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王爷的吩咐上来说,袁训今年是注定要和梁山王呆在一起,上路以后,他的姐丈就埋怨他。
“小弟,都怪你的不是。”大早上的,陈留郡王就在他的爱骑上打哈欠。
神骏有追风之名,是陈留郡王用一万白银买下,来自瓦刺与靼鞑还要远的地方,武将们头一眼见到,都能馋得丢不开眸光。
现在驮着个犯困模样的主人,不无滑稽。
这主人变成这模样,怪小舅子也应当:“打仗多痛快,日子过得也快。我追别人,和让别人追,我都喜欢。可是现在,为着保护你,”
把“你”字拉得长长的,陈留郡王懒洋洋地笑:“我怎么也缩在王爷中军这里了?”伸臂捅捅袁训:“你说我冤不冤?”
袁训眸亮如明星,眨巴着对陈留郡王望去:“姐丈要想不憋屈,也是有办法的。”他悄声地道:“私下里给我一支兵马,让我端掉苏先的老窝,还恢复以前。”
“滚你的!”陈留郡王翻了脸。不但他翻过脸,而且抬马鞭子作势要抽:“你敢给我私跑个试试。”
骂道:“你当苏赫是他爹!”满面怒容当中,全是陈留郡王的关心。
袁训无奈:“好吧,那我们还继续缩着头。”他面上的懒散比陈留郡王更多。
“姓袁的,”萧观带马过来,和袁训并骑,大嗓门儿亮出来:“想好没有,我和你合伙,我们去把苏赫的老家端掉,以后你就太平了。”
瞅瞅袁训脖子上英俊的面容,萧观啧嘴可惜:“你长得跟小倌儿似的,让人一刀把你宰了,我都为你可惜。”
“我不是你弟弟!”袁训铁青着脸还他的话。
萧观硬生没明白过来,纳闷地问道:“你是我弟弟?”他大惊失色,勒马后退:“不可能不可能,你要是我弟弟,那不是要分家产!”
陈留郡王假装出来的睡意让他们的对话冲走,一个人躲一旁窃笑。
面对小王爷瞬间就面白如纸的面庞,袁训质问他:“你叫什么!”你不叫个大倌儿。
“我单名一个观啊,”萧观嘟囔着,觉得和袁训说不清楚,对着陈留郡王嚷道:“我说堂兄,你家舅爷是让吓糊涂了吧,这都心智不明,胆小如鼠了,我叫什么,他也敢忘?”
袁训继续瞪他。
陈留郡王好笑地帮舅爷回话:“小王爷,您的小名儿叫什么啊?”
“我叫大倌儿啊,啊!”萧观惨叫一声,险些握不住马鞭子,这下子脸上更无血色,像有什么抽得干干净净,喃喃反复念叨:“大倌儿,小倌儿,小倌儿,大倌儿,”对着不远处的梁山王就喊一嗓子:“爹啊,难怪你只生我一个。”
梁山王离那距离,压根儿不清楚儿子在前面说什么。萧观从入军中,粗莽直率,看似没心思,其实打仗亦能用计不错,如石头城一定绑上袁训,让梁山王深为满意。
王爷从不计较萧观有时天真的胡言乱语,就是他知道,以萧观的资历,在军中摆小王爷的架子,和比智计多这些,根本不是一干子人的对手。
像他这样似天真似没心思,有什么话借着我天真全能嚷出来,梁山王反而是认可的。
见儿子隔着人给上这一句,当兵的听到都在笑。梁山王笑呵呵回答:“大倌儿啊,那是你爹我只要精的,不要差的。”
哄地一声,笑声尽皆出来。
但萧观不笑,他对着自己远处的爹气红了脸。刚才是面无血色,现在是气血上头。小王爷恼火地低声道:“别叫我大倌儿,我有名字!”
这里也不想站了,一打马走了,可能和他的爹去理论理论。
在他背后,陈留郡王和袁训笑得最响,就快从马上滚下来。
“真有你的,小弟。”陈留郡王笑得抽动肩头:“这话回得好。”袁训一本正经:“谁要和他一起打仗,上一回石头城啊,我生生让他利用,分我一大笔功劳。”又来怂恿姐丈:“我们私下里去打苏赫,出一支奇兵,姐丈你带队,带上我,权当多带一个亲兵,路上我侍候你,这样可好不好?”
