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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个金锁不但代表老太太对孙女儿的一视同仁,还是她晚年迟暮而来的一片慈爱心。

掌珠泪眼模糊,手指爱惜的抚在金锁上,把七个从锁头到镶金链子都摸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听到喧闹声多出来,应该是到了文章侯府门外,才以帕子轻拭泪水,不敢擦,怕划花妆容,只帕子在面上沾点着,把泪痕一一的抹去。

她坐在花轿里,就看不到她的公公文章侯兄弟四人大喜过望,齐齐的更堆出笑容。

他们看到送亲的人,是才封南安世子没几天的钟恒沛,后面跟的还有钟二引沛。

文章侯欢天喜地抚掌,对兄弟们道:“这可是天大的面子,姑丈好生的成全呐。”而韩氏另三位老爷,就差手舞足蹈,也和长兄是一样的想头,看来与姑丈的关系算缓解许多。

关于送亲的人,早半个月,文章侯兄弟就商议来商议去,都围着一个话题打转。

“安家最小的姑娘出嫁,是钟家长兄弟两个送的亲,这大姑娘出嫁,而钟恒沛又是世子身份不同,姑丈肯不肯放他前来?”

何谓庸人自扰之,就是文章侯兄弟等人这样的心思。

兄弟们探讨着可能性:“最小的姑娘办喜事,是太子殿下出面,送亲的人自然不敢用马虎人,这……我们家?”

文章侯府历年失势,自己人最知道。

“难道随便打发个人送亲?”潜台词,因为看不上我们呗。

“不可能不可能,姑丈不给我们脸面,难道他自己也不怕别人背后指指点点,他又何颜面?”

问韩世拓,他也是个不清楚。韩世拓不敢问老太太,去问邵氏。邵氏更糊涂:“送亲的?宝珠是怎样办的,掌珠也一样才对。”

韩世拓就回答含糊道:“姐妹们亲事上的操办,差不多。”问多了,他还烦:“横竖有送亲的,钟大不来,让妹夫送。”

家里要真的没有兄弟,妹夫也是能送的。但有兄弟,妹夫还是往后站的好。

文章侯就不再问儿子,只自己心里患得患失个不停。就在花轿进门时,他还心中发虚,有好些同僚全是打着和姑丈已修旧好的旗号而请,还有全族人的都在这里,为的是炫耀和姑丈府上成的亲事。

原本应该是亲家的,几十年闹的如仇敌相似。整个韩氏家族中,总有明眼人早说过老文章侯,此时文章侯,再加他的兄弟们。

“劝着你们姑奶奶不要再闹了,就是你们也不要再闹了。”

当年说这种话的人,文章侯都请了来,就在大厅上坐着。假如送亲的不是南安世子,文章侯还得别找个理由推开他们疑惑才行。

花轿后面,钟世子意气风发的出现……文章侯府的客人加上主人,全有了笑容。有人道:“果然,南安侯竟然是愿意这门亲事的。”

“这么多年了,也可以结束了,把亲戚们好好走起来。”

文章侯四兄弟一起离座,虽然开心得过了,也没有忘记拿出长辈之姿,对钟恒沛迎上去:“贤侄,有劳你才是,请厅上用茶。”

钟大钟二满面春风,送亲的人在今天为大,被请到上座用茶。他们见有上年纪的人在,还是客气的让了让,别人全说他们是贵客,理当如此,兄弟二人才谢坐而入席。

离大厅较远的地方,站着两个衣冠中人。他们轻袍缓带,面容闲适,一看就是日子过得趁心。左边着蓝色锦衣的人道:“杜兄,以你来看,这京中的风向要变了吗?”

“杜兄”就注目于他。

“南安侯为人干练,一回来就颇有圣眷,他肯妹妹安家和一生不对的文章侯府结亲家,可见圣上有起用文章侯的意思?以我来看呢,文章侯不管父子也好,兄弟也好,都无才干。这应该是圣上有起用闲散人等的意思吧?”

