕃公主,波斯小妞……”

说到这里,她觉得肩膀上的力道小了,睁眼拍了拍赵樽的手,懒洋洋指挥,“重点。”

赵樽低笑一声,加大劲道,“娘娘,这样可还合适?”

夏初七满意的哼哼一声,“差不多,继续。”说罢她忍不住失笑一声,回头瞄着他,又接着道,“还有啊,你道我为啥天天待在这药庐里,你以为好玩啊?你也不想想,我吃了你几年的喂尸药,这身子不调理,早晚还得变成尸体。还有你,那日在茯百酒里加的药物,你便当真以为没事么?残毒若是不清,早晚你也得变成尸体。”

第一句“尸体”,让赵樽手指微微一顿。

第二句“尸体”,让赵樽再一次轻笑出声。

他道:“有阿七在身边,变成尸体又如何?”

夏初七微怔,想着自己灵魂一般跟随在他身边做影子那三年的时光,亲眼目睹他过的那些作死的日子,思绪不由凝滞,嚼着东西的腮帮也停止了蠕动,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狠狠吞咽下嘴里残留的奶酪,偏头睨视着他,“赵十九,有一个问题,我想问你很久了。”

“问。”一个字,简洁明了,十九爷风格。

“那日,我若是不醒来,你会怎样?”

赵樽皱了皱眉,却未正面回答,只笑,“你猜?”

夏初七轻嗔一眼,又问出第二个问题,“……我可以打你吗?”

“可以。不过弑君之罪……”他拖着嗓子,意有所指的重重捏她单薄的肩膀。

夏初七嘿嘿一乐,笑着挑眉,“会如何?”

他淡淡道,“罚五百……积分。”

“……流氓!”夏初七哼一声,阖上眼,不理会他了。心里话儿却道:古代的皇帝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也是极好的,至少皇帝不会每天只有一个女人伺候,累得死去活来。尤其是赵樽这种精力旺盛的皇帝,更是难以应付。自打她醒过来,身子稍好了一些,这厮便不知餍足似的缠着她,恨不得把过去几年的夫妻生活都补回来,常常累得她腰酸背痛,还得尽医者本分的提醒“节制啊节制”。可这厮却说,“失去方知可贵,一日得按两日来做”。她恨恨咬牙,这才两日么?分明就是无数日……

他不懂她的猥琐,只是笑。

夏初七自然也不会解释,于是,便继续腰酸背痛。

“阿七……”背后突然传来他的声音,“那两年,我时常感觉到你在身边。”

“嗯?”夏初七回过神来,愣了愣。

“我觉得你是在的,可我寻不着你。”他道,“没法子,我只能等待,等着你气消的那一天,再回到我的身边……可这一等就是五年,我把该做的事都做完了……却没有料到,长达五年的日子,你也没能消气。”

为免吓着他,那些离开的日子,夏初七从来没有与他细说过。

如今听来,想到那灵魂般飘荡的三年,她挑了挑眉,接话岔开。

“所以,你便写下遗书,喝了药,孤注一掷了?”

“错。”赵樽淡淡解释,“爷那是……死马当成活马医。”

“……”

瞥着他,夏初七竟无言以对。

那个时候,躺在花药冰棺里的她,可不就是一只“死马”么?

晓得这货嘴毒,她也懒得辩解,撇撇嘴,再次嬉笑着问他同样的问题。

“我若是不醒呢?你便为我殉节了,是么?”

赵樽高冷的面上情绪皆无,并不回答这种“丢分”的问题,只是收回为她拿捏肩膀的手,轻轻撩下袍角坐在她的身侧,特别大爷的吩咐她,“皇后,来一碗神仙粥。”

夏初七晓得这家伙在逃避话题,笑着为他盛满,放在面前。

“你也忒没劲儿,有啥不好意思的?不就是为妻殉情么……”

“咳咳!”赵樽咳嗽一声,掩饰的拭拭嘴,形象比她优雅了许多。

看他难为情,夏初七逗弄的心思更甚。她低垂着脑袋,狡黠地等着他吃完,又笑问,“喂,你还没有回答呢?我若是不醒,你会怎么样?是真的躺在冰棺与我合葬了事,还是傻兮兮的爬起来,宣太医拿药?”