小袁将军是来当差且立功的,可不是躲在王爷中军里说笑的人。
求恳,在面容上讨好的出来,让陈留郡王收起笑容。
在袁训头盔后面轻拍一巴掌,沉吟半天,用难得的认真严肃来回答:“这一回,我觉得王爷做得对。”
袁训敏锐的抓住话缝:“姐丈的意思就是苏赫很厉害!比姐丈都厉害?”袁训挑唆着。
陈留郡王默然,用沉默来承认。
他的小舅子没完没了:“吃过亏?”
姐丈继续沉默。
“吃的不敢找回来?”袁训鬼头鬼脑的,是不把陈留郡王气得狠,他不罢休。
问题是他的姐丈又不是一般人物,大将军能伸,也能屈,这就直接充耳不闻,反而兴致勃勃欣赏起景致来。
“待我寻首好诗来念念……”郡王自得其乐。
袁训重重哼上两声,只能一个人老实呆马上。他的手,装作不经意的碰碰盔甲里,那里放着报警的纸条。
舅爷几乎什么事情都和姐丈贴心,但只是几乎。像他是来查案的,他就不说。姐丈想要知道,你猜。
猜去吧。
像这纸条,袁训也不说。
萧观公开和私下,好几回的和袁训商议:“我们去打苏赫,”拍着胸脯震连天的许诺:“兵马我负责。”和袁训激将陈留郡王一样的激将他:“姓袁的,你几时这样没种过?没带种!”
袁训不敢答应他,而不是小袁将军不想去。
苏赫不是一般的人,不是石头那城,高点儿险点儿,那城也是死的,死呆在原地等着人去打。苏赫是个大活人,而且是第一猛将。
小袁将军特佩服他的姐丈,可他的姐丈排名还在别人后面。能第一的,都不是三仗两仗打下来的。
人尖子小袁将军就是浪尖上呆的人,他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他愿意去犯险,却不能把小王爷带到险地上。但不代表他的心里不打直捣苏赫老巢的主意。见姐丈还是不肯答应,袁训就手碰碰报警的纸条,心先安放回去。
他眯着眼微笑,前方遇险,打仗这事,总有险情。只要一遇险,嘿嘿……回头和沈渭对个眼色,沈渭和他挤眉弄眼,放心吧,人我全交待好,只要一打得乱了,我们就走。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不受,就是不听。我都在外面了,你说话我也听不到,也没办法听。
小袁将军,可不是乖乖藏着等人保护的人。
……。
蜡烛点起,没有外面的星星亮,也和星光月光交织,大有平分之意。
房外,红花带着人,把屋檐下面的灯笼点亮。
孩子们嚷着:“说故事说故事,”和烛光一起撑出房中天空。
龙五很不愿意参与这热闹里,但都让他来,说他现在独一份儿,是唯一的男人,龙五只能老实坐在这里。
上首,是安老太太和两位太太邵氏张氏,占着是长辈,坐在中间。
两边,从龙五开始,依次是谢氏等奶奶们。按序,宝珠坐在最下面。
月光更明亮起来,把这个家里晚饭后必有的聚会照耀着。
这是袁家小镇,看完草场的妯娌们按原来的打算,再来和宝珠住上几天。孩子们喜出望外,早和加寿坐到袁夫人身边,都在院子里乘凉,听着故事。
“天上啊,有个银河,”
温如暖水的语声,不管让谁听到,都能抚平他白天奔波焦躁的思绪。万大同坐在暗角里,他已无父无母,他喜欢在袁家里住,还有喜欢这种安宁平和环境的原因。
当然,红花姑娘一出现,什么安宁,什么平和,全都飞走。
“给!”红花送来一盘子西瓜,井水湃的,光端在手里就能感觉丝丝凉意。万大同一脸感激的接过,把笑容撑得更大些。
他一定要这样做,才能和等下红花姑娘拿话叼人有个对比。咬一块西瓜在嘴里,万大同在心里默默数着,……。三、四、五。
“就知道吃,我让你办的事办完了!”一般来说,红花姑娘不超过五个数的安静,一定会说话。
又一次猜对的万大同赶快把手上西瓜吃完,不然以红花姑娘的强悍,她是不介意从自己嘴里夺走。
反正夺走她也不吃,苦的只能是自己。
把西瓜一扔,满面溅的汁水随便一抹,万大同把整盘往身后一放,心这才放下来。慢腾腾回红花:“您交待的事儿,还敢不办吗?早办完了,就等着你来。”
“你找打不成?”红花怕吵到院子里听故事的人,嗓音压低,但把小拳头高举起来,颇有几分宝珠奶奶的气势。
万大同夸张的瞪大眼:“我们家几时有刑讯逼供来着?”他双手连摆:“大管事的,这个先例可开不得。”
红花黑着脸:“那你还敢等我来问,怎不过来回话!”