杜兄暗暗好笑,鬼知道他们怎么结亲家?兴许闹够了吵够了……夫妻生分够了……

见问话的人竟能猜到与圣意有关,杜兄忍住肚子里嘲笑,装出一脸的认真沉吟道:“兄猜的岂能无理乎?历来朝廷动向,皆是一波又一波。廉政时用能吏,放宽时又多出风雅之士。朝中官员虽多,风光的不过那几个。如文章,归安等几个侯爷,皆是才干上差的,又有诸般职门中,平庸的人更多,但太平盛世,起用平庸之人唯稳,也是前朝用过的,兄之高见竟能猜得如此之远,让我佩服佩服啊。”

把那个人夸得得意上来,更加高谈阔论:“以我来看,时也势也,彼此涨的,必然要消……”顿了顿,他神秘地道:“杜兄,关于这桩亲事还有个内幕你知道吗?”

“你是指太子府上的袁训?”杜兄淡淡。

文章侯府和南安侯府的亲事,带来无数流言蜚语。自然的,把南安侯府夫妻不和、姑嫂不和扒拉完了,就扒拉安家的底子。

而安家的新孙婿,就算他以前再不出眼,亲事太子殿下出面,瞬间当事人就成了京中人人想要看个究竟的人。

杜兄想这算什么内幕?殿下一出面,京里还有人会不知道吗?早就外幕了。

“是啊是啊,”那人肃然起敬,眼珠子可以掉地上:“哎哟杜兄,你也知道?”对着他一脸的惊奇,杜兄油然有了气,我又不耳朵聋,怎么会不知道?我不但知道这个,还知道袁训以前和太子的绯闻话题,谁叫他生得好呢?

还知道袁训为这打伤过人,还知道太子殿下为包庇他,把中伤他的人撵出京……

这你知道吗?

那人看不出杜兄的腹诽,以他为知己般地道:“以我来看,断然没有南安侯府和安家主动寻亲文章侯府的道理!”

杜兄看着他好笑,就顺水推舟地问:“那是怎么一回事?”

“是文章侯府见再不出条奇兵,就只能还浑浑噩噩过着。于是文章侯世子施出手段,对女人都知道他在行,那安家的小姐一介女流,怎生是他的对手,自然神魂倒之,情思颠之,南安侯百般劝解不过来,只能答应之…。”

杜兄险些没笑出来。

真真亏了他,好一个长篇的爱恨古记儿编得周全。他正要笑谑几句,鞭炮声轰地响起来,却是新娘子下轿子,准备往大厅上去拜堂。

而这时,另一个人也突兀地闯入他的眼帘中,让杜兄呆在原地。

同行的人发现他直勾勾的往人后面看,取笑道:“别人都看前面新娘子,你看后面有金子吗?”跟着看过去,却见极远的地方,有一个圆门,内中急步走出一个老妇人,满头白发随步子晃动,好似焦急万分。

南安侯夫人奔出来,自语喃喃:“谁敢拦我!我看谁敢拦我,我要截住老贱人的孙女儿小贱人,不许她进正厅拜堂!”

在她后面,也有几个人着急地追上来,只是见客人们多,不敢放声呼叫。

这可怎么办?这位老姑奶奶真的大闹花堂,今天可以热闹了……

前面的人跑,后面的人追,饶都是女人,也都提着裙子跑得飞快。

而就在似拦不上的时候,大门上潮水般乱了。几个家人飞奔而至,上气不接下气:“侯爷,姑老太爷来了,”

“啊!”

文章侯意外,客人们意外。意外一瞬而过,文章侯大喜叫兄弟们:“跟我去接姑丈!”兄弟四个人往厅下走,却见南安侯昂首阔步,在管家的陪同下已往这里来。

这里不少人认得他,私语声起来:“他怎么往这里来?”

“是谁的,南安侯不赞成这亲事的?你看人家自己过来,是怕诸事办得不好,委屈他的亲戚才对……”

而杜兄则眯着眼盯着停下步子的南安侯夫人,把她惊愕面容收纳眼中,悄声自语道:“妙啊,这是夫妻大战呢?还是……”

南安侯挺胸而来,所有的视线就全贯注在他身上。南安侯夫人也就更没有多少人发现,就有人如杜兄般见到,也是暗想一下接上来难道夫妻对战?也就丢开。

冬雪飘飘而下,南安侯穿一件暗色雪衣,不用雪帽,任由白雪落于发上,虽是年老,那股子不让年青人的气势,足的激昂如山石上松。

“侯爷来了,”

“道喜道喜,”

无数的热闹声浪中,南安侯笑呵呵拱手见礼,俨然成了今天最大的主角。而人后面颤抖个不停的南安侯夫人,黯然神伤把他康健体态仔细看着,一扭身子,往来的地方又奔去!