赵樽剜她一眼,慢条斯理地把粥碗放她面前。

“爽滑酥嫩,口齿留香,皇后,再来一碗。”

夏初七嘴角微弯,盛满粥,再次放到他面前。然后,等待。

在他吃完的时候,又笑着逗问:“爷,你到底是不是想为我殉情嘛,为啥不好意思回答?”

“……”依旧高冷的沉默着,赵樽把空碗递给她。

“咸甜适中,令人食指大动。再来一碗。”

一碗,二碗,三碗……

第四小碗下肚,他竟然又递了碗过来,夏初七终于玩不过他,被唬得呆住了。原本她是想他多喝一点的。这些天来,朝中事务极其繁忙,北边闹着雪灾,南边土司造反,他几乎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方,每日夜里回得极晚,早上却起得很早,人也憔悴了不少。可即便是补身,也不能不知节制的补吧?

她把碗挪开,双手肘在桌面上,眯眼微嗔。

“还吃?第几碗了?”

“这不是阿七的意思?”他果然洞悉了她的目的。

不仅如此,他还加上了他自己的理解,“神仙粥补虚劳,壮元阳,益气强志……爷是该多吃几碗的。”

夏初七面颊微热,斜睨过去,转念,又笑了。

“别耍流氓岔话啊?承认想为我殉情,就那么难吗?”

赵樽面色淡如水,说话毒如蛇,“逗你玩而已……”

“是啊,殉情这么傻的事,英明神武的皇帝爷怎么会做?”夏初七笑嘻嘻的望着他,口口声声“为她殉情”,让赵樽装得极为从容的脸上,略略有了一丝不自在。不过,赵十九向来腹黑如狐,不待她揪住他的小辫子,便探手捂住她放在桌面的手,揉了揉,目光幽深着,一把将她拽了过来,坐在怀里。

“神仙粥果然有奇效……”黑眸一闪,他声音微喑,“爷这几日冷落了阿七,今日得了些空,刚好安抚一番,也顺便消消食儿。”

夏初七愣了愣,嗤的笑着,拍打他肩膀。

“也不看看这是啥地方,你敢乱来?”

“为何不敢?”赵樽立有规矩,他与皇后在一起时,旁人不得进园子。所以,他胆儿自然是壮的。更何况,他是皇帝,与自家妇人亲热,谁规定他还得选地方?此刻外面大雪纷飞,亭中温暖如春,放下帐幔,便是一处消魂的好所在……

“阿七……”他近乎呢喃的声音,低哑着拂过耳侧,夏初七身子微微一颤,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终于反应过来,这货不是在与她开玩笑。

她浅笑着推他,挣扎,他却把头埋下来,搁在她的脖子里,搂她起来,抱入怀,慢慢起身,亲自放下四角亭里的帐幔,然后将她摊放在被炭火光影映红的楠木桌上,低头贴近她,呼吸喘喘……

刺挠中,夏初七双颊通红,心脏怦怦乱跳。

两个人认识了十余年了,相处也近七年,在夫妻之道上的喜好,彼此自是早已心知肚明,水到渠成。不过,若说按寻常的道理,赵樽也该早已腻味她了。身为皇帝,要什么样的美人儿没有?有机会换换花样,换换口味,似乎也是人之常情。可她家的赵十九,确非寻常男子,哪怕与她熟悉得早就已经是左手与右手的关系了,仍然食髓知味,乐此不疲地带着她奔赴在前往巫山的*道路上,颇为享受,也总得魂销。她若不肯配合,他也能自得其乐,她若肯配合一些,他自然愈加亢奋,大有年纪越长,技术越好,操作越多,姿态越猛的意思,每每能让她美得魂飞魄散,面红耳热。

此事说来犹觉浅,欲知滋味要躬行……

火盆里的炭火配合节奏似的,“噼啪”不停,红红火火的燃烧着,两个人恩爱合美,好一顿折腾,把院子树上的积雪都抖得扑簌簌下落方才作罢。云南初歇了,自是郎情妾意恩爱缠蜷一番,舍不得放开彼此。

“赵十九……”

