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是有什么要紧事,向来对孙女不管不问的任刺史才会想到要见八娘呢?
王媪蹙起眉头,把这些天的事都想了一遍,“内宅的事是夫人做主,大人极少过问。府里的几位小郎,大人倒是常叫到书房问问课业,谈论诗赋文章,女郎们是从来没有的。大人这破天荒的叫八娘去书房,会不会是因为……有人告了八娘的状啊?”想到任江城前几天闹出来的那场风波,心中惴惴,脸色发白。
任江城伸手拍拍她,安慰的说道:“便是真有人告状,也没事。不慎失足落水,我也不想的。放心,没事。”王媪听任江城这么说,老怀大慰,热泪盈眶,哽咽的道:“八娘长大了,懂事了……”任江城拿帕子替她拭去泪水,开玩笑的说道:“怎么我长大了,懂事了,您反倒伤心起来了,涕泪滂沱的?”王媪伸手抢过帕子擦泪,不好意思的嗔怪,“我这是高兴的……”
这也难怪王媪。一直别别扭扭的孩子忽然通情达理了,做乳母的太高兴了,喜极而泣。
任江城下意识的看向桌案上的铜镜。
铜镜被磨得很平,并不能像玻璃镜子一样清晰照出人影,只能模模糊糊看到一个大致的轮廓。虽然如此,也能看出来镜中人是位小美女,稚嫩而清新。
任江城心中喟叹。先是能红和能白激动得哭了,然后是王媪感动得哭了,镜中这位相貌美丽的小姑娘在任家虽然孤立无援,却也是有人爱的。王媪和能红、能白,对她便是真心的、忠心的。生的这么美,又有人爱,八娘,其实你是很幸运的啊。
能白快步进来,“八娘,四娘来了。能红已跟她说了,大人差人来唤,您这会儿不得闲。四娘却说,她只说两句话,不会耽误多少功夫的。”
任江城脸上本是挂着笑的,听了能白的禀报,笑容渐渐淡了下来。
“……爱一个人是风霁月的事,没有错。虽然这些浅薄无聊的世人在笑话你,四姐姐却和从前一样是支持你……他又不是铁石心肠,如何会不感动呢……那首诗你还记得么?四姐姐很喜欢,已经背会了,这便念给你听…”
任淑英的话仿佛又响在耳畔,令人厌烦,又令人鄙夷。这位任家四娘表面上看着很温柔,坑起姐妹来却是毫不手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儿怂恿任江城,唯恐任江城丢人丢的不够狠。若是真的任八娘还在,十四岁的小姑娘,身边只有乳母、婢女服侍,没有父母保护教导,又被辛氏等人排挤嘲笑,难得姐妹之中有任淑英跟她要好,会格外很信任她的四姐姐吧?说不定脑子一热,心中一慌,真就听了任淑英的话,把她口述的那首诗写了出来。那样的话,任家八娘的声誉算是掉到地上,再也捡不起来了。整个宣州城以后再提起任江城,都会把她当成一个笑话,一个可怜又可悲、可恶又可耻的笑话。
孤独无助的她或许会被禁足,或许会被匆匆忙忙嫁给门不当户不对的人家,又有谁会怜惜她呢?她的亲生父母远在嘉州,就算真心疼爱,也是鞭长莫及。
这样的后果,任淑英难道不知道么?当然不会。可她做出一幅“我和你要好,我为你着想”的伪善面孔,欺骗怂恿任江城,让任江城犯错,让任江城出丑,让任江城倒霉……十五六岁的年轻女郎,如此狠心。
任淑英之所以会这么做,一开始大概是为了讨好辛氏、王氏等人,毕竟任江城不为任家女眷所喜,看着她闹笑话也算是内宅中一件消遣。后来么,应该是为了讨好任淑慧,大概任淑慧许了她什么好处吧-----任淑英是二房庶女,王氏尖酸刻薄,她知道王氏指望不着,只好另觅靠山,抱任淑慧的大腿。
现在她过来保准也没好事,指不定又想忽悠任江城做什么呢。
任江城想想刺史府这些糟心的人、糟心的事,心中极为反感。
“如果能回到亲生父母身边就好了。”她暗暗叹了口气。
应付完眼下的事,也就应该设法和父母、弟弟团聚了,那才是亲人……
“既然只说两句话,不会耽误多少功夫,便请进来吧。”任江城淡声道。