他知道她在这里不奇怪,

他却知道她会出来当众阻拦!

他知道她满心的恨不奇怪,

他却一如既往的了如指掌的适时的出来,毫不客气地一次又一次的把她的恨伤得体无完肤!

她是要去羞辱别人,不是自己去找羞辱!

南安侯夫人愤恨的离去。

树下,杜兄轻吐一口气,还是对自己低语:“竟然没有笑话看?也是的。南安侯一生落的是夫妻不和的名声,可他一生没有落下虐待不和妻子的名声。他做官全在外面,他怎么虐待呢?娶这样的妻子,却还能做到像他这般地步的,再找不出第二个人。”

这是狡诈为名?

这是阴险求理?

再或者是……。

反正杜兄是有些佩服的,也能清楚南安侯这女家的舅祖父在成亲当天往这里来,自然是他要保这桩亲事顺利进行。

“果然,南安侯是赞同的!”杜兄亲眼见到,才下这个结论。

……

“新娘子入洞房喽,”几个家人孩子们叫声震天,老太太孙氏满面笑容,扶着文章侯夫人,跟在新人后面往新房里进。

几位太太也跟在后面。

蒙上面纱许久的新房终于打开,这是在新人拜堂时才打开的,而打开时就有文章侯夫人的心腹在这里守着。

有亲戚们好事,也清楚文章侯府的一本子烂帐,故意问侯夫人新房为什么上着锁,侯夫人回答得很认真:“世拓爱干净,打开早了落灰他要发脾气。”

那个人就笑:“也防贼呢。”她是无意中打趣的一句,却不知道文章侯府早几个时辰发生的事,但三位太太皆坐在这里,听到难免憋闷。

四太太的脚,不过是扭到筋,找个人推拿几下,抹上些药油也撑着过来。她要是不来,就在亲戚们面前少露一次脸,又难免让人怀疑婆媳不和妯娌不和等等不和。

见新房在即,三太太林氏转过脸儿,殷勤地道:“四弟妹,我扶你,”四太太扭脚已家里人全知道,但三太太还在猜原因。手扶上她的肩头,就便儿咬她耳朵:“见到新娘子嫁妆没有,好生的整齐。”

新娘子全部的嫁妆,是上午就开始走,新房里摆不开,全摆在另外三间房子里。二太太和四太太只操心这府里对世子又偏心了,就没有去管新娘子嫁妆。

四太太心想你扶我一把,也是有事儿才扶,就颦眉头:“整齐又能怎么样?还能整齐就把你和我全吃了!论起来,你和我,再加上二嫂的嫁妆,哪一个敢说不整齐?”

“我是说,新娘子有副好嫁妆,自然来到就露脸儿。”三太太似笑非笑。

四太太格登一下,在心里泛出一腔心事。是啊?她从进门后就竭力的争,还没有争到这个家里的多少,就又多出来一个人。见房门已进,四太太才见到门后面,在窗户缝里见不到的地方上,还有两件彭牙鼓腿的黑漆高几,上面摆着两盆子红梅。

梅开五福,红若胭脂。

四太太登时火起,想她成亲时也是这样的季节,怎么老太太就不把自己收着过节才用的高几拿出来?

她一生气,这脚就好了许多。推开林氏,道:“我去看嫁妆。”不管里面喧闹声有多少,她只管去往隔壁。

隔壁,也有两个人守着。一个是老太太的丫头,一个是侯夫人的妈妈;见四太太来,都知其意。

迎上来笑:“想是来看嫁妆,”又道:“啧啧,这嫁妆真的不错。”

古代讲究的人家,从生下女儿来就攒嫁妆给她。家什做起来,首饰做起来,上好的布料收起来。此时摆在这里,一字儿排开的盆桶床榻几桌子,还有七、八口大箱子,都有半人多高,都上着锁。

四太太本就有火气,此时更恼上来,咬牙恨骂道:“怎的都进了家,还防着人?倒不给人看吗?”