夏初七累得半趴在他的怀里,下巴挂在他肩膀上,有气无力。

“再这般下去,你丫早晚阳虚……”

“无妨!”赵樽把头埋她脖间,低笑,“有我阿七在,爷便是八十岁,也金枪难倒。”

“吱吱”笑着,夏初七像一只偷了油的小老鼠似的,身子在他怀里蹭来蹭去……

“别动!”他看着她一截雪藕似的雪腿,按着她柔若无骨的腰儿,只觉心火未灭,身子仍在叫嚣,不得不无奈摁牢了她,不许她再胡乱动弹。

这事儿说来也奇,不仅夏初七不明白,他自己也不明白。都说夫妻日久,便只剩恩情与亲情,再难找旧时的欢娱与激昂。可阿七对他来说,却不是这样,在她身上,总有一股子道不明猜不透的魔力,让她成了一处引诱他的神秘所在,每每与她单独相处,就会忍不住探索,再探索……即便是这会子,两个人刚刚*事毕,他处理政务又累了一天,身子也有些乏了,却也没能压下那股子火苗。

“阿七……”

他喃喃的声音,就在耳侧。

无须解释,无须细说,夏初七也懂得,皇帝陛下又野劲发作了。

“我累!”她望天,拒绝。

“无妨,你休息便可。”

“我腰酸。”

“爷给你捏捏。”

“我哪都不舒服……”

“正好活络经脉,爷帮你治。”

“……赵十九。”

夏初七浅斥一声,可身子还未转过来,便被他反抱过去,重重地叉坐于他的腰间。她微微一怔,看向他深幽的眸底,飞快地摁住他的手。

“爷……”

“嗯?”他低应着,看她小鹿似的双眸可怜巴巴的瞅来,不免失笑。忍了忍情绪,他放开手,原是想要放弃的,可没有料到,他这小妇人却突地情绪发作了,双手缠向他的脖子,那贴合在他身上的线条便轻轻拧动着,主动与他缠在一处。

他激动不已,“阿七……”

“你别动。”夏初七哑声阻止,“我来。”

不一样的心跳,同一样的频率,在他二人的耳侧响过。熟悉的温存,换了她来主导,似乎也有了不一样的旖旎之乐。夏初七双手撑着他的肩膀,半阖着一双满是水雾的凝视他片刻,唇微微一抿,凑了过去,死死咬住他的嘴,钩缠一番,那狂浪癫狂之态,惹得他气喘不已,却搂得她腰身更为牢实。

“爷,我可有长进?”

她低笑一声,呼吸不匀地轻问着,红扑扑的脸蛋儿上,满是激情时的柔美与快活。

“你个小狐狸精!”赵樽不甘示弱,低头咬她红艳艳的唇儿,顺势把她身子往上搂了搂,狠狠捏一把她柔柔的腰,并在她忍不住想要出声之前,堵紧她的嘴,深深吻住。

吻是爱人间,最为美好的交流。

有了爱情做媒介,有了亲吻做指导,不管他二人是蜂戏蝶,还是蝶恋蜂,欢愉之中,低低浅语,都是这世间上最为美好的痴缠。

“赵十九!”她含糊唤他,“你爱不爱我?”

“嗯……”他声音低低的,炙烈如火。

许久之后,四角亭的帐幔拉开了。

夏初七脸上红艳未褪,不好意思的探头唤了一声金袖。

金袖匆匆过来,低垂着头,不敢看她的表情,只道,“娘娘,皇太子久候多时了。”

心里“咯噔”一声,夏初七回眸看向赵樽,恨不得掐死他。炔儿来了,大冬天的这么冷,炔儿还等在园子外头,他两个却在这快活,实在是……不配做爹娘啊。

可她急得很,催他赶紧过去见儿子,赵樽却并不着急,慢条斯理地坐起来,理了理身上袍袖,轻揽着她的腰出亭,好一派丰神俊朗的闲适雍态。

这时正是午后,天下着雪,似是露出一抹阳光。

园中树木,枝叶茂盛,光线反射在积极雪上,便是一道道晶亮的色泽。风里,树枝飘荡,雪花片片飞舞,景色极美。

二人还未出园,一个飘逸俊秀的小男孩儿便在内监的陪同下,大步走了过来。他一只手负在身后,挺胸抬头,浅眯黑眸,情绪疏离孤高,却无半丝小孩子家应有的稚气与天真。

寻常人家,怎会有这般绝色的孩子?