万大同委屈:“我主动回话,哪有西瓜吃,这可是大管事的亲手端的,亲手端来的!”他反倒忿忿不平上来。
那盘西瓜要是一端就走,红花肯定端走。但现在藏在男人的椅子后面,红花只能咬咬牙,对万大同恨恨地道:“吃也吃了,赶快对我回话!”
“我的娘呀,大管事的好气势。”万大同一脸怕怕。
“信不信我打你?”红花撇嘴。
万大同对着她一直高举的手咧嘴笑:“我信,信你打不到我。”这是一处月亮照不到的地方,黑暗中,不管是万大同还是红花,都有一双发亮的眼睛。
亮如繁星,总惹人心动。
万大同讪讪的,反正黑,红花看不到他表情。“你的孔掌柜又给你信了?”
你的孔掌柜,红花也没听出来。对着万大同这个能人,红花把鼻子对天,摆出红花我背后有孔掌柜,就从不服你。道:“自然有信来。”
扳着手指头:“每隔上五、七天啊,孔掌柜的就有信来,没有要紧的信,也报个常例话。上一回信来,是五天以前,这就明天没有信,后天一准儿有信,”
“那,他的小老婆多吗?”万大同悄悄的问,心里好为红花担心。
红花随口地道:“不知道,”一怔,溜圆眼睛:“关你什么事!多呢,好多个!”万大同好想伸手去试试红花是不是发热糊涂了,但想到这丫头太凶,虽然以他的功夫,一万个红花也碰不到他的边,但万掌柜的还想明天呆在这块地上吃西瓜,就得收敛自己的担心。
这个话题显然不好,让万大同心头堵堵的。他闷闷转开话题,说红花一开始问的话:“我都打听好的,辛五娘收到奶奶的银子,就去赎人。但她丈夫没了,她家田产草场铺子全卖得差不多,别人欺负她一个女人,又没有进项,耍赖不给她赎人。”
红花讶然一声。
万大同没好气,孔掌柜的有小老婆,负你的心你都不吃惊,一个不算熟悉的女草莽,你担的是什么心。
呛道:“是你姐,还是你妹?”
饶是这里黑,万大同也能看到红花脸上一黑,这应该是他的感觉,可能耐人万掌柜的硬是用眼睛看出来,忙再说正题:“辛家五娘赎不出来人,索性花大价钱外省请人来帮场子,”
同时,他的心里顶顶不服气,你就会欺负我。有本事,对你的孔掌柜的黑脸去。
他就没看出自己的可笑来,心里只管腹诽,嘴上却要老实回话。这不服气,又有什么用?
红花是个没事儿就要“欺负”他的人,那是表面上要表现你其实不如红花,女孩子曾在他手下吃过亏,别处找点儿回来的小心思。
内心深处呢,也顶顶稀罕万大同懂那么多。
见万大同肯老实回话,红花也可以丢下他的一句半句不对路话。啧啧嘴,接着问:“赢了还是输了?”
“赢了还往我们家跑?”万大同反问。
红花想想也是,不由得叹口气,幽幽地道:“可怜那小孩子,这就没有家。没有父亲,没有母亲,”
万大同也黯然。他这没家的人,让红花的话说得心里酸酸的,却又安慰不了自己,也安慰不了红花的伤心话。
混战当中,辛五娘不知去向,那两个小子逃到这里,是因为这以前是他们的家,倒不是想讹宝珠。
见红花仰面,托住下巴的小手雪白玉莹,似能把她面上的忧伤也点亮。万大同由不得的心头一软,干笑道:“看不出来你平时凶巴巴的,倒肯为外人担心?”
黑暗幽静,几步外小小爷小姑娘们笑声似都在银河边际。房里奶奶们哄然一声,笑声出来,更对比出红花的心头寂寥。
她低低的道:“别说你没有家人,我就是有,又算什么呢?”小凶神红花忽然变成小柔弱,万大同愕然。
“我打小儿让我娘卖出家门,就为给我哥娶媳妇!那要是我亲哥我也认了。可是我大伯的儿子,是我堂哥。我父亲兄弟三个,三叔没活下来,我父亲没有儿子。为留条根,就卖妹妹。”红花愤然了,说不下去的她提着裙角起来,一阵风的跑开。
在她的背后,也能看到她抬手似在擦泪水。
万大同心头更加酸痛,没家人的没家人,有家人的也一样伤心。抓过一块西瓜无意识啃着,没来由的对红花又恨恨上来。
你就是缺家人疼爱,也不能去找有三妻四妾的吧!