这箱子里难得有龙蛋不成?

她气冲冲扭身子,甩着一块银红色帕子往新房里去。可巧儿见二太太隔着亲戚招手:“四弟妹,快这里坐着,看新人要揭盖头。”

老孙氏笑容不改,只看自己的好孙子;侯夫人见目光都在儿子媳妇身上,没有人注意到自己,而进来的四弟妹也是边走边找着什么,更是不看自己,她抓紧空当,悄悄儿的白个眼儿。

哼,看新人?

新人好个相貌,难道你们不是跟我去过一回安家,都忘记了不成?

轰然笑声起来,一个孩子起劲儿叫道:“新嫂嫂生得中看!”更引出一大片笑声。四太太见是自己的儿子,恨他添这里热闹,对他招手他不听,就侧身找自己丫头,低低的骂:“混闹你娘的你倒瞎了眼?带他滚出去!”

丫头挨了骂就走,四太太这才专心来看新人。

呀!

她狠吃了一惊。

狠吃了一惊还不算外,还倒抽一口凉气。

倒抽凉气吧,也就不用那么响。

她抽得身边的老孙氏瞅她,而侯夫人硬生生把心头火往下压,嘴角浮出冷笑。怎么了?惊到你这成天抹粉戴朵,自以为你年青、你伶俐,别人全是老树皮,就你是小青草的人了?

而于氏、林氏也斜过眼角,心中有了快意。

这个人太伶俐,子曰中早说过,过犹不及。

过了头,和不及是一样的糟。

四太太苏氏进门后,没多久就和妯娌们不快活,是她仗着年青,每逢换季,再就是做衣裳时,就活泼泼的问:“大嫂,这红色有花的,你倒不做件穿穿?”

再不然就:“二嫂,你比大嫂小几个月,”于氏常恨,这几个月你咬得紧能吃还是能喝?“你也不做件?”

三嫂见势不对,自知容貌年青上都须让她,就先让开:“四弟妹,这里只有你年青漂亮,这衣料莫不是专为你拿出来的?”

有时候得罪女人,不一定你就先占了她的钱先倒了她家的灶,而是和她论年青容貌……十个女人那里,可以讨回八个恨吧?

此时四太太凉气出来,自己先后悔失口。左右看看,见婆婆不理论,三位嫂嫂目不斜视看新人,四太太暗中又松口气,还好她们没听到,就也无奈的再去看新人。

这一回是细细的打量着她,从头发尖子,到脚上裙边。

那眸光钻风似的,很想把新娘子鞋脚也看看,只是钻不到裙子里,只得再拐回去看她的面容。

呀呀!

这一回四太太心里有两个呀,这等美人儿却便宜了我们府上的世子爷,这真是一朵鲜花插在没完没了的牛粪上。

以四太太来看,凡是生得整齐,有清白家世,又带着不敢说震撼人却整齐能见人的嫁妆,嫁给韩世拓的人,不是失心疯,就是生下来就痴呆。

再或者生过大麻风,得到隐疾此生没好。

如果上述问题全都没有,那就只有一个答案。先让世子爷破了身子,再就是本性浪荡名声有染无处出嫁,就嫁到文章侯府里来了。

四太太是有雄心壮志的人,进门前就想在府里称王称霸,怎奈她一边窥视这府中,一面把这府中看得一文不值,真不知道她就称了霸,又有什么乐趣?

这种无处出嫁就嫁给她当侄媳妇的话,把她扫得无处容身,她自己是不会去理会。反正怎么难听,怎么抱怨这新人给大房里长脸面就是对的。

说了这么多,还没说到掌珠今天给她的视觉上震撼。

掌珠本就生得美貌过人,打小儿起她自己都知道。作为新人,更是打扮得下巴尖尖,小嘴儿红红,而鼻子尖挺得如玉柱般,满面有红有白,似一片盛开荷田中,绿叶红萏共长天一色,容貌上先就是个盛景。

