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泽使人架住何老夫人,两个膀大腰圆的健硕妇人飞步上前一左一右钳制住何老夫人,何老夫人动弹不得,只能破口大骂杜大海,她本是乡野农妇出身,骂出口的言语极为粗鄙不堪,从来没听过这般污言秽语的萧泽臊的满脸通红,怒喝道:“还不将嘴堵起来!”
一个婆子赶紧冲上前,将帕子窝成一团塞进何老夫人的口中,这才算堵住了她喋喋不休的咒骂。何老夫人骂不声音,只能用怨毒的眼神死死盯着萧泽,在她看来,若是萧泽没有娶杜衡,杜衡就不可能有人撑腰,当年之事自然也不可能被翻出来。何老夫人从来没有想到自己到底有没有做错事情,只一昧的将责任都赖在别人的身上。她也不想当初是她和她的儿子立逼着杜衡嫁进宁亲王府冲喜,若是萧泽真的病死了,杜衡将要面对怎样悲惨的人生。
杜大海冷眼看着萧泽带来的人将自己的母亲控制起来,他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在那婆子将何老夫人的口堵起来之后,杜大海才拖着极沉重的步伐走到何老夫人面前,缓缓跪倒在地,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
杜大海的额头实实的磕在坚硬的青石板地面上,磕出了殷红的鲜血。“娘,爹过世的早,您辛辛苦苦将儿子拉扯长大,十五岁,您命儿子从军,儿子去了,血里火里几次三番险些没了性命,才立下这些军功,给您挣回皇家诰封。您知道,当年若无岳父岳母和悦心相救,儿子早就没命了,您顶多能得百十两抚恤银子,其他什么都没有,没有这富贵体面的诰封,住不上这高门大院,得不到这么多丫鬟婆子服侍。这一切,都是岳父岳母和悦心给的。儿子连年征战,是悦心替儿子服侍您,您也曾夸过悦心是最好的儿媳妇,如何就能狠心将她毒死……”
杜大海越说越激动,不由剧烈的咳嗽起来。萧泽皱起眉头,看向杜大海的眼神很是矛盾复杂,他见杜大海越咳越厉害,到底还是走了过去,在杜大海背上轻轻拍了几下。
杜大海转头看向萧泽,点点头欣慰的说道:“多谢。”
萧泽见杜大海不咳了,立刻收回手冷声道:“不必,你虽对阿衡不管不问,让她受了那么多年的苦,可你也对她好过,保护过她,不管你是出于什么目的,我都感谢你,就当我替阿衡还你的情。”
杜大海摇头苦笑一下,涩声道:“是我欠了若儿的,欠她一个娘亲,欠她一个完整的家,欠她父亲的呵护关爱。贤婿且莫这样说,我……我无地自容。”
何老夫人虽然被堵了口,可耳朵没被堵上,一听杜大海说欠了杜衡,气的双眼都鼓了出来,愤怒的直跺脚。钳制她的两个健硕妇人见状手下暗暗用劲,何老夫人吃疼不过才老实了一些。
杜大海缓了缓又说道:“娘,您对不起悦心,儿子更对不起她,也对不起若儿,娘一定不知道,当初岳父岳母悦心救了儿子一命,此番在战场之上,如果没有临行之前若儿给儿子做的那条塞满了治吊命良药的腰带,儿子根本不可能活着回来见您,更不可能被封为建威伯,她们母女对我们杜家有大恩,而我们却恩将仇报。现在儿子才真的明白程大将军当初说的话,悦心过世之后,程大将军将儿子叫到他的府上,他告诉儿子,此生儿子最大的罪过就是负了悦心。他断言儿子必无善终,如今果然是应验了。不只儿子没有善终,连您……也一样,皇上已经有了旨意,要将您和那个毒妇交于苗人处置。”
何老夫人虽然还不知道苗人的厉害之处,可是她知道那些人不惜越过千山万水来到大梁,就是给石悦心和杜衡撑腰出气的,若是自己落在她们的手中,不用细想她也知道自己会有多惨。何老夫人面无人色,两行老泪如流水一般的往外涌,拼命想说些什么,只是嘴巴被帕子堵了,她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此时何老夫人真的知道怕了,只是已经太晚了,大错早已铸成,纵然后悔也是无用。
杜大海看着满脸上泪的老母亲,纵然再有什么话也说不下去了,他站起来转过身子走到站在院门处背着对院子的萧泽身边,低声恳求道:“贤婿,让她再看一眼鹏儿吧,鹏儿是她的命根子。”
萧泽转过身子,看着杜大海沉沉问道:“鹏儿是她的命根子,难道阿衡就不是谁的命根子?你们府上又不是吃喝不起,何苦那般做贱阿衡。我日前才知道,这八年之中,阿衡吃不饱穿不暖,大病过三回,中毒七次,她能活到现在简直是奇迹,同样都是孙儿,怎会如此偏心狠心?”