看奶奶和小爷多好,不在一处的时候,你挂着我,我挂着你。在一处的时候,能不分开就不分开。
万大同本以为自己是喜爱袁家安宁才过来,现在他又发现一条。他喜欢的,是这个家所有的氛围才是。
狠咬一口西瓜,当成可恨不长眼的红花来咀嚼。奶奶难道不肯给你找青年才俊,奶奶不找,你来找万掌柜的,万掌柜的认识人无数,而且肯给你帮忙。
“卡嚓!”
又一口西瓜进肚,万大同暗骂着,臭丫头!
房中,又有笑声出来。老太太已经不是大笑,而是盈盈的笑意无处不在,慈爱温和的看着房中年青人。
多热闹啊。
妯娌们,还有一位俊俏的五公子也在这里陪着。
她们嘴里说着宝珠宝珠的,把宝珠分分刻刻不丢下来。这一会儿,又一起去审宝珠:“这么大的能耐,又能当家,又能生宝贝加寿,又能办草场,想来是老祖母的家教好?”
宝珠自然说是。
老太太却不肯认下,摆手笑道:“我老了,也喜欢往脸上沾点儿光,可这个,真的不是我教的。”
她的亲家对她好,老太太就往亲家脸上贴金子:“这是亲家太太的家教好,给宝珠许多的能耐。”
八奶奶田氏眨眼睛笑:“这个我信,自然是老祖母教在前,姑母啊,是助长媳妇在后。”这小院子太窄了,袁夫人在外面听在耳中,嫣然地笑了。
她正在看着孩子们吃西瓜,不敢给他们井水里一直冰着的,正在现切。
红沙沙的西瓜切成小块儿,看孩子们还是会吃到衣裳上。只看加寿啊,把个小脸贴在西瓜上,啃,再啃,西瓜一直跑到额头上去。
等她吃完,拿掉瓜皮一看,大家又乐了。
整一个满面汁水,头发也沾湿的小妖怪。
给他们挑着西瓜子儿的袁夫人手一抖,西瓜就掉到地上。她笑得不能自持,加寿则跑进房去。加寿是家里人的心尖子,也早知道凡是惹一个大人笑的事情,也就能惹所有大人笑。
她伶俐地去见母亲,烛光下就出来一个全脸湿哒哒的,小块儿的红瓤沾得到处都是的……这晚上看上去,还是小妖怪。
邵氏推着张氏,笑得手中果子也掉到地上,而张氏笑得直不起腰。宝珠又要笑,又要把衣角掀起来,候着女儿来擦脸。
加寿摇摇小脑袋:“再吃。”转身又出去了。
“这澡全白洗了,”谢氏才笑得吃吃的,小脚步声响,外面进来一堆,脸上带红瓤的大小妖怪们。
龙五在女眷中间,是应该自持的,但也笑得扑哧一声,手中茶碗抖动得拿不住,赶快放回几上。
热闹中,他觉得心头有一块也春风拂动。但面对宝珠的喜悦,龙五可就不想笑,赶紧地又把那一处关上。
欢乐这事情,所以是自己找的。自己拒绝,也就没有。
笑过,八奶奶田氏还是不肯放过宝珠,一定要问个答案出来:“弟妹,你现在到手一片草场,而且有几块还在商议,你是想在山西当个头份儿的吧?”
田氏下一句“我们跟着沾光”,还没说出来,宝珠怕她一而再,再而三的误会,误会自己想把姐丈府上和舅父府上的风头全抢光,实话就出来。
有几分扭捏:“人家就是想养几匹马给表凶。”
“哦……”
恍然大悟中,房中又尽是微笑。
烛光下的宝珠,三分难为情,三分羞涩,还有三分情不自禁的浓情蜜意。这里全是夫妻,或夫妻曾成双对的人,都跟着绯红面庞,各自想到自己曾有过的恩恩爱爱,心神儿恍惚起来。
人家呀,不过是为夫妻恩爱呢。
宝珠结结巴巴解释:“不想让他来呢…。当初,拦不下他……祖母母亲婶娘和我不都在这里了……他说好将军靠马,又说自己养的才出息……”
在今儿个的晚上,宝珠可算是把“恩爱”这一堂课,上给别人一回。
她恩爱到她的丈夫是将军需要马匹,她就买个草场去养马。
当晚田氏睡下,眼神儿悠悠想着八公子龙怀城。自己悄悄地笑,将军还用兵器呢,弟妹接下来,是不是要再办个铁匠铺子?
……。
“这就要走了吗?”