把这房里老的少的,以前美貌过的,全压了下去。

再说她的嫁衣,她进京里邵氏有犹豫,大家什不好带的没上船,嫁衣这东西轻巧,却是随身带的。

每一件嫁衣,都有慈母的无数心血伴着针线在内。每一片花叶子,都栩栩如生,带着娘家的骄傲与疼爱。

新娘子的嫁衣,有时候是新娘子的另一张脸。此时掌珠的这层脸面,也是傲立在花烛下。

四太太不悦的时候,于氏也不悦。二太太是精明的,不然不会和侯夫人平分掌家权。她上了年纪,还识大体。不会得四太太那样公然表示不悦,二太太不悦暗在心中。

这新人嘴唇儿薄削,眉头利落,眼神儿看似羞涩,却微一抬眼,就把房中犀利的看个干净。这不是个好相与的姑奶奶!

于氏回想她和侯夫人的大小数百战,侯夫人磨人功夫不如她,才老实肯平分掌家权。一个月当一回家,这府里还能管得好?

而且做事情上是这样的,一件事一个人做,做得不好那个人面上有光,做得好是她的荣耀,她就肯出力。

现在四位太太全上来,却落得个还是老孙氏在忙碌,而四位太太不过是紧盯浮财的来龙去脉,生怕自己吃了亏。

她们就只挣到这个,但足够心满意足。

于氏暗吧,新人若是厉害的,可怎么防她压她才好?

掌珠算是进对了婆家,她没进门,先想着侯府的种种;而侯府的人呢,先要防她压她,怕她以后一里一里的占上风。

一个巴掌拍不响,总有另外一个才拍得声出来。

三太太就悄悄起身,在新人吃交杯酒儿的功夫,她早瞄好新房中衣箱。隔壁那衣箱不给看,这里的有今夜换洗的衣裳,总是打开的。

见一个大红木箱子,上刻着吉祥瑞草。三太太瞅着无人注意,背对箱子而站,把手插进衣箱里。箱子再多,若是不满,也是要惹人笑话的。

这手一插进去,三太太心头一紧,这些衣料是怎么塞进去的,哎哟,这紧的插进去了,抽不出来了可怎么好?

想是手中戒指勾住了什么。

她狠命地把手往外面拔,一个去势眼看着人就往外面摔。另一只手扶住她,四太太阴不阴阳不阳地道:“三嫂,你站稳了。”却原来她也寻了来,让林氏站稳,再就大大方方的往衣箱内试了一试,四太太冷笑说了一句只有妯娌们才听到的话:“哟,这以后可没有你和我站脚的地方了!”

说过,她离开回座。老孙氏早注意她们动静,但试衣箱是家家都会有的事情,见两个媳妇无言而回,一定是新人衣箱不错,老孙氏还是不理会她们。

闹房声中,四太太略有得色地把手微扬起,烛光下,五根手指上倒有四个戒指,每个戒指全是金子上镶东西有棱又有角,金勾角上,都勾的有布丝。四太太这五根手指进衣箱,至少划花四件衣裳。

她怕不如意,手还在箱子里搅了搅。

因此她四个戒指上勾住的布丝绣线,各有不同。

她作的这种划伤,以后也可以描补。但是四太太算出了气,这个最为重要。

……

夜色深重,雪若无垠。文章侯府里早把寂冷驱走,换上吆五喝六之声。三老爷韩与礼正在听席中人说笑话,衣角让人扯动。是他的儿子过来:“母亲等父亲说话。”韩与礼就出来,见雪中妻子独依着一角假山石,深蓝色雪帽下面露出她凄清面容。

“出了什么事?”韩与礼过去问她。

三太太揪住丈夫衣袖,低声道:“可怎么办呢?新媳妇看面相是个聪明的。她这一进门,大嫂只怕借机收回各房管家权。”

不但四太太这样的想,就是三太太也这样的想。

三老爷也一阵难过。

他相信自己的大哥文章侯,大哥是个无才无能,和兄弟们一样的人,但大哥花的也有限。大嫂呢,文章侯夫人进家,三老爷四老爷都不大,在长嫂手中成的家,对她也有一份信任。让老爷们对家务起疑心的,只有世子韩世拓。

他花花公子出了名,这些钱是从哪里来的?