萧泽每说一句,都让杜大海的头低垂一分,他真的不知道杜衡这八年竟然是这么苦苦熬过来的,杜大海又悔又恨,原本想求萧泽在苗王太后面前求情的念头便也彻底打消了。
见杜大海佝偻着身子说不出话来,特别是看到那一头一夜之间变成灰白的头发,萧泽到底还是心软了,他沉沉吩咐道:“杜鹏等人在何处,带她远远的看一眼,不要弄出声音来。”几个婆子应了下来,全都看向杜大海,这建威伯府房舍不少,谁知道杜鹏等人住在哪里。
杜大海一愣,他万没想到萧泽竟然会同意自己的请求,忙说道:“就在后面的东厢房,从窗户就能看到。”
几个婆子赶紧带何老夫人去悄悄看杜鹏一眼了,何老夫人听说还能见孙子一面,腿上也有了力气,走的竟比那几个婆子还快一些。
众人走后,萧泽冷声道:“我会请太外祖母给她个痛快,不过那个毒妇不论受到什么惩罚,我都不会为她说半句好话的。”
杜大海惊愕之后忙连声说道:“这样就足够了,足够了……”
萧泽抬眼看向杜大海,突然问道:“你不想见见那个毒妇么?”
杜大海脸色微变,想了想才摇头道:“还是不见了吧,见了,也不过是恶语相向。”
萧泽也没多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杜大海沉默片刻,突然对萧泽说道:“贤婿,若是你见到那个毒妇,替我带一句话。”
萧泽向杜大海点了点头,杜大海一字一字咬牙说道:“早知有今日,当初我必不会拦下惊马。”
“就这些?”萧泽听这话好象只有半句,便皱眉问了起来。杜大海沉沉点头道:“就这些。”
萧泽这才应道:“好,我记下了,回头便告诉那个毒妇。”
杜大海缓缓点了点头,拿出一只印信递给萧泽,“贤婿,我此生积蓄都存在信德钱庄的密匣之中,你替我转交给若儿。”
萧泽立刻摇头拒绝道:“不,阿衡不会要你的东西,她连嫁妆都已经整理出来准备尽数还给你的。”
杜大海苦涩的摇了摇头,喃喃道:“这些原本就该属于她,没有她的外公外婆和娘亲,我早就化为一堆白骨,又怎会有机会赚下这巨万身家,而且当初我与你岳母成亲之时,她亦有丰厚的嫁资,当时我没有什么家底子,都是你岳母以嫁妆养家,为我奉养老母抚育若儿的。悦心过世之后,她的嫁妆若儿连一星半点儿都不曾得到,这些就当是我对若儿的一点补偿吧。昨日回府之后,我连夜清点了库房,对着苏氏的嫁妆单子将她的嫁妆单列出来,那些,留给鹂儿鸢儿和鹏儿,其他的都归若儿。”
萧泽想了一会儿,对杜大海说道:“阿衡的性子倔,她必定不会要你的东西,但这些既然属岳母所有,也不能留给她们三人。你若信我,我会用这些东西去救济伤残将士和孤苦无依流离失所之人。或者你将这些都捐献出来,或许能让你更体面的离开京城。”
杜大海摇了摇头,看向萧泽说道:“我相信你,就拿这些去救助伤残将士吧,朝庭发的那点子抚恤什么都不够。这里还有几家铺子田庄,所有收益也都用了救助受苦之人吧。”
萧泽点点头道:“好,我一定做到。”
杜大海欣慰的点了点头,对萧泽郑重说道:“贤婿,你对若儿极好,我很宽慰,但愿你会一直对她好下去。如今我才知道什么叫一失足成千古恨,贤婿,将来无论如何不要覆我这前车之鉴。若儿原本是极爱笑,心地极善良的孩子,你以后一定会发现她越来越多的好处,她很象悦心。悦心是这世上最好的女人,可是我在拥有的时候却不知道珍惜,如今已经追悔莫及。我多想回到十年之前,若能重来一回,我一定不会辜负悦心,不会让若儿受这么多的苦!”