马车全排在杂货铺外面,让看到的孩子们认清这是事实。
几个小姑娘早就不乐意,嘴儿噘得多高,眉头颦着尖尖的:“还没有和加寿玩好呢。”
奶奶们劝着:“都出来好些天,该回去了。”
谢氏抱着小儿子哄他:“就要端午节,加寿要是进城去呢,还能一处儿过节呢。”宝珠并不说破。
她们早定下端午不进城,主要是袁夫人还不能和国公夫人坐在一处。国公不在家,袁夫人并不想回去。
小镇是野意儿,系得老太太婆媳在城里都想着,对不进城并不遗憾。
田氏哄一子一女:“加寿下个月就抓周呢,我们还来和她玩。”她的小女儿对加寿愁眉苦脸:“你和我们回家去该有多好。”
就不用吃饭坐端正,沾衣裳上叫不好,吃西瓜不能捧大块儿的……小姐姐为了这些回去就玩不到,就想泪眼汪汪。
加寿愣巴着看到,一转身子,往房中跑。桌子上,从早到晚给她备的好点心肉馒头,有些精致的不大不小,加寿可以一口一个。
抓一把到手上,加寿又出来,塞一个到小姐姐手里。手里还有,又给别的孩子们一个发一个。
发到手里没有,又进去抓一把子出来,直到都有为止。
哭了就要点心哄是不是?
加寿不开心的时候,总是点心哄好的。加寿小脑袋瓜子里就有印象,把点心送给他们。
“谢谢加寿,”孩子们嘟囔着,心不甘情不愿的上车。
车就要驶动的时候,五奶奶的女儿钻出车帘外,叫道:“加寿,要是你抓周儿母亲不让我来,你记得抓好看的,好看的叫口彩。”
加寿完全听不懂。
以她现在就能说话,能得意洋洋复述五言绝句,已经是聪明。可能又因为奶妈们多,母亲也喂,牛羊奶也大喝痛喝,辅食补得周全,小腿脚儿跑得快运动跟得上,能懂得别人哭给点心,又会耍宝,已经很不错。
她还没到一周岁呢,接下来才是抓周。
能跑得很利索,有丫头们照看是一个原因,还有就是袁家带的实在好。
她只招小手,其实不明白。
八奶奶的女儿听到,也探出身子来道:“抓大个儿的,才叫好。”
“抓小的,是官印!”
“加寿是女孩子,抓脂粉,我母亲说长得好看。”
在这样的喊声中,马车离去。宝珠怕这几天玩得粘乎,女儿会哭,一直抱着她不松手。见马车出镇子,加寿撇撇小嘴儿时,宝珠忙道:“咱们去看大公鸡,”把加寿哄得很快忘记。
袁夫人在房中,让一个丫头捶着。
宝珠进来笑:“母亲这一回可是累着的。”十几个孩子,都由袁夫人三餐全陪伴,晚上又说故事,将就着孩子们坐的全是小椅子小板凳,屈着腰才是。
袁夫人是腰痛,但面上愉悦:“看着他们说呀笑的,不知道多喜欢。”旧话又要重提,袁夫人对宝珠笑道:“你看我这是先学着,以后我孙子多了,那是一年到头的这样陪着。”
宝珠对她一个笑脸儿。
当天国公府的长辈全不习惯。
宫姨娘对着龙二的儿子干瞪眼:“让你洗个脚,你拍着水到处都是,把丫头衣裳弄湿透不说,我过来说你,又索性给我一脚水,坏小子!”
“加寿就是这样的,就是这样的!”那小子同她巴巴的。
宫姨娘卷袖子装着要打他:“胡说,加寿是好孩子,你怎么不学她好的。”
二奶奶在旁边好笑,加寿就是这样的没错。
国公夫人在房中,也啼笑皆非:“加寿就是这样的?”她对着衣裳上两块红渍,这是龙八的一子一女,捧着大人吃的大块儿西瓜,蹭一脸汁水,然后在她衣裳擦的脸。
八奶奶笑个不停,为儿女们作证:“加寿就是这样的。”
国公夫人倒能理解,她是亲眼见过袁父的人。往事中的痛,都不再回忆,只微微地笑:“加寿是个健康活泼的孩子。”
“可不是,姑母放心她自己吃饭,还没抓周的孩子,就吃得很好。”八奶奶笑道。
她的女儿又捧一块西瓜,学给国公夫人看:“加寿吃饭是这样的。”把脸整个埋到西瓜里,来比划加寿吃饭脸埋在小碗上。
“扑哧!”国公夫人和八奶奶笑得前仰后合,八奶奶指住女儿:“你学得十中十的相似。”
大院子里,七奶奶追着孩子跑:“现在是回家来,你得给我改过来。”
那孩子跑得撒欢儿似的,还回头扮鬼脸儿:“加寿就是这样的!”