夏初七看着儿子,笑不可止,只觉这小子一身的霸道总裁范儿,很对她的胃口。更让她美的是……这是她自个儿的儿子。

“父皇,母妃。”

赵炔走近,拱手施礼。

不过几岁大的孩儿,有模有样,行礼极为规矩。

“炔儿,快快免礼。”夏初七笑腻了脸,眸子里满满的母爱变成一颗颗红心,“嗖嗖”往外冒。实际上,比起宝音来,她总觉得对炔儿亏欠更多……所以,再次醒过来,她愣是恨不得把所有的一切,都变成母爱交给炔儿,把他失去的几年补上……

然而,赵樽比她更为固执。

他让炔儿读书习字骑射武功,却偏生不让他常与母亲见面。

依他的话说,便是“长于妇人之手,将来必失男儿气概。”

夏初七恨不得一口老血吐他。

但他是皇帝,对于皇太子的教养,那不仅仅是他们的家事,还是国事,说严重点,关乎国体社稷与江山稳固。既然她是炔儿的亲生母亲,竟也是插不上太多手,要不然,本就对她有意见的臣子,一定会在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把她大卸八块丢入河里喂鱼……

可怜的她,只能隔三差五做些好吃的去养着炔儿的胃,再按时为他检查身子保障他的健康。

即便如此,在今天之前,她也有整整三天没有见到儿子了。

想念得久,见面自然喜不自胜,便想过去拥抱儿子。

可她人还没有扑过去,腰身便被赵樽搂住了,紧紧的,不放。

他却一本正经对儿子道,“正当未时,你不读书,到这里做甚?”

炔儿小眉头皱起,瞄了一眼他霸道掌控娘亲的手,“儿臣前来,是想向父皇借一个东西。”不足六岁的孩儿,身量极矮,身子骨也并不强键,可那不紧不慢的语气,从容淡定的小样子,在一袭尊贵的皇太子袍服衬托下,竟是有着超乎年龄的沉稳之态。

夏初七也是这时才发现,她家儿子简直完全继承了赵樽的优点……那股子雍容贵气,比起他爹来也毫不逊色。怪不得小小年纪,已经乱了后宫一群大妈大姐们的芳心,收获了一堆大妈大姐粉儿。

眨巴下眼睛,夏初七看着儿子,再次眼冒爱心,抢在赵樽之前接过话。

“儿子,你想借啥?快说,你爹定会满足你的。”

这种“惯儿”的言行,是每个当娘的人都会做的。但夏初七欠了炔儿五年光阴,做起来尤其夸张,那样子,似乎恨不得把整个天下都摆在他的面前。可赵樽却比她理智,冷漠。

“阿七!”他侧眸,阻止了她,“小孩子莫要娇惯。”

每次他都会用“炔儿还是一个孩子”来堵她的嘴,以示孩子要好好教养。但夏初七也同样会用“他还是个孩子”丢回去炸他,以示他还小,不必这么大惊小怪。于是乎,对炔儿的教养,也成了夫妻两个这两个月来唯一的争论点。

夏初七哼一声,横眉斜目,“儿子都还没说借什么东西,你着什么急啊?”

没错,她是不服气的。在她的思维里,炔儿是应该像宝音一样的,爱玩爱闹爱跳爱蹦,满是童心的小男孩儿,哪里能像赵十九一般,把他培养得像一个机器人似的冷漠?可赵十九却非得坚持,认为蜜罐里泡大的男孩子,将来必定没有出息。而且,在这件事情上,他一反总是顺着她毛抚摸的心态,硬是别扭得紧。

眼看这两个人又要进入“教子循环争论”,赵袂叹一声,说话了。

“父皇,母后,可否先容儿臣说一句?”

