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回嘉州?
任江城呆了呆。
“为什么,阿父?”她下意识的问道。
任平生神色温柔,“阿令,阿父在京城在几件要紧事,咱们只是暂时不回去。”
范静微嗔,“阿令看上去仿佛很失望似的,这么想离开京城、离开舅父么?”
任江城清丽娇嫩的面容间笼着一抹轻愁,“舅父,我当然舍不得您了,也舍不得舅母和表兄表姐,还舍不得京城这样的繁华兴盛之地。可是我想念阿母,还有从来没有见过面的阿弟。舅父,阿父,我本来以为一家人很快就要团聚了……”
范静对外甥女大为同情,一声叹息,“可怜的阿令。”
任平生歉疚道:“有几件事确实迫在眉睫,耽误不得。等阿父事情一完,即刻便带你走。”
任江城性情豁达,知道不能立即全家团聚,失望了一会儿,很快便振作起来,“凡事有一利总有一弊,有一弊总有一利。唉,合家团聚暂时是不能了,不过,我可以慢悠悠的游玩,一处一处仔细看,不必着急忙慌的。”
有的是时间,脚步便可以放缓。悠闲从容的欣赏沿途风景,何尝不是一件赏心乐事。
“极是。阿令可以自自在在的游玩,把京城的名胜一一玩遍了。”任平生和范静异口同声。
接下来的时日任平生时常在外忙碌不着家,任江城和范瑶若想出门逛逛,在城里便是她们表姐妹二人带侍婢出门,若要出城,便是范静亲自陪同。
范瑶还不死心,看到她人如美玉的阿兄、嫩如新柳的任江城,总觉得这是一对璧人,若因门第之见而错过真是可惜了,有心撮合,便蹿掇范琛也陪着她们一起去,“阿兄也出城散散心,莫要总捧着书本苦读。”谁知不光郗氏反对,连任江城也不赞成,她笑吟吟的道:“舅父要照顾咱们二人已是费心费力了,若再加上表兄,舅父便要照看三个晚辈了,多辛苦。”听了任江城的话,郗氏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这个外甥女真是太有眼色了。
不过,当范静带着范瑶和任江城乘牛车离开之后,郗氏心中又隐隐有丝失落和不快。她的儿子那般俊美出色,寄居范家的任江城却看也不看他一眼,好像家里没这个人似的。
“有眼色,没眼光。”这是郗氏对任江城的评价。
如果任江城知道郗氏的所思所想,大概会仰天长叹,“寄人篱下真难啊。”然后催促任平生买下一处宅院,父女二人单独居住,独门独户,何等自在。不过郗氏向来是周到的,当着任平生、任江城父女二人的面从没流露过任何不满、不客气之意,又有范静坚决挽留、范瑶真心陪伴,所以父女二人还是在范家住下来了,一直到合家团聚的时候才搬走-----这是后话了。
范静学识渊博,牛车又很慢,每次出行他都和范瑶、任江城同乘一车,路上不光陪着她俩看景色,讲起各处名胜的来历、渊源更是如数家珍了如指掌。这一路下来,任江城可是长了不少见识。
任江城很喜欢和舅父说话,时常备上香茗、酒菜,请舅父过来闲坐小酌。
范静爱喝点酒,但是酒量并不好,微醺小醉的时候,差不多问他什么他便会说什么,极少有隐瞒。
“舅父,陵江王殿下和陛下是同母兄弟,对么?可他这么多年都没有回过京城,一直在嘉州那么远的地方,这是为什么呢?难道同父同母的兄弟,还不亲近么?”这天范静又有些微醉,任江城拉着胡椅坐到他身边,殷勤问道。
范静微笑,“陵江王是陛下同母弟,只小两岁,他幼时聪慧,颇得先帝欢心,传言先帝当年差一点便要废长立幼了。虽然只是传言,不过先帝驾崩今上即位之后陵江王便出京就藩,只在太后薨逝那年才匆匆回京一趟,数日之后便即乘夜离开。不少人暗中猜测,传言大概不是空穴来风。”
“这样啊。”任江城怅然。
陵江王当年差点抢走了皇帝的位子,皇帝登基之后能待见他才怪。怪不得陵江王一直躲得远远的,几十年了只回来了一趟,还是因为太后薨逝……