加寿就是这样的,现在是国公府孩子们的口头禅。
……
抓周那天,杂货店里店外都站得有人。
袁家头一位小姑娘满周岁了,是奴才的要来捧场,是外来户的不敢不来。他们住着这里的房子,以前老国公盖这小镇时,留给女儿生发奴才,小奴才们住的。盖得太多,外来户们过来,交一点儿租银,就可以入住。
逃难来到没有钱的,也可以入住,挣钱后按月收取。
这些房子,远比后来房子不足够,外来户们自己盖的要好。清一色的原木,防风防水上都一流。
有些外来户们,还在这里铺子帮工,更来凑个热闹,中午吃个流水席。
院子里,从走廊下面到墙角,堆的全是礼物。贵重的,红花送到房中收着,余下的果子点心等,全摆开来,红通通的一片。
袁训不在家,老侯是家里唯一的男人。他享受殊荣,把打扮好的加寿抱着出来。加寿今天是水红色的衫子,母亲亲手缝的,祖母给绣的花儿。
原先的小金锁,由曾祖母亲手换上大些的。老太太给宝珠的金锁,一个大似一个,共计七个。
这个从没有带过,金灿灿的把加寿小脸儿比划得似发光小珠宝。
小鞋子,是叔祖母邵氏张氏缝的,鞋底子是卫氏梅英一针一针纳的,红花也帮过忙。以大管事最近的忙碌来说,她只能是帮过忙。
小寿星一出来,眼珠子骨碌碌到处转动,有头有脸的管事们,这是他们送上贺礼的时候到了。
小姑娘虽然还小,记不住谁到她面前送东西,但能在她生日宴上单独露个脸,这就是体面。
“余管事一家,送镶宝钏一对,”
“方管事一家,送玉钏儿一对。”
红花小声地在宝珠耳边念着,而东西,是送给加寿看看,另有专人记录收好。
国公府的奶奶们虽然听多了“加寿是这样的”,但也是要来的。她们的礼品,也无不是珍宝,明晃晃的摆开来,长条几上有一排。
辅国公夫人不来,也是有大礼相送,摆在奶奶们的东西前面。在最后面的,是各房姨娘们的礼。凌姨娘肯定不会送,但谢氏作主代她送一份儿,也算这一房不少礼节。
八奶奶田氏嘴角噙笑,在送礼往姑母这里上面,姨娘们又一回来恭维母亲。她们的儿子全在军中,都巴着再有个石头城,训表公子肯带上他们,再升一回官。
每年都升官这话,让别人听到可以笑掉牙。但有训表公子没道理升官在前,国公府的姨娘们是敢想的。
她们要出面送,又怕宝珠要拒收。
训大奶奶是和气温柔亲切的人儿,谁敢说不是?但她翻过脸,可就是女罗刹。
又要送,又不能惹到训大奶奶说当妾的和她攀亲戚,姨娘们就来和国公夫人商议:“夫人送东西,把我们的夹带进去。”
辅国公夫人也肯带上她们,笑道:“夹带什么,你们每个人写张贺贴,大家一起送过去,也就是了。”
八奶奶笑眯眯,这真是有宝珠弟妹啊,才有母亲现在的翻身。宝珠要是听到,一定心里有点儿小别扭的。
八奶奶不理会宝珠怎么想,她寻思着孩子天天调皮捣蛋,就要说“加寿是这样的。”八奶奶总结出一句话,应该说,宝珠是这样的,这句话才最中肯。
万大同的贺礼最为贵重。
他这个管事,与别人是不同的。别的管事拿月银,在外面做生意的,也抽成。但万大同单打独斗,在外生意全是自己人脉,从不依靠国公府。
他抽的那一股,丰厚的可比邹家大掌柜。
别看他天天黑布衣,老布鞋,身家不亚于财主。
手托着盖着红布的盘子,看上去并不高,也不鼓囊囊的,红花先担心上来。站在宝珠旁边的红花眨着眼,想先有点儿提示,奈何万大同压根儿不看她。
他庄重的走到加寿小姑娘面前,躬身一礼,陪笑说过吉祥话儿,把托盘送上去。加寿乐悠悠,小手一抓,“哇!”