萧泽沉默片刻,掷地有声的回答道:“我绝不会让阿衡重蹈复辙,岳母的悲剧绝不可能发生在阿衡的身上。你们的悲剧到此彻底结束,绝不会在我们身上重演。”
杜大海慢慢的点了点头,缓声道:“那就好,那就好。虽然当初我因为私心而逼迫若儿嫁你冲喜,可现在看来,这竟是我这半生做的最正确的一件事情。萧泽,我将若儿托付于你了,你一定好好待她,千万别让她受委屈。”
说完,杜大海将那枚印信放到萧泽的手中,转过身子缓缓走进房中,萧泽看着他那蹒跚的背影,心中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三爷,该回府了。王爷已经催了两回。”扣子来到萧泽身边低声提醒。
“哦,知道了,回吧。”萧泽长长出了一口气,向房间的方向深深行了个礼,方才转身离开了。房中的杜大海透过窗子看着萧泽,喃喃道:“萧泽,一定不要学我,免得将来追悔莫及……”
回到王府之中,萧泽心里记挂着杜衡,赶紧一路飞奔跑回交泰园,冲进上房后萧泽看到苗王太后正坐在房中,萧泽心中一紧,忙上前行礼问道:“太外祖母,阿衡怎么样了,她醒过来没有?”
苗王太后摇摇头道:“还没有醒。”
萧泽失望的闷声说道:“怎么还没醒,她已经睡了一天一夜了,总不醒来连水米都不进,阿衡怎么能吃的消。太外祖母,真的没有办法唤醒她么,那怕只是醒来一小会儿,也能吃点儿东西啊!”
苗王太后见萧泽急着额上都冒了汗珠子,不由微微笑了起来。她转开话题问道:“外头的事情都办好了?你们皇帝怎么说?”
“太外祖母,皇伯父下了密旨,将恶妇何氏苏氏江氏交给您,任凭您如何处置。”萧泽立刻说了起来。
苗王太后点点头道:“如此甚好,哪杜大海呢?”
“回太外祖母,皇伯父念在其有功于国,既不是主谋又不是从犯,所以便命他辞官返乡以度残生。”萧泽斟酌着说道。
苗王太后轻声说道:“嗯,这样处置倒也合适,只不过……罢了,就算是孽缘,他与心心也是有缘,就这样罢,我们不会再对他做什么,让他安心回乡吧。”
萧泽暗暗松了一口气,有苗王太后这句话,冯益等人便不会对杜大海怎么样了。他静下心来细细想一想,实在觉得杜大海此生真是个极大的悲剧,他可恨,却更可怜。其实若是能一下子死了倒也一了百了,最难的却是煎熬着活下去。杜大海此时连自尽的权力都没有,他还有两女一儿要看顾,不将这三个孩子安顿好,杜大海就更加不配做父亲了。
“太外祖母,小子知道杜大海可恨。可是恨人也很耗心力,您可不可以劝劝阿衡,让她不要再被恨意围困着无法解脱呢?”萧泽小声请求起来。
苗王太后看着萧泽皱眉问道:“怎么,你想让若儿原谅杜大海?”
萧泽赶紧摇头道:“不不,小子并无此意,小子只想让阿衡不再记起这段仇恨,将之彻底忘记,只有这样她才能开始新的生活。否则阿衡再难有开心快乐的日子。”
苗王太后点了点头,缓缓道:“泽儿,你说的有些道理,但是忘记并不能够强求,果然是若儿自己走出来了,自然不会再去恨谁,若是走不出来,这恨意就会在若儿心中扎下根子,会时时提醒她记得这段仇恨。我们可以劝,但是能不能走出来,得看若儿自己的。”
萧泽喃喃道:“小子也知道这个得靠阿衡自己,可是……阿衡心里太苦了,老天何其不公,竟让阿衡受这么多的煎熬!”
