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三娘看着她们的背影,叹气道:“你家八娘这是犯了众怒了啊,虽是可恨,却也可怜。她做的事实在是……哎,只怕连你这样的天之娇女也被她连累,只好认命了。”
任淑慧往山坡上看了一眼,眸中闪过丝奇怪的光亮,慢吞吞的道:“我当然是不认命了,故此才会命人将八娘唤来。”
曲三娘不解,“你的意思是……?”
任淑慧淡笑,“稍后我大兄便会过来了,到时候我自有道理。”
曲三娘心怦怦跳,口有些发干,“大表兄当然不会是一个人来,还会约上几位世交,对不对?庾涛也会来,对不对?你……你是想让八娘当众出丑,让庾郎君消气……”任淑慧定定看着任江城的身影,神色间掩饰不住的愤恨之意,轻声的、坚定的说道:“我要让庾郎君知道,她是她,我是我,虽然我们同为刺史府的女郎,可是,我和她有天壤之别!”
“天壤之别?”曲三娘有些茫然。
任淑慧眸光发亮,“庾郎君是风雅之人,爱书法,喜吟诗,我便特意安排了这个。”指指河水畔、桃花树下几张立好的画框,“大兄来了之后,会提议作诗,并当场书写。庾郎君一定会看到我的才华!”
“好主意啊。”曲三娘称赞。
任家和庾家不算门当户对,不过,女郎若有惊人的才华和足够的修养,嫁入高门,并非不可能。
一流世家太原王氏的名士王湛不就因为郝普的女儿有令仪淑德而娶她为妻了么?郝家可是寒微的很呢。
任淑慧脸上现出胭脂般的颜色。
片刻之后,曲三娘却犹犹豫豫的道:“可是,庾郎君的这个爱好,大家都知道啊。八娘就是因为想要取悦于他,才会‘临池学书,水为之黑’的。八娘的书法很好,力透纸背、铁画银钩,这样会不会反倒成就了她,风头让她出了?”
“不会。”任淑慧语气异常笃定,神色也冷淡下来,“八娘那个人你还不知道么?虽然聪明,却没风骨,她若见到庾郎君,定是色迷心窍,苦苦哀求,作出来的诗也毫无格调,摇尾乞怜,不堪入目。她偷偷寄给庾郎君的诗还少么?庾郎君从来看都不肯看一眼的。”
“如此。”曲三娘恍然大悟。
虽然任淑慧这么说,曲三娘这做表妹的心思细密,还是替她忧虑,“万一八娘忽然做出首好诗呢?”任淑慧和她是表姐妹,本就亲密,见她这般替自己着想,心中感动,便全盘托出,“数天前,她一夜未睡,冥思苦想,写了一首奴颜婢膝低三下四的情诗想要送给庾郎君,还没来得及送出去便投河了。这两天她精神很差,肯定来不及再想新诗,一旦有机会表白,肯定还会把那首诗写出来的,不会有错。”曲三娘大为敬佩,冲任淑慧竖起了大拇指,“表姐,高!”