呼声四起,宝光四射中,盘子里面是一盘子坚果大小的寿桃。寿桃是玉做的,这玉难得的桃尖天然莹白,往下是水红色,到最下面是水绿色的两片叶子,全出天然而成。
这种天然的东西,放到市场上无价才是。
老侯和老太太侯门出身,也看呆住。
袁夫人笑着说破费,万大同笑道:“这里,一半儿是国公的心意,另一半儿才是我的。”把寿桃掂起一个来,下面系的俱有红绳。
袁夫人忙给加寿在小手上各系一个,又系一个到小辫子上去,加寿也早握在手中玩耍,怕她会吃,老侯给她哄下来。
“国公走的时候,还记得小姑娘抓周。国公说抓周是大事,一定要隆重才好,嘱我买稀奇难得的东西才好。可巧儿,就遇到这一件。”万大同也不说钱数了,那钱可真是一大笔。
媳妇们心头都闪过一句话,公公偏心。但偏向加寿,她们无话可说。
这盘子寿桃放到几案上,熠熠生辉,这是今天的头一份儿礼品。
邵氏张氏笑道:“这样东西,只有我们加寿才配得上啊。”老太太早就喜欢得不会说话,像是这盘子寿桃不是给加寿的,是给她的。
红花有所满意,略略的点个头,为免万大同骄傲自满,红花姑娘只略略欣赏一下。
重头戏,小寿星抓东西。
满盘子的东西送上来,先由不得人不笑。
这里面是官印,手指长还镶着宝石的小剑,金的小寿星,脑袋上鼓出来一大块。禄和福星也在这里,象征吉祥的东西,一大堆儿。但女孩子抓周应该有的小尺子等以后主中馈的东西,一样也没有。
老侯微笑:“这是小袁备下来的?”
宝珠飞红面庞:“是的。”他怕女儿万一不小心抓到不好的东西,他就事先备下来。
这就抓吧,不管抓什么全是好的。不管抓什么,加寿以后也是大富大贵那种。
孩子们又来出主意。
“抓金子。”
“带宝石的那个!”
“官印好。”
“加寿又不是男孩儿,她不能当官。”
七嘴八舌当中,加寿左看看右看看,张开手臂,把整盘子全抱过来。“哈哈哈……”
老侯先夸道:“好!这下子全有了。”
宝珠忍住笑,内心得意,但还是道:“宝贝儿,你得抓一个才行。”哪有满盘子全抱的。把盘子从加寿手里哄下来,重新放好,再让加寿去抓。
四面的笑容,乌亮的眼睛,殷切的盼望……加寿看过一圈,还是一把拖过盘子到自己面前,得意洋洋。
老太太早就屏住气,在加寿头一回抓时,暗中祈祷抓好的。在加寿第二回抓时,祈祷和头一回一样。
见加寿又是满盘子弄走,老太太起来主持公道状:“天意就是这样,我们加寿以后什么都有,不用再试了,”
她泪眼上来:“多有福的孩子啊。”拿个帕子开始擦眼泪。
袁夫人也就跟着哭了,当着人,难得的吐着心里话:“要是祖父看到,不知道该有多喜欢啊。”场中的人,都知道她痴心一片,不惜下嫁,就都默然。
宝珠正要来劝,见老太太泣道:“亲家太太,这是祖父的大福气全让给儿孙们,才有这样的好孩子,才有好孙婿那样的好孩子啊。”
古人相当的迷信,这话又是积年的老人家说的,袁夫人一听就听进去了。
她怔着来问:“您老的意思是?”
“这呀,一定是亲家老爷早就和福禄寿三星说好的,他的福气大,他一个人只承受亲家太太的情意就罢了。他心疼你不是,就把大福气全给你的孩子们,你不信我的话,只看好孙婿是怎么样儿的懂事,加寿是怎么样儿的聪明,就知道我的话不虚。”
袁夫人当时就痴了,在场凡迷信的女眷们,全痴住。
眼前鲜花着锦的热闹,袁夫人都看不到。她只看到一个少年向她走来。他冰清浓艳的面容,眉眼儿是远山,笑容是繁花。
是吗?
