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什么是力所能及的小事情啊?”瘐清惴惴不安,心里直犯嘀咕,“任八娘肯定没安好心,不想得罪阿敏,又不愿意放过我,不定有什么难堪窘迫的事在前头等着我呢。”
她一直存着戒心,以为任江城会为难她,谁知任江城只是让她折了枝花、扑了只蝴蝶而已。折花扑蝶真是很平常的事,一位女郎为另一位女郎做这些并不显得猥琐卑贱,瘐清暗暗松了口气。
如果任江城让她端茶递水什么的,那可就太过丢人现眼了。
不过,她还是不敢掉以轻心。
在今天的雅集结束之前,她都会提心吊胆,不敢等闲视之。
瘐清一直亦步亦趋的跟在任江城身边,尴尬还是有几分尴尬的。好在她自己不会向外声张赌约的事,任江城绝口不提,范瑶和她的阿姐也不爱多说多话,所以并没人太过关注瘐清。
毕竟能到嘉苑来参加这个雅集机会难得,大家都要结交自己想要结交的人,哪有心思盯着瘐清不放呢?她又不是什么重要人物。
瘐清今天虽然不算轻松过关,到底也没有受到多大难为。她自己心中是有几分庆幸的,瘐五娘却大为不乐,“任八娘真是了不起,竟然真的敢支使起瘐家的女郎,当瘐家是什么?”和瘐六娘、瘐家其余几位女郎商议了,要以牙还牙,以暴制暴,让任江城在众人面前狠狠摔上一跤,把瘐家失掉的面子捡回来。
瘐五娘的话说得很冠冕堂皇,她的姐妹们不管心里情愿还是不情愿,都答应了。
这种事如果不冲在前头,好像对瘐家的声誉漠不关心似的,那还得了,配做瘐家人么?
“怎么摔她合适呢?”瘐六娘眉宇间含着丝轻愁,“若换个人,她头一回来到嘉苑,头一回参加世家贵女如云的雅集之中,咱们姐妹数人围过去你一言我一语,便能将她说得灰头土脸,面目无光,惶然失措。可对这任八娘却不行,她口齿太伶俐了,咱们未必说得过她。”
瘐五娘沉下脸,“她不光口若悬河夸夸其谈很能说,而且胆子大,脸皮厚,舌战真的不行。”
瘐五娘的妹妹瘐七娘纳闷,“舌战不行,她书法又很好,看样子学问不错,咱们便是联合起来想拿学问来难住她,也不是易事吧?那咱们要怎么办才行?”
她们商量来商量去,觉得普通的办法都对任江城没用,要想让任江城这一跤摔得很重、很惨、很狼狈,须出奇策。
瘐十五娘年龄最小,还很贪玩,对这件事委实提不起兴致,撅起小嘴抱怨道:“都怪这个惹人讨厌的任八娘,要不是因为她,我现在便放风筝去了。我阿兄亲手替我做的风筝,飞的很高的,前天时候不小心挂在竹梢,那竹子很高很高,阿兄说至少有十丈,他费了好大功夫才替我把风筝取下来的……”
“竹子,很高很高的竹子……”瘐五娘眼睛亮了亮,“我想起来了,桓家的墨竹林!”
瘐六娘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瘐七娘大为犹豫,“这……这也太冒险了吧?桓家的墨竹林是禁地,从来不许客人进入的……”
瘐五娘自负的一笑,“就是因为这个,才要把任八娘往里边引的啊。你们想想,她若是被引入墨竹林,有没有可能自己走出来?没有吧。那可是一个迷一样的地方,没有人进去会不迷路,也没有人能够自己走出来。她便是有通天的本事也是一样,进去了便出不来。等她进了墨竹林,咱们便惊慌失措,去到寿康公主面前替她求情……”说到这里,她得意的、狡黠的一笑,“寿康公主若是知道她悄悄潜入墨竹林,会怎么想她?会如何对付她?想想彼时的情形,是不是妙趣横生?”