“那我阿父跟着陵江王,有没有前途啊?”任江城双手托腮,有些犯愁的想道。
她和陵江王又没见过面,没有一点感情,唯恐任平生被陵江王连累了。
这些话她只敢心里想想,并不敢冒冒失失的说出来,和范静讨论-----范静虽然微醉,却并不是全然没有理智,只是比平时更好说话,更纵容任江城。范静的性子任江城有所了解,他表面上虽然也是位名士,爱饮酒,爱清谈,爱风雅,骨子里却是注重儒家礼教和君臣之份的。陵江王对任平生有救命之恩,任平生又曾立下誓言终身追随于他,若是提出让任平生摆脱陵江王,范静定会大惊失色,以为是离经叛道、荒谬诞妄之语。
“想要合家团聚,想要一家人平安快乐的度日,现在看来竟是奢望。”任江城心中叹息。
这样平凡的愿望,想要真正实现也是不容易的啊。
范静醉容可掬的冲她伸过酒杯,“阿令,还要。”
任江城认命的又拿起酒壶,“舅父,您已经有些醉了,喝完这杯便不喝了,好不好?”跟范静商量,要他少喝点儿。
范静笑咪咪的,一只手拿着酒杯,另一只手冲她比划了一下,伸出三个手指头。
“还要喝三杯?”任江城试探的问道。
范静含笑点头。
任江城眼珠转了转,“这酒不好。舅父,您稍等片刻,我给您换壶好的。”命能红将酒壶拿下去,换上白水。能红忙道:“早备好了,现在温温的,喝着正顺口。”拿了个一模一样的壶过来,里面装的是白水,任江城倒了白水哄范静,“舅父,您喝这个,这个好喝。”范静举杯喝了两口,觉得胃里挺舒服的,又觉得味道不对,“阿令,这是什么酒?”问的任江城不禁笑了,能红等人在旁也捂着嘴偷乐。
任江城又替范静倒了杯白水,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舅父,您知不知道我阿父在忙什么?他原来说可以陪我游玩,要做的事顺手捎带着便做了,现在却从早到晚的见不着人。”范静眉头微蹙,“陵江王在京城的好几处店铺都出了事,后面还扯出一长串的麻烦,你阿父自不能坐视不理。唉,萧庆正惹出来的麻烦,却要他来善后。”
“原来如此。”任江城将杯中水一饮而尽,肚子里热呼呼的,火气蹭蹭蹭的往上冒。
秦参军转危为安了,桓家的麻烦没有了,表面上和陵江王府客客气气的,转过身便暗中动了手!
陵江王在京城的这些店铺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偏在萧庆正算计过桓十四郎之后便这样了,要说和桓家没关系,谁信。
“桓十四你给我等着!”任江城恶狠狠的道。
桓家是如何商议、如何动手的,细节任江城并不知道。不过,拿手指头想也知道这其中少不了桓十四郎这个臭小子。他本来就痛恨陵江王府,这回又被萧庆正算计了,不生出报复之心才怪。
“阿令要做什么?”范静忽然警觉起来,抬眼看她。
任江城陪着笑脸,“舅父,我不做什么,真的不做什么。”见舅父静静的盯着她看,嘻嘻笑了笑,道:“我只是想到,最近天气热,人很容易吃坏肚子。有人若是性情急燥乱吃东西,上吐下泄没力气出不了门便是顺理成章之事。出不了门,做不了坏事,我阿父或许便没那么多麻烦了。舅父,我这么想对不对啊?”
范静凝神看了外甥女片刻,微微一笑,“对,太对了。”
任江城找杜大夫要泄药。
杜大夫有些恼火,“巴豆便是泄药了,这么普通的药你也来找我?”觉得自己身为名医、神医的身份受到挑战和质疑,很不高兴,不过还是气冲冲的把泄药给包好了。
任江城这些天命人做了各种馅料的娇耳给他,皮薄馅大,非常美味。杜大夫吃的开心,而且以后还要继续吃,所以连任江城向他要泄药这样的事也忍了。
不过,杜大夫是真的很生气。向他要毒-药、迷药也算就了,连普普通通的泄药也来找他,长此以往,神医杜大夫威严何在?