任淑慧矜持又喜悦的一笑。
想到她的诗作和书法会气质高华,震惊四座,更有可能令庾郎君青目,继而得以嫁入高门,成为庾家新妇,心里不由得很是得意。
五六名青年郎君沿着河岸悠闲走来。
这一行人很年轻,年龄大的不过二十出头,年龄小的只有十六七岁,走在右边的那位郎君俊美中又带着爽朗,其余的几位则是时下南朝最流行的美男子形象,肌肤白皙,身材秀雅,从容出入,飘飘若仙。
南朝玄学盛行,崇尚以无为本、反璞归真,追求清新淡雅,这几名青年郎君或着浅青,或衣纯白,更映衬得容颜如玉,风姿过人。不过,他们的衣袍颜色虽浅淡,料子和做工却是很讲究的,看上去自有一种别样的奢华。
这几位郎君或清雅,或沉静,或温文,各有千秋。不过最出色、最引人注目的无疑是中间的那位,他肤光胜雪,一张面庞精致绝伦,看上去简直如同白玉雕像一般,美得没有一丝一毫的瑕疵。
不光相貌出众,他的仪态举止更是悠闲洒脱,宽衫大袖,褒衣博带,白衣飘飘,秀逸出尘。
任淑慧脸色微红,微微低了头,温柔婉约,娇羞不胜。
曲三娘眼眸中满是惊喜和爱慕,“庾郎君来了。”
任淑清等女郎也是心中如小鹿乱跳,性情温柔的螓首低垂,胆子大的却不肯放过欣赏美男子的机会,目光热辣辣的,看完了这个接着看下一个,饱餐秀色。
一边看,一边议论,“这位便是大名鼎鼎的庾郎君吧?果然是神仙一般的人物。”“穿青衫那位是文乡侯府的章郎君,人才也是一等一的。”“还有王家的两位小郎,兄长名安歌,阿弟名浩歌,年纪虽然不大,人品何等俊秀脱俗。”“那是吕家的吕峻和吕茂对不对?和王家两位小郎站在一起,竟然也不逊色多少。”
女郎们的目光泼辣大胆,庾涛、章不豫等人还好,依旧坦然自若,年纪最小的王安歌、王浩歌兄弟两个到底嫩了些,脸色却是微微发红。
山坡上,任淑贞走了一大段山路,喘着粗气上来了,“任小八,你给我过来!”甫一见面,便柳眉倒竖,杏眼圆睁,气势汹汹的叉起小蛮腰,呵斥任江城。
吕霓等人大概是人多力量大,虽然出发得晚,居然也和任淑贞前后脚上来了,七嘴八舌,一起向任江城发难,“任八娘,你知不知道你有多荒谬多可笑啊,你已经成了本城的笑柄,连带的我们也一起被郎君们笑话、看不起!”“你得向我们赔罪,还要写下保证书,以后永不再犯!”“就是,要赔罪,还要写悔过书、保证书!”
能红和能白敏捷挡在任江城面前,保护自家女郎。
“臭丫头,滚开!”任淑贞没好气的责骂。
能红和能白哪里肯听她的呢?能白眼中含泪,“八娘是你的妹妹啊……”能红冷笑,“我家郎君和娘子不在本城,能管教我家女郎的便只有使君大人和夫人了!六娘是姐姐,也没有这般管教妹妹的!”
任淑贞本来就是气冲冲上来的,这会儿更是怒发冲冠,“臭丫头,好大的胆子!”一步一步往前逼近,能白胆小,还真的被她吓得倒退了一步,吕霓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跟在任淑贞身后起哄,将任江城和能红、能白主仆三人往后逼。
这里是山坡,前面便是断崖,任江城如果一退再退,最后一定会摔下去。
吕霓等人脸上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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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兄。”任淑慧敛衽为礼,向她的大哥、任家大郎任周问好。
任周今年二十二岁,一身青衣,俊美爽朗,“三娘,大兄不知你在此宴客,来的冒昧了。”
“哪里。”任淑慧微笑,“大兄和几位世兄大驾光临,小妹等求之不得呢。”
她虽满心想的都是庾涛,却知道名门子弟眼界高,不会喜爱一味谄媚逢迎的女郎,故作矜持,并不曾向庾涛偷窥。
虽没有向庾涛投去爱慕的目光,可是感觉到身畔那抹清雅俊美的身影,不觉满怀柔情。
兄妹二人见过礼,任周又替其余的几位郎君引见了,“这位是安东将军府的庾郎君,这位是文乡侯府的章郎君,这是王家小郎……”正在引见寒暄,面容沉静的章不豫忽然露出惊讶之色,示意大家往前方看,“女郎们是在做什么?”
任周等人一眼望过去,都呆了呆。
任江城和能红、能白被黑压压数十名女郎、婢女逼迫着,一步一步,靠近断崖……
“胡闹!”任周脸色白了。
章不豫等人也露出忧虑之色。
唯有庾涛淡然扫了一眼,如墨眼眸中闪过丝厌恶之色。
任家这位八娘子为了博取他的关怀和关注,还真的是不择手段、没完没了啊。
任淑慧没料到会出现这样的情形,心怦怦跳,强作镇静道:“妹妹们越发调皮了,这是什么新鲜嬉戏么?”