袁夫人只在心中反问自己一句,就即刻相信老太太的话。她一生一世的情恋,也让她必须相信。
泪眼儿,转向小加寿。
加寿正在把玩自己的满盘子东西,而且还不是一次只抓一个。两只小手,一抓就是三、四个。手小,抓不住,握起来,掉下去,掉下去,再去握。
见祖母哭了,加寿用哄人吃点心的法子哄祖母,把手心里的金寿星,手缝里夹的官印,全送到祖母面前,软软地道:“不哭。”
不哭这话,她也学会了。
袁夫人就哭得更凶,道:“我的好孩子,”从老侯手中接过小加寿,贴住面颊泣不成声。一定是的,她满心里相信。
必然是他舍去福寿禄,才有加寿这乖巧健康的孩子,才有袁训那健壮能干的孩子。才有女儿娴姐儿能当郡王妃,最后,想到中宫是中宫,也与这个不无关系吧。
这已经是魔怔进去。
房中女眷全陪着落泪,就是宝珠也想不到来劝,而是想到母亲夜夜的思念父亲,这一番情意,让宝珠也泪落不止。
邵氏想到她去世的丈夫,张氏也一样。夫妻在时,曾有过几多恩爱啊。老太太还边哭边劝袁夫人:“所以他撇下你,你别怪他。他这是一片心意为你的孩子孙子着想。”
“是啊是啊,”袁夫人就哭得更凶。
而加寿,就更忙得厉害。拿东西给祖母,又见到曾祖母和母亲哭,也送东西给她们。离得远,宝珠看不到。加寿以为母亲不喜欢,再换一个,再递。
老侯要不是怕让撵出去,早就大笑特笑。
这不是胡扯吗?
一派胡言。
他抚须来劝:“既然是好事儿,都应该喜欢才是。今天是加寿的好日子啊。”正说着,外面走进来赵大人。
赵大人办公事来得晚,进来就吓一跳:“出了什么事儿?”
万大同也是忍笑的人,悄悄告诉他:“小姑娘福气大,都喜欢哭了。”赵大人呼口长气,差点让吓死。
……
这一天,袁训在水深火热中。
他们才到,就遇夜袭。战到天亮,别说想偷着跑了,现在就是敲着锣鼓说我走人,也没人去管。
全走乱掉。
这是一片乱石滩,怪石无数,马难走人难行。点一点人数,因为早有准备要偷溜,沈渭和点好的兵马倒紧跟身后。
“这是哪儿?”沈渭抹汗水。五月的天,稍一动就流汗,何况从夜里战到现在。袁训鹰般锐眸前后扫视,道:“应该是石头阵。”
这是一片古老的石头林,天长日久的,就变成乱石滩。
听听后面的喊杀声,再看看地势。袁训道:“他们快追上来了,我们往高处去,占据高点再商议对策!”
沈渭指挥兵马,随着往高的地方爬去。
走到一半,袁训心头一闪,沈渭也眸子一寒,另有几个大小军官一起道:“不好!”
见最高处,打出一面花花绿绿的大旗,狂笑声中,苏赫露出面容,居高临下的喝道:“袁训!我等你呢!”
他古怪的汉话,让别人一听就知道不是自己人,又站得高,旗子招眼。另一个方向有人怪叫:“拿下苏赫,他在那里!”
这是萧观的嗓音。
小王爷来得再快,离这里也有距离。
袁训等人对着眼前危险,眸光闪动冰寒。低声告诉沈渭:“我带人放箭,你带人夺路先走。”沈渭怎么肯:“不行,我带人挡他,他要的是你,你赶紧的逃走!”
“哈哈……”苏赫见他们商议,笑声更响,手一招,无数弓箭手涌上来,箭矢全对着下面。以为胜券在握的苏赫仰天长笑,用他们自己的话祈祷着:“父亲啊,我为你报仇了!”
乱声,就在此时从他们后面响起。有人用汉话大叫:“褚大,你家亲戚在这儿呢!”接话的,是雷声般的粗嗓子:“是我兄弟的,救我表妹夫!”
这样一乱,袁训等人赶紧避到石头下面去,组织人往上面放箭。沈渭纳闷:“这是救错人了吧?”
却见袁训笑容满面:“没错。”
他已经想到那个报警的背影是谁,想起来的同时就恨自己脑子太笨,居然把这个人给忘记。
那个人,是宝珠要他寻找的褚大汉,方明珠的丈夫。
与此同时,熟悉的嗓音单独的吼出来,就更好认。
“哪个敢碰我表妹夫,爷爷褚大来也!”
沈渭一面忙着往上攻,一面也想笑。他想等打完这仗,一定把这个人送到小王爷面前,让他们两个“爷爷”好好聊聊天。
也让小王爷见识一下,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不是只有小王爷才有资格猖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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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票票。可能有些亲们还没有注意到仔公告,最近天冷,以前仔全是一早一晚写的。现在一早一晚冷得不舒服。所以更新暂时移到下午两点。
对习惯上午看的亲们来说,引起不方便。好在天气就要转暖,二月应该就会好些。见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