任江城拿到泄药之后,带着能红、能白和仇大娘,去了位于兴荣道的一间茶室。
桓十四郎在羽林卫任职,衙署离兴荣道不远。
到二楼要了一个雅间,任江城坐下来喝茶,命人送了封信函到衙署。
木质楼梯上响起脚步声。任江城转头看过去,只见桓十四郎一身绿衣,风姿翩然,一边抬脚往上走,一边惊喜的抬头望着她,“真的是你。”到了任江城面前,笑盈盈的望着她,春风满面。
任江城静静看着他,半晌,将一杯茶推过去,“喝了。”
“你知道我渴了么?”桓十四郎挑眉一笑,伸出纤长手指捏起茶盏,慢悠悠呷了两口。
“全喝了。”任江城冷静的命令。
桓十四郎笑意愈浓,“你是知道我……知道我……”忽然觉得不对,嘴角抽了抽,放下茶盏,伸手抱住了肚子。
任江城靠在椅背上,好整以暇的看着他。
“任八娘你……你给我喝了什么……”桓十四郎搂着肚子,一脸痛苦,冲任江城咆哮。
“还有力气大喊大叫呢。”任江城稳稳的坐着,“我若是你,便省口气暖暖肚子,赶紧下去找个清净无人之处,免得大庭广众之下丢人现眼。”
桓十四郎肚子疼的要命,呲牙咧嘴,狼狈不堪,他用力冲着楼下大吼,“撵走!把所有的人都撵走!”他是带有侍从的,并没跟上来,在下面等着,听到他气急败坏的大吼声便慌了,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管听命照做,将茶室的客人往外撵,“我家小郎发话了,快走,快走!一意孤行滞留此地的,后果自负!”这会儿茶室人本就不多,桓十四郎的仆从又穿戴富贵,骄傲蛮横,茶室的客人大惊失色,纷纷往外逃。茶室的伙计急了,“没给钱呢!”仆从不耐烦,“这点小钱,我家小郎自会结给你。”伙计点头哈腰的,也就不敢再言语了。
桓十四郎挣扎着往楼下走,一步一步,挪的很艰难。
他得忍耐着些,要不然可能会……唉,那就太难堪了,以后都没脸见人了……
“任八娘,枉我这般信任你,你却暗中在茶里下药……”桓十四郎扶着楼梯扶手,抱怨的回过头。
任江城缓步走到楼梯前,居高临下的望着他,“暗中么?难道我骗过你,说茶里没泄药?哼,我阿父本来答应过我,这些天要陪我游玩,吃遍建康,玩遍建康。因为你,他这些天一直忙忙碌碌的,哪里还顾得上陪我?桓十四,这是你应得的惩罚。”
桓十四郎下气的嘟囔,“我当你是知交好友,还特地向我伯母替你要请贴……”
“什么请贴不请贴的,我可不稀罕。”任江城声音清脆。
桓十四郎更下气了。
任江城大为不满,“你竟然替我向寿康公主要请贴。桓十四,我跟你什么仇什么怨啊,你这么害我?”