萧泽很能体会杜衡的心情,他知道在杜衡极恨杜大海的表象之下,藏着的是杜衡对杜大海的在乎,在乎越深,失望就越重,恨意才会越浓。若是可以不在乎,能轻松的放下,杜衡就不会把自己困在痛苦之中了。就是因为能体会,所以萧泽才更加的心疼。他知道此次苗疆使团来大梁,固然能给他的岳母报仇,却也将杜衡与杜大海彻底推向两个永不相交的对岸,这对杜衡来说,无异于再一次生生撕裂与生俱来的父女之情。杜衡之所以沉睡不醒,只怕是想逃避,不醒来就不必面对这一切,或者她还能生活在梦境之中。
“泽儿,你也不必太过担忧,每个人生来就定下有多少劫数,别人是替不得的,这就是若儿的劫数,若儿是个有慧根的孩子,相信她一定会闯过来的。我们苗疆有句话,不经过风雨,小鹰永远飞不上蓝天。”
萧泽轻轻点头,反复回味着苗王太后这句话,明明是一句极简单的话,却越品越有滋味。
“太外祖母,我能进去看看阿衡么?”心中实在担忧,萧泽小心翼翼的问了起来。
苗王太后微笑道:“当然可以,你们是夫妻,你想什么时候看若儿就什么时候看。”
萧泽一听这话立刻向苗王太后深施一礼,便匆匆走入内室看望杜衡。
杜衡和昨日一样,仍然沉沉的睡着,可是她睡的并不安宁,时而皱起眉头,时而面带悲戚,时而又满面怒容,好似是正沉沦于漫长恐惧的梦境之中无法逃脱一般。
萧泽见此情形,忍不住伸手轻推杜衡的肩膀,用轻柔的声音唤道:“阿衡,快醒来……”
可是杜衡不论睡的怎么不踏实,却始终没有睁开眼睛。萧泽叹了口气,收回手喃喃道:“阿衡,你醒来,有什么我都能替你担着,可你的梦境我怎么能进的去,怎么能保护你呢,快醒来吧,只要你肯醒过来,要做什么我都答应你,就算是……就算是你要离开,我也答应……”萧泽说到此处,声音哽咽满眼伤心。
从当初在昙净寺初见杜衡,萧泽就身不由己的陷入热恋之中,这种欢喜来的全无缘由,却让萧泽难以自拔。他开始了解关于杜衡的一切。了解的越多,欢喜之中的心疼也就越浓,萧泽原以为自己已经够苦命的,没想到杜衡比他还苦,还难。在那偌大的建威将军府中,她是那么艰难而又坚强的活着。这样的坚韧如磁石吸铁一般深深吸引着萧泽,让萧泽不惜改变原本的计划,想尽办法才将杜衡娶回王府,让她做了自己的妻子。就算是还不能圆房,可是只要看到杜衡,看到她身上在一丝一丝减退的冰冷,萧泽就觉得心中盈满了欢喜。
原本萧泽以来这样慢慢相处下去,杜衡一定会接受自己,他们一定会有幸福的将来。可是万万不想到杜衡如此刚强烈性,竟然会……若是杜衡从此不再醒来,他的人生还有什么意义。
萧泽越想越难过,他跪伏在床前,握住杜衡微凉的小手,滚烫的泪珠自眼中涌中,滴落到杜衡的手背上,不知道会不会灼了杜衡的心。
“阿衡,快醒来吧,只要你肯醒过来,要做什么我都依你……”萧泽在杜衡耳畔喃喃低语,此时房中再无第三个人,他尽可以释放自己的担忧害怕与悲伤。
也不知道是不是听到了萧泽的呼唤,杜衡被萧泽握着的手轻轻动了一下,萧泽大喜,立刻高声叫道:“阿衡,阿衡你醒了么?”
可是杜衡并没有醒来,只是紧蹙的眉头渐渐舒展开了,脸上的痛苦煎熬之色也消褪了许多。萧泽失望的轻轻叹了口气,握着杜衡的手坐在榻上,信马由缰的与杜衡说起话来。就算平时与杜衡相处的情形一样,都是他在说,杜衡静静的听着,偶尔会插上一半句半句,就这样,已经让萧泽觉得很满足很幸福了。
苗王太后将时间和空间都留给萧泽,悄悄离开交泰园回到了客院。她一回去,冯益等人便上前请示如何处置何氏苏氏。苗王太后皱眉问道:“不是还有一个人么,那人还没有送过来?”
冯宝忙上前说道:“回阿嬷,那个姓江的贱婢得从大牢中提出来,王爷已经命人带着咱们的人去提了,想来不一会儿就能到。”
苗王太后点头道:“等人提到必要仔细的审。”冯宝等人忙都应了下来。
苗王太后这才迈步往房门走去,她还没有走到廊下的台阶之时,便听到身后有声音传来,“太阿嬷,我们回来了。”
苗王太后转过身子一看,见重孙儿冯佧带着几人押着一个妇人站在院门之处。许是因为要提到王府的缘故,这个妇人应该被清洗过了,还换了干净的衣裳。
苗王太后觉得这人有些眼熟,便又走了回来,对身边的儿子说道:“阿益,你可认得这个人?阿娘看她很有些眼熟,可一时又想不起来她是谁?”
冯益摇头道:“不认得,儿子这是头一回出苗山,怎么会认识汉人。”
可冯益的夫人却紧皱着眉头快步走到被五花大绑的江嬷嬷面前,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番。
江嬷嬷睁开昏昏沉沉的双眼,一看到满院都是苗人,特别是当她看到苗王太后与苗王后之时,江嬷嬷眼中尽是惊骇恐惧之色,在大牢中熬了那么久都没有昏死过去的江嬷嬷此时白眼一翻瘫软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