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为什么,虞岱群从她和往日并无差别的笑容里好像看到了一丝不同的意思。
他也说不清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只是觉得仿佛透露出了淡淡的悲伤。
是啊。
他想,两个人即将分别,如何能够不伤感呢?
“你说。”
虞岱群望着跪在地上的安樱雪,心里竟然生出一丝想要反悔的意思来。
我也没有办法啊。
他想。
你不要怪我,我们虽然要暂时分离一阵子,但也只是一阵子!
我既然能在你这辈子十五岁的时候找到你,那等你下辈子的时候我依然能够找得到你!
他发誓。
等你下辈子的时候可能之前和现在的记忆就都没有了。
不过没关系啊,我还记得,我会记得你生生世世的事情,一件事也都不会忘记。
大不了你下辈子的时候早点让你回到身边。
他决定了。
安樱雪虽然已经是平民打扮,但看得出她今日的装扮依旧很用心。
没有分毫懈怠。
“陛下啊,草民记得自己刚进宫的时候备受恩宠。”说到这里的时候,眼泪就不自觉地从她微笑的眼角落下来。
她却恍然未觉似的继续道:“初时无论是去到哪里,先帝都要叫软轿跟着。”
回想当年缱倦恩深,虞岱群也不禁湿了眼角。
但他觉得自己现在这个样子很奇怪。
美好的回忆不应该笑吗?
不应该觉得快乐吗?
为什么要哭,难道是因为这身原本就阴晴不定的皮囊?
“草民如今马上就要离开了,原来只当有的是时间,这宫里的许多地方都还没有仔细地瞧一瞧。”
“如今想来,原来竟都是错过了。”
说到这里,她却收回了一直望向爱人的目光,垂下了眼帘道:“草民斗胆,想请陛下允许草民步行出宫门。”
“侍卫、侍从要在三丈外跟随,让草民能好好地把这座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地方再好好看一看。”
她说到对这座宫殿最后的称呼的时候,其实是有那么一刹那的犹豫的。
在这里度过半生,生儿育女。
就真的算作是家了吗?
圣旨已下,就算没有圣旨,她也不可能被遣返回生她养她的母族去了。
家乡,不过就是一个遥远的符号罢了。
一个刻在她灵魂上,印在每个人眼里的符号。
背着这些符号和枷锁过了一生,她现在最想做的,就是放下。
虞岱群闻言怅然地深深吸了一口气,盈满胸肺。
他觉得人生八苦,于他而言其余七样全都不算什么事。
唯有生离别才是一直一直折磨自己的东西。
不过没关系,等有朝一日他找到一个不用披着这人皮续命的良方,一定要把她留下来。
在这之前,所有的悲伤和希望就让自己一个人承担好了。
想到这里,虞岱群被一种巨大的悲恸击中,以至于哽咽难言。
他想,这一生从合兴建国,到如今百废待兴,坎坎坷坷地走来,送走了一拨又一拨的熟面孔,经历过波澜壮阔,经历过励精图治,却没有人知晓。
何其悲壮。
待稍稍平复了下情绪,虞岱群才缓缓地点了下头:“准。”
安樱雪的眸色再一次沉下去。
要知道人一辈子其实很短,显然这一别,今后就再无相见的理由。
她才四十岁,她已经等过了十几年,不想在今后年华老去每天黯淡无光的日子里在无望中再等几个十几年。
她缓缓起身,最后一次拜别龙椅上的男人,向门外走去。
每一步都那么不真实。
大梦到头终是空啊。
“等等。”虞岱群话一出口,自己也是吃了一惊。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叫停,对自己的举动很是不解。
同禄看出了他的异样,但动作也只停留在了看出上。
他没有像福顺原来做的那样似的,处处都给主上递台阶。
即便是能,眼前这个人也不配。
他便装聋作哑地揣手站着,好像一尊泥塑。
安樱雪果然停下了脚步,但没有回头,她眼睫微睁,等待着他后面的话。
就这样沉默了片刻,没有人说话,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
“你……”虞岱群开了个头,却不知该如何收场。
他看着眼前纤瘦却倔强的背影,心底的一丝柔软被戳痛。
他很想说让她就留下来吧。
可是留下来的话,他怎么办呢?
算了。
还是算了。
在他漫长的岁月里,一辈子也不过是几万个日夜罢了。
下辈子吧,下辈子再见。
“还有什么要求吗?”
安樱雪缓缓合上了双眼。
她缓缓摇了摇头,像是对虞岱群,又像是对自己的痴心妄想。
“陛下安排妥帖,草民没有其他请求。”
“那,一路平安。”这算是虞岱群对安樱雪的最后一句话。
门外阳光耀眼,晃得人眼眶发酸。
安樱雪没有回答,取而代之的则是她决然离去的脚步。
皇宫里的一草一木从来都没有这样鲜活过,就像是生长在另外一个世界似的。
格格不入。
今日要走了,安樱雪才忽然发现它们是这样可爱活泼。
兰嬷嬷递过去一把伞:“公主,阳光太刺眼,打着伞吧。”
安樱雪却一把推开:“我喜欢的紧呢,这日头可真暖啊。”
兰嬷嬷这几十年都从没有见过她这样放肆快乐地笑过,好像又回到了草原上,回到了山林间,回到了星空下的火堆前。
是啊,出了这个牢笼,今后的日子纵然寡淡,也是自由的。
她四十岁了,如今却像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似的蹦跳这摸过树上的绿叶,嗅过枝上的红花,在阳光里转着圈。
“宸妃是疯了吗?”
队伍的最后,有两个小宫女在窃窃私语。
“那是安氏。”其中一个强调。
另一个马上改口:“真晦气,要离开好好的永安城,跟着一个疯婆子跑去那种鸟不拉屎的地方。”
“就是,今后可有得受了。”
“我打算回头给双姑娘送点礼,放我去伺候王妃。”
“想的美,你没看见多少双眼睛正巴巴地看着呢。你能斗得过那群恶狼?”
“我……”
她们的对话突然卡住,被一声惊呼堵在了喉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