还有韩世拓以前惹出的风流事,全是用钱摆平。这些钱,又是从哪些公帐下摊下去的?太太们敢争掌家权,与老爷们在后面撑腰不无关系。

三太太三老爷相对苦笑。这是一对骨子里老实,又怕别人看出自己老实,拼命的装不老实,但却装不出厉害的人。

多少能看一眼公帐,也心中还能平服。以后若是大嫂说和新媳妇一起管家,太太们只能退后。新媳妇若是个厉害的,太太们不但退后,就直接可以回房抱孩子。

唯其老实,三太太才更着急的来寻丈夫,在雪夜中,她哀哀如受伤小兽:“外面上,你不如大哥二哥,又不是最小的,在老太太面前不如四哥。家里呢,我不如四弟妹聪明,不如二嫂有心眼儿,我们以后,可就只有吃亏的了。”

三老爷低下头:“那你有主意吗?”

“不如,”三太太嗫嚅道:“我们分家吧。”说过不敢看丈夫,只看自己脚面子。三老爷叹气:“你听二嫂说多了话,还真的信她分家就好吗?”

“分了家,至少钱财上是我们自己掌握,有多吃多,没多吃少,总落得心里敞亮。”

三老爷摇头:“你我又不是二嫂,手中还有些田产。就是四弟,你不要看四弟妹受二嫂怂恿只嚷分家,把四弟拉出来,他也是不干的。分过家,祖产自然归世子,你我还能有些什么?”

三太太瞠目结舌:“这话,怎么你不早告诉我?”

“我告诉你,你性子憨,若在二嫂面前露出几句,不知道她又生出什么主意来挑唆你们,我就不说。你闲下来无事,自己算算。祖产难道是能分的?谁祭祖宗就归谁,自然全归大房,也就是归了世子。余下的浮财,全在眼皮子下面。母亲的钱,难道你我还能占到大头?”三老爷也是被逼无奈才肯说出来:“再说分过家出去,看似快活无人约束。但一针一钱全是自己的,儿子们还没有成亲,女儿们也没有出嫁,以后全是自己的。”

三太太直愣住眼睛,险些晕过去。

“原来,分家不过是一句空话,”

三老爷看着不忍心,找出几句话来安慰妻子:“要是你我手中有钱,不计较吃亏,也是分得的。”

三太太滴下泪来:“若是我的娘家……。”她的娘家也是一样兄弟多,顾不到她许多。

“别提你娘家了,这事情我自有主意。”三老爷也不想提三太太的娘家。他成家时,老太妃已去世,三老爷四老爷选亲事上就弱下去,没选到满意人家。

三太太仰面,泪汪汪道:“你有主意?”她带泪笑了:“我就知道为了孩子们,你也不能袖手不管,”

“我不管,难道要你管?”袖手二字,说得三老爷有些气怒。三太太忙拭泪陪笑:“你说,可好不好?”

三老爷回身,是他出来的地方,正饮酒的厅上。他目光所及之处,是姑丈南安侯。还有另外一个人,越过钟恒沛等人,坐在南安侯身侧。他觉得受约束,正左一扭右一拧的,浑身的不自在。

这个人生得浓眉大眼,粗壮满面,是梁山小王爷。

小王爷最喜欢舞刀弄棒,和人打一架比吃酒都痛快。南安侯见他在,就请他同坐,把小王爷坐得牙根子都是酸的,不住的往外面看。

三老爷狠狠心,才放心把话告诉三太太:“如今和姑丈可以说上话,你叫我出来前,我正在奉承他。我有两条路走,”

三太太又敬又佩,微张着嘴:“哦?”仿佛丈夫忽然变成天神般高大。

“一是出京当外官,你也看到姑丈手中是有几个的,这新媳妇的嫁妆,早有人对我说他家老姑奶奶外面花光了钱,也是的,她早早死了丈夫又死了儿子家中没有进项,那人说新媳妇的嫁妆全是姑丈一手操办,”

这真是冤枉了刚强一生的安老太太,和含辛茹苦为女儿存钱的邵氏。还顺带把张氏玉珠宝珠的好意,一笔抹杀干净。

可谣言这东西,就是如此。

三太太吃惊且羡慕:“新媳妇嫁妆不说最好的,却是齐整可以见人。”又心动不已:“姑丈如此大方,以后你我女儿们出嫁,他肯不肯……”

三老爷让妻子勾出满腹心事,又让妻子逗笑,道:“不用他出钱,只要他肯为我说话,让我出去做外官。到时候,我把你和孩子们全带走,在外面无人管无人问,可不就和分家是一个样?”