小家伙年纪不大,可自从做了皇太子,似乎更添了威仪,那一双深幽的、孤冷的眸子,也仿佛带了魔力似的,尤其一眨不眨的看着人时,模样儿可爱得把人的心都萌化了,恨不得把他抱在怀里,心肝宝贝的哄着,宠上一番……可他这一招,唯独对赵十九无用。

“说。”这一回,赵樽抢在了夏初七前面。

“……哼。”夏初七憋着气,看他父子二人“斗冷”。

炔儿看一眼他娘,分明没有被他爹的冷漠吓到,反倒上前一步直视他。

“儿臣要借父皇一样东西。”

“嗯?”看他执着如此,赵樽黑着脸,“何物?”

“借我母后怀抱一用。”炔儿比他还冷。

夏初七听罢,心里闷笑,赵樽却绷着个脸,盯视着儿子,“我若不借呢?”

“抢!”炔儿昂着小脑袋,冷冷回答。

一般的人看着赵樽就会害怕,不敢与他对视。

可炔儿大胆得紧,盯着赵樽,紧抿的嘴角,一个字:犟!

夏初七看父子两个像是拧上了,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匆匆推开赵樽的胳膊,便想要把儿子从水深火热之中解救出来,可赵樽却霸道得紧,捏住她的腰就是不放,黑着脸对炔儿道,“回去读书,小孩子,捣什么乱?”

“劳逸结合,母后说的。”炔儿继续冷视他。

“对对对,我说的,我说的。”夏初七笑得腻歪,暗自掐赵樽的胳膊,让他放手。

但这货依然没有动静,只浅浅皱眉,看着面前六岁的小儿子。

“回去。”

炔儿看他一眼,突地莫名冒出一句。

“父皇今日气色不佳,似是操劳可度,多多休息些好,别再碰我母后了。”

说罢他过来,拽着夏初七的手,用力一拉,拧头就走。

赵樽手一松:“……”

憋住心里的笑劲儿,直到走得远了,夏初七方才冲儿子竖了竖拇指,拍拍还在发寒的心脏。

“好样儿的,儿子,敢和你爹横!”

赵炔抬头看她,骄傲的哼了一声,眸底浮出一丝笑意。

“那是自然,母后也不看看,儿臣是谁的种!”

“……”夏初七再次无语,这不是变相的夸了赵十九么?

果然人家是亲生父子两个!她咳了咳,回头看了一眼伫立在风雪中的影子,岔开了话题。

“炔儿,你姐呢?”

赵炔小嘴巴撇了撇,“一个人在宫里发痴。”

“呃!”一声,夏初七诧异,“她咋了?”

赵炔轻声应道,“不知。”

夏初七嘻嘻一笑,“哪能有我儿子不知道的事儿?快说,不许替她瞒着。”

到底是小孩子,经不住亲娘夸赞。

炔儿绷冷的小脸儿微微化暖,“儿臣只知道,兀良汗的大汗要来大晏。”

“哦!”夏初七眸子微眯,似是悟了,却不答话。

“怎样?”炔儿也不知道到底是懂没有懂得他家姐姐的心思,小小的脸蛋儿上带着似嘲非嘲的笑意,说出来的话,却足够夏初七骇掉大牙,“回头母后为姐姐把个脉吧,看她还有没有治。”

“……”夏初七头痛的揉额,“无事,等你姐长大点儿,就自动痊愈了。”

炔儿微笑,“看个花能看出果来,看个云能看出雾来,她这不是无事,是有大事了。”

“……你懂什么?”

“儿臣自是不懂。但阿娘当世神医,定然懂得。”

夏初七一怔。

这一阵常听人家说她这儿子血月夜出生,天生的神童,她还不信。

如今……似乎这个小子真的比寻常的同龄孩子聪慧了不少?

心里喜欢着,她得瑟的轻笑一声,使劲儿揉他脑袋,“小兔崽子,小小年纪……哼。”

“小兔崽子!”不远处,赵樽看着那对母子的背影,慢慢放下空掉的掌心,喟叹了同样的话。

“小小年纪,给你爹耍心眼子……”

------题外话------

谢谢小伙伴儿等待。

下一更,不在明天,待后天28号再更。

孩子要开学了,实体书终结篇也得修稿,这段日子事情特别多,请姑娘们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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