能白忙道:“是,八娘。”
任江城却不让她即刻便走,慢悠悠的问道:“大人差过来的是哪位?他心腹的僮儿阿伏是么?去告诉阿伏,因为四姐姐意外来访,执意要见我,故此我怕是要多耽搁片刻,才能去见大人了。”
能白认真的听了,认真的记了,“是,婢子这便去传八娘的话。”脚步轻盈的出去了。
王媪又是惊讶,又有几分欢喜,替任江城梳头的动作都轻快多了,“八娘变得有心计了呢,从前你可不是这样的。从前你和四娘好得狠,不管她说什么,你都爱听。我劝过你多少回,你只管不理我,好像我这做乳母的会害你似的。唉,若不是有四娘挑唆,你也不会……”
任江城笑咪咪,“我也不会做出那么多的糊涂事,说出那么多的糊涂话,对么?好了,我知道了,以后再不会了。”
“八娘怎么忽然便明白了呢?”王媪很高兴,却又觉得奇怪。
任江城笑,“长大了,懂事了呗。我直到今天,才看清她的真面目……”
“四娘,请。”门口响起能红清脆悦耳的声音。
任江城起身相迎,含笑道:“四姐姐来了。”任淑英快走两步过来,执着任江城的手,一脸诚恳,“八妹妹,四姐姐是专程来跟你陪不是的。今天的事,都怪四姐姐考虑的不周详啊。”说着话,她目光从王媪、能红等人身上扫过,似有为难之意。
如果放到从前,任江城见她这样,一定会吩咐王媪、能红避开,和她促膝长谈的。
任江城心中微晒,“当我还是从前的八娘么,又来这一套。”
她微微笑了笑,道:“四姐姐若只是来陪不是的,请先缓上一缓,如何?祖父差人唤我呢。”
气愤之色,从任淑英温柔的面庞上一闪而过。
任江城从前对她是言听计从的,但凡她想劝任江城做什么事,总是能成功的。今天任江城先是当着众人的面对她毫不理会,现在又一幅敬而远之的模样,半分不亲近,这让她如何不恼,如何不怒,如何不慌?又让她如何跟任淑慧交待呢?
“是啊,大人差了阿伏来唤。”王媪帮着任江城说话。
能红心直口快的道:“四娘要跟八娘陪不是,不拘哪天都可以啊。”对任淑英执意要进来见任江城,进来之后却陪起不是,很是不解,也颇为不满。
任淑英暗暗提醒自己要沉住气,脸上堆起一脸柔顺的笑容,“祖父来唤,那确是耽误不得,四姐姐便改天再来叼扰了。唉,四姐姐本来还想跟你说几件事来着,你不知道,你走了之后,有好几位郎君夸奖你,颇多溢美之辞。”
按着任江城从前的性子,听到有郎君夸奖她,一定会脸颊亮晶晶的发问,“谁?谁?谁夸我了?”现在的任江城却只是笑了笑,“多谢四姐姐特地来告诉我这些,我知道了。”
任淑英大为失望。
她在任江城面前一向很会装的,可是今天任江城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她,她的失望已经掩饰不住。
王媪替任江城披上长长的粉霞色披帛,绕肩拽地,华美飘逸,似仙女下凡,“八娘,请。”
任淑英看着稚气尚存却已是清丽难言的任江城,眼眸中闪过嫉妒又羡慕之色。
她的容貌顶多算是中等,任江城天生丽质,这是她无论如何也比不上的。
“八妹妹,等等。”任江城正要起身出门,任淑英一把扯住她,小声又急切的询问,“八妹妹,三叔父的信上都说了些什么啊?是有什么要紧的事么,故此方才请桓郎君特地带过来?”
任江城诧异扬眉。
信?桓郎君特地带过来?
任江城禀性聪慧,略一思忖,也便想明白了:敢情后来的那位美人是位信使,任平生托他带了封书信到任家。这大概是他今天之所以会出现在任家的原因了吧。
“四姐姐,不是我不告诉你,这封信我还没有看到。”任江城微笑,“你若真想知道,便莫再拦着我了,让我快些去见祖父。”
“去见祖父?”任淑英愣了愣。
任江城好整以睱的看着她,似笑非笑,“见了祖父我才能拿到信,拿到信我才能拆开看,拆开看过之后,才能告诉你信里写了什么啊。”
任淑英不由的涨红了脸。
任江城语气中的揶揄调侃之意、鄙视之意,她哪里会听不出来呢?