桓十四郎腹中一阵鸣叫,捂紧肚子,眼睛瞪得跟铜铃似的,仰头看她。
他不明白,替她要请贴怎么跟害了她似的。
任江城生气,“我家和你家素无来往,你这般冒失莽撞是什么意思?你一位桓家小郎,替陌生女郎索要请贴,寿康公主若是多心人,不定会怎么想我呢……”
她正要狠狠训桓十四郎几句,眼角余光向下望去,只见楼下默默站着位白衣郎君,不禁呆了呆。
桓十三郎来的也太快了,他弟弟才出事,他就出现这里了……
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
他看到了多少,听到了多少……
“桓郎君。”任江城彬彬有礼的道。
桓十四郎愕然转过头。
桓广阳广袖博带,独自一人站在那里,如渊水深沉,如山岳挺立。
“阿兄,我……我……”桓十四郎想要说什么,可是腹中一阵绞痛,他疼的说不下去了。
桓广阳飞身上去抱了他下来,“阿奴,你怎样了?”桓十四郎哭丧着脸,“阿兄,净桶,净桶……”他的仆从很机灵,飞奔打开一间茶室的门,“这里安静,没人!”桓广阳把十四郎抱了进去,仆从又飞奔着去向伙计要了净桶,飞奔着送过来。
十四郎少气无力羞愧满面的央求桓广阳出去,桓广阳才出门,里面便传出巨大的、可疑的声响。
耳不忍闻。
桓广阳抬头,静静看着楼梯口的任江城。
他应该是中原人和燕代人的混血,肌肤雪白,鼻梁高而挺,脸部有立体感,眼睛颜色很浅,却澄澈而明净,如同稀世琉璃。
任江城今天穿了浅绿色高腰襦裙,如枝头的嫩树芽一般,明媚悦目。
这样娇嫩美貌的女郎,却可以毫不心软的在茶中下药,令他的阿弟狼狈不堪。
桓广阳眸色深了深。
任江城也静静看着他,小声嘀咕,“谁让他净会瞎捣乱,害得我阿父忙来忙去的不着家,都没空陪我出城了……”桓广阳沉默片刻,缓缓道:“舍弟确是任性了些,仆代他向女郎赔罪。”任江城没想到十四郎这样了,十三郎竟会这样,颇为吃惊。她想了想,嫣然一笑,“桓郎君大度,我也不好太小气了。我有泄药也有解药,解药这便送去给他吧。不过,桓郎君这些时日还请约束他一二,让他莫要再和我阿父为难了。”
“一定。”桓广阳应允。
任江城命能红把解药送下楼。
桓广阳轻轻咳了一声,“舍弟现在有些狼狈,他的样子,一定很不想被人看到……”
任江城闻弦音而知雅意,“我也应该回家了。”带上能红、能白和仇大娘,缓步下楼。
桓广阳目光掠过仇大娘的面颊,仇大娘身子微微颤了颤。
任江城和桓广阳道别之后往外走,仇大娘走在最后。和桓广阳擦身而过时,桓广阳淡声道:“她不明白的事,难道你也不懂么?”仇大娘脸色白了白,低声道:“我能保护好她。”桓广阳不由的微晒。
这个仇大娘真是过于自负,总以为能保护好她,也不看看自己到底有几斤几两。
任江城出了茶室,正要上车,便见到两边的巷口一下子冒出黑压压的两支队伍,向自己所在的方向包抄过来。
“啊?”任江城一怔。
她蓦然想到秦参军昏迷不醒的那个夜晚,想到那执着手把、一眼望不到头的兵士,心生寒意。
仇大娘忙挡在她面前,“八娘莫怕,有我在!”
“退回去!”任江城厉声吩咐,“退回茶室!”
退回去挟持桓十四郎啊,你浑身是铁又能打几根钉?
“不必了。”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任江城惊讶的转过头,只见桓广阳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了她身后,面容沉静。
他宽大的袍袖举起,不知做了个什么手势。那两拨要包抄过来的队伍略作停顿,之后便悄无声息、如海水退潮一般迅速散去,眨眼间便不见了踪影。
任江城倒吸了一口凉气。
桓家这个战斗力……真是非同小可……
她发了好一会儿呆。
“女郎,你……吓到了么?”恍惚间,她听到了桓广阳似乎有些忧虑的声音。
“没有,没有。”她回过神,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这时再望望空旷安静的街巷,闻闻鼻间传来的茶香,有恍如隔世之感。
“桓郎君。”任江城犹犹豫豫的问道:“如果你不来,我进去挟持十四郎,能否全身而退?”
桓广阳道:“应该可以。不过,那样的话,用迷药比用泄药好。”
----迷晕了好带,好挟持,才服过泄药的人,挟持倒是可以挟持,但是……不会太难受么?
任江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