任周跺脚,“这哪里是什么新鲜嬉戏,这分明是……唉,诸位请恕罪,我要失陪片刻。”说完,便要发足向山坡疾奔。
他正要抬腿,却被章不豫给拦住了,“景之,你看!”
任江城含笑看向众人,侃侃而谈,也不知她说了什么,后面的人潮水般向后退去……
“到底怎么回事?”任周等人目瞪口呆。
庾涛微不可闻的哼了一声,对任江城这新出的把戏很是不以为然。
他们还没回过神,任江城等人已经下了山坡,旖旎而来。
任江城这时不过是年方十四岁的少女,身量还未全部长开,面容上也是稚气犹存,可她不疾不徐的走在桃花树下,却令人生出“此女风华绝代”之感。
任周眼神迷茫:八娘好像变了呢,和以前不大一样了……
他快步迎上去,轻声责怪,“八娘,你方才在做什么?大兄被你吓得出了一身冷汗。”
任江城过意不去,“六姐方才想了个新鲜主意,我们就是玩玩而已,大兄不必放在心上……”
庾涛眸色一深。
任江城今天居然没把功劳往自己身上揽,说是六娘出的主意,让他颇感意外。
如果放在以前,但凡有什么能吸引到他的事,不管是不是任八娘做的,她都会一脸喜悦期待的跳出来,两眼亮晶晶,“我,我!是我想出来的!”
当然了,最后她一定会得到他的白眼和轻蔑,黯然神伤,眼睛里的亮光一点一点暗淡了,消失了,不见了。
想到那双亮晶晶的、充满期待的眼睛,庾涛竟然有一点点心软。
他的目光若有若无的从任江城脸庞上扫过。
任淑慧心沉了沉,俏生生的站出来,含笑邀请,“八娘,今天这赏花宴上才女众多,三姐便命人备了纸墨,若有哪位在做诗,方便随时写出来。你今天可是来晚了呢,本来应该罚酒三杯的,不过三姐知道你不胜酒力,便改成做诗一首,如何?”一边说着话,一边冲任家四娘任淑英使了个眼色。
任淑英会意,轻手轻脚走到了任江城身边。
曲三娘掩口笑,“八娘的心思,这宣州城里还有人不知道的么?时机难得,想必八娘定是要倾诉衷肠了吧,想来定是感人至深,催人泪下了。”
周围响起一阵或高或低、或张扬或压抑的讥笑声。
任江城心比天高,苦恋庾郎君,求而不得,辗转反侧,愈挫愈勇,入了执念,早就不是秘密了。
时下风气开放,女郎恋慕王孙公子并不是什么骇人听闻之事。不过,年纪轻轻的小娘子被男子一再拒绝,依旧无怨无悔,这脸皮也未免太厚了吧?
“如斯深情,岂是言语所能描述的呢?”不知哪位女郎在轻声笑。
所有的人都在嘲笑任江城,只有四娘任淑英小声的、诚恳的鼓励她,“八娘,爱一个人是风霁月的事,没有错。虽然这些浅薄无聊的世人在笑话你,四姐姐却和从前一样是支持你。今天机会难得,庾郎君就是你面前,你有什么心里话,便写出来让他看,让他明白你的心意,你的深情,他又不是铁石心肠,如何会不感动呢?八娘,你前几日所作的诗便极好,写出来,定能艳惊四座,也会打动庾郎君的……那首诗你还记得么?四姐姐很喜欢,已经背会了,这便念给你听…”
任江城对众人的讥笑声恍若无闻,对任淑英的“鼓励”也好像没有听到一样。众目睽睽之下,她轻轻笑了笑,缓步走至画框前,提起笔,思忖片刻,奋笔疾书,笔走龙蛇,在光润洁白的凝光纸上写下四行大字:
因过花街卖酒楼,
忽闻语唱惹离愁;
利刀剪断红丝线,
你若无心我也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