一向是她把任江城玩弄于股掌之中的,一向是她看不起任江城的,今天一下子颠倒过来了,任淑英气得脑子发昏。
能白自外头进来,恭敬的行礼,“八娘,婢子已跟阿伏说过了,因为四娘来访,请他再稍等片刻。”
“什么?你说什么?”任淑英脸色大变,声音也不知不觉尖利了,异常刺耳。
她确实有拖着任江城的意思,反正到了任刺史面前被训斥责骂的是任江城,又不是她,可她没想到任江城会这般告诉阿伏。这告诉阿伏了,不就等于任刺史也知道了么?任淑英哪能不着急。
任淑英气急败坏,“你怎么能这样呢?”
任江城一脸无辜的看着她,“四姐姐,怎么了?”
“你怎么能让婢女这么传话呢?”任淑英顿足,“你让人告诉阿伏,因为我来访,你才会……”
“这是事实啊,我又没有撒谎。”任江城眨眨大眼睛,天真无邪的说道。
任淑英被她气得要冒烟儿了。
任八娘以前不是这样的!既没有这么狠,也没有这么坏,办不出这种缺德事!她以前很好糊弄,很好骗的!
任江城做出恍然大悟的模样,“原来祖父命人来唤我,四姐姐却拉着我说些无关紧要的话,这件事是不可以传扬出去的啊。我知道了,不跟人说了。”
你……你已经跟人说了好不好……
“任八娘,你变坏了!”任淑英跺跺脚,怒气冲冲的跑了出去。
“连淑女都不装了么。”任江城看着她的背影,幸灾乐祸的一笑。
能红在旁激动得两眼发光,“八娘今天很威风啊。”从前任江城总是由任淑英牵着鼻子走的,今天却泼起任淑英的冷水,太合能红的心意了。
“哪里。”任江城故作谦逊。
“八娘,时候不早了啊。”王媪含笑催促。
任江城笑咪咪,“这便走了,这便走了。”带上能红、能白,起身出门。
阿伏是位年约十一二岁、清秀而机灵的童儿,见任江城出来,他肃容行了个礼。
任江城半分架子没有,和气的问他:“听说你阿母不小心摔了一跤,可好些了?”
阿伏原本是一脸严肃,听任江城问到他母亲,却有了忧虑之色,“脚都肿了,她却不肯看大夫……”
看大夫诊金很贵,阿伏的母亲舍不得。
任江城温声道:“这也是巧了,上个月我骑马摔下来,也是扭到脚了,跌打伤药还有不少。我留着也没用,便给了你吧。你拿回去给她敷上,会好得快些。”
阿伏大喜,“多谢八娘!”
任江城所用的伤药一定是最贵、最好的药,他拿了药回家,他的母亲会少受很多苦。
任江城越发和善,“些须微薄之物,不必放在心上。”
阿伏迟疑了下,问道:“八娘要阿伏做什么?”
任江城不在意的笑了笑,“没什么。你只需要实话实说,便足够了。”
阿伏心里一松,恭敬的俯下身子,“是,八娘。”
刺史府还是挺大的,任江城在内宅,任刺史的书房在外院,走起来还真是很远。不过,因为原主喜爱骑马射箭,体质很好,任江城一路走来,也不觉得疲惫。到了之后,阿伏请任江城先在外面等着,自己进去禀报。
任江城在外头站着,书房里的对话声不远不近,正好传入她耳中。
“大人,八娘来了。”
“为何此刻方来?”
“回大人,因四娘去寻八娘说话,执意不肯走,故此耽搁了片刻。”
“四娘?”
“是,四娘。”
一个是阿伏带着稚气的声音,一个是低沉沙哑的老年男子声音,形成鲜明对比。
房中有大约半分钟的沉默。沉默过后,又能听到声音了,不过任刺史的声音显然是压低了,阿伏乖觉,声音也小了许多,任江城知道他们还在说话,却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
说啥呢?任江城还真有几分好奇。
她没见过任刺史,努力搜寻了下原主的记忆,好像原主也没怎么见过她爷爷,感觉非常陌生。这位刺史大人,究竟是什么样的脾气性情,目前还不得而知。
阿伏掀开帘子走出来,请任江城进去了,却拦住了跟在任江城身后的能红和能白,“大人没叫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