三太太含笑方起,又皱眉头,怯怯道:“姑丈他肯吗?以前你们和他……”旧事不提也罢,三太太再道:“他有三个儿子四个孙子呢。”

“他若不帮,还有一个人。”三老爷就看梁山小王爷:“我没想到他会来!世子相与的,全是花拳绣腿只会花银子的人,他天天吹他和小王爷怎么怎么好,我倒背后笑,没见过人家上门喝过一碗茶。前几天他吹,我就避开。没想到今天真的来了。”

三太太犯糊涂:“怎么?”

“姑丈不帮忙,我就寻小王爷。边关自诸家国公郡王们回去,就打得热闹。就我见到的,银子钱粮一个月走几遭。梁山王威名赫赫,我寻他去,打仗我不行,杀鸡我都不会,去他帐下当个幕僚,你见凡是军中走过的人,哪一个不是背着钱回来的?”

三太太彻底伤到心最底处:“那是要命的地方呀,”

“你不懂了,要命的是前锋,我只跟着梁山王,你见过主将陷在敌前的没有?他那里最安全。”三老爷一副胸有成竹。

见妻子还要哭,三老爷拍拍她:“回去吧,照看一下新媳妇。如今这两件事一个要求姑丈,不能得罪新媳妇;一个要求小王爷,不能得罪世子。等我得了意,就什么都好了。”

三太太是很想再劝,可此时也不是劝的地步,就只带泪道:“你少用酒,”

夫妻忽然一起看到了一侧。

那一方,传来的是微小的动静,可刹那间传到所有人的耳朵里。厅上的人,吃饭的停下筷子,喝酒的住了酒杯,都和三老爷夫妻一样,扭身往那个方向去看。

见几个家人陪着一行人踏雪而来。

夜空寂寂,他们没有走在灯笼最光亮处,也全成了最光亮的一处。

这一行人,既精神又英俊,既少年又神气。他们不管是布衣还是锦衣,不管是起了皱的还是浆子还板正的,全能在进来的这一刻,点亮所有人的眼睛。

三老爷喃喃:“真的,难得世子又没骗人,这些人也来了。”三太太听他语声不一样,又见丈夫面有喜色,忙着追问:“什么人,他们是……”

“太子党!”三老爷掷地有声,说过抽身就走去迎客,而此时,文章侯满面得色,早带着人迎出来。

韩世子这一回没骗人后,又没骗人,他说小王爷来,果然来了。他说太子党会来,果然来了。

头一个出去的,还不是主人。

梁山小王爷总算等到他们来,再说这里面自己的老对头长陵侯世子也在,他怪叫着几步蹿了出去,抢在文侯府前面在厅口儿跳:“啊啊!你们总算来了,还以为缩回洞里不敢来!”

“我呸!”少年们一起啐他。

长陵侯世子骂道:“我们正经地方喝酒呢,让你白等着我就痛快!”大拇指往上一挑:“在安家喝酒你难道不知道?不喝到没有怎么来!”

这话恼了袁训,袁训骂道:“胡吹你的!把你能耐的,能把我们家酒喝光!那厨房里还有十几大坛,回去喝完了你再来!”

长陵侯世子大叫跟班:“小帮子,去把安家的酒全拉回家。小爷我明天喝完了,再把空坛子还他!”

袁训上去就踹:“滚你的!”世子爷笑嘻嘻避开。

南安侯正端着酒,没喝到嘴里全折到身上,钟恒沛笑着为他擦,道:“太促狭了,这些闹腾鬼们!”

他们何止是闹腾,简直是掀屋顶子。

梁山小王爷比主人还主人,一边骂长陵侯世子,一边乱嚷:“摆桌子,我们坐哪里!今天我不把你们灌趴在这里,爷爷我还是爷爷我吗?”

南安侯好笑:“这群孩子们,”再皱眉,又不是在你家,你做客呢!

但谁去提醒他呢,别人也跟着不是笑看,就是沸腾。

韩世拓笑得见牙不见眼,另一边早摆好两桌冷菜,只等他们来。韩世子就高叫:“四妹夫这里来,”少年们刚一坐下,就催:“酒,快拿酒来,今天不喝倒了不出这门!”

那眼神儿不怀好瞍别人,肯定是你们倒,不是我们。

韩二老爷本来都陪着他们坐下,但见菜还没有动,酒水先在碗里乱晃,小王爷大叫:“先喝三碗再说话!”二老爷摸着头笑:“我的乖乖,我不行,我走了,”赶紧的溜回来,让原本同席的人笑话死:“将谓偷闲学少年,你没有学成,这算灰溜溜回来。”

另一个人,也不年青,却也在少年桌上坐下。

冷捕头是跟在袁训后面去坐席,袁训来到,不管是眼神还是手势,就锁定梁山小王爷,冲他扬着脸笑,梁山小王爷自然跟上。这中间有他的一个帮闲,也是个京中官宦子弟,小王爷喝酒他得上来,就往袁训和小王爷中间一站,就想坐下时,让袁训一把推开:“坐那桌!”

那少年不敢争,也就走开。

袁训坐下,冷捕头坐下,另一边是梁山小王爷。长陵侯世子坐到袁训另一侧,正眼不看小王爷,但小王爷叫嚣喝晚了的不是男人,他每每就一仰脖子,先把空碗亮出来,正对着小王爷本人。

梁山小王爷就死也不看他,只盯紧袁训。偶然的,鄙夷一个冷捕头。冷捕头心中有数,小王爷对他恨得,不能再恨。

亲手抓人的,就是冷捕头带队。

少年们全神气飞扬,独冷捕头缩着身子,捧着大碗慢慢的喝,慢慢的吃。梁山小王爷就对着他叫:“喝慢的是女人!”

冷捕头也不理他,心想男人女人你也分不清吗?我长得哪一点儿不像男人,你说无用!

梁山小王爷没了和他斗气的精神,就再寻衅袁训:“有件事儿问你一下,那天喝你喜酒,你塞我一衣襟泥巴是为什么?”

袁训手中才端起酒,差一点儿折长陵侯世子身上。清清嗓子忍住笑,面无表情地回答:“是你外面摔跤得的吧?我不灌你酒,怎么拿泥巴灌你!你又不爱那个。”

“是啊,”梁山小王爷也摸脑袋糊涂:“你家难道用泥巴待客?”他第二天酒醒在帮闲家中,发现衣内全是泥,他骂骂咧咧回的家。以后几次见到,又忘记问。

袁训翻脸骂:“等你成亲,你拿泥巴待客给我瞧瞧。胡说八道者罚酒三碗!”骂过还不过瘾,离席提个坛子回来,黑着脸站小王爷身后,斜眼瞅他酒碗,学他刚才语气:“你女人吗?罚酒不喝!”

梁山小王爷可不受这种气,把袁训当胸一推,跳起来就要暴怒。而他的人早先出声,把袁训一通臭骂:“姓袁的,滚一边儿去,”

“今天不是你新郎,你少说话!”

文章侯吓得不行,忙叫儿子:“这不会打起来吧?”韩世拓不以为意:“没事儿,他们一直就这样!”

果然,见袁训老实放下酒坛:“好!”回座端酒碗,和长陵侯世子碰了碰,两个人笑眉笑眼的喝起来。

梁山小王爷好一会儿没转过来,盯着这两个人,姓袁的就是性子能忍些,平时也不是挨骂不回的人呀?

他眨着眼睛好一会儿,才一拍脑袋明白了,粗脸上开始嘿嘿:“这是你姐夫家,你不敢接是不是?”

袁训跳起来,直到他面前,揪住他衣襟,小声道:“你再说姐夫,我们就开打!”说完,为小王爷抚平衣裳,换上满面笑容,又回座去了。

这动作快如闪电,等到注视他们的人反应过来,袁训已回去了。而小王爷想了想,忽然仰天大笑三声:“哈!哈哈!哈哈哈!”他诡异的瞄了瞄袁训,你还有觉得丢人的时候?

不是从认识时,就得意得鼻子眼睛对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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