瘐六娘等人原是有些犹豫的,听她这么一说,都动了心。
是啊,若要整任八娘,把她带到墨竹林中,真是再好也不没有了。桓家是颇有几处神秘之地的,墨竹林便是其中之一,据说是依着五形八卦和奇门遁甲之术所建,深奥幽秘,外人莫入。
瘐五娘脸忽地红了红,“过了墨竹林,便是桓十三郎的书房了。听说桓大将军和寿康公主最钟爱十三郎,特地在他书房外植下墨竹林,也是为了他的安全着想。所以,咱们去禀告寿康公主的时候……”
“放心,该怎么说,咱们心里有数。”瘐六娘等人会意的一笑,心知肚明。
“不过,怎么把任八娘往墨竹林里引呢?”瘐七娘发愁,“她一脸精明,不好哄啊。”
瘐家几位女郎手托香腮,苦苦思索,“就是,怎么把她往墨竹林里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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瘐涵帮着做过和事佬之后,热心的把任江城介绍给桓昭。
她笑咪咪告诉任江城,“这位是桓大将军和寿康公主殿下的爱女,和我一样在族中排行第九。”又亲呢的告诉桓昭,“阿璃,这位是任家八娘子,我和她从宣州一路同行回来的,路上扰过她许多餐食。”说完之后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回京之后也扰过她。”
“阿敏的意思是说,我和她是因食结缘,都贪恋口腹之享。”任江城嫣然。
瘐涵和桓昭也都笑了。
桓昭笑容纯真明净,一看就是家庭出身很好、很受宠爱、从没经历过风风雨雨的娇娇女。
“我听说过你的。”桓昭眼角眉梢都是笑,语气轻松愉快,“我十四阿兄提起过你。”
任江城眉头跳了跳,“十四郎么?他大概是哪天提过我啊?”
桓昭不大明白她为什么这么问,不过没觉得这有什么不能说的,便随口说道:“十四阿兄身子不大好,这些天在我阿兄处休养,没回桓府,所以我差不多天天见着他。是哪天提起你的?不是前天便是大前天吧,我记不大清楚了。”
任江城一阵心虚。
那就是桓十四郎被下了泄药之后的事了。他跟桓昭提到我,也不知说了些什么,看桓昭的样子,应该不是泄药的事吧?
“十四郎提起我定没好话。”任江城微笑。
“不是,他夸你性情灵透。”桓昭面色诚恳。
任江城呵呵笑了笑,又有些不好意思,又觉得心松。
还好还好,桓十四郎没把茶室的事四处宣扬……
“十四郎提到阿令,必定有好话。”瘐涵笑咪咪,“他哪好意思不夸你啊,在杜大夫那里聚餐的时候,数他最踊跃了。”
任江城不禁一笑。也对啊,吃人的嘴软,桓十四郎就被下了泄药,也不便马上翻脸的。还是钱钟书先生说的对啊,“我们吃了人家的饭该有多少天不在背后说主人的坏话,时间的长短按照饭菜的质量而定;所以做人应当多多请客吃饭,并且吃好饭,以增进朋友的感情,减少仇敌的毁谤。”桓十四郎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桓昭也笑,“我听十四阿兄说过,八娘子于膳食之道很有造诣,真是令人羡慕。我从前也没发觉十四阿兄对饮食有多么在意,现在看他是大不一样了,这几天在家里养病,闲来无事还命人寻来几本食谱翻看。还命人四处搜集能做菜的食材,满满当当弄了一院子稀奇古怪的野菜什么的,也不知能不能食用。”
任江城心中一惊。
桓十四郎只是桓家一个晚辈,还不是桓大将军的儿子,只是侄子,他闲在家里无聊想要做菜的食材,没几天的功夫便能稀奇古怪的野菜堆满一院子。桓家的能量,真的是不容小觑。
“都有什么野菜啊?”瘐涵带着笑意和好奇的声音传入任江城耳中。
“奇形怪状的,什么都有。有的菜上面长有刺,有的上面长着白毛,还有的开着小蓝花,有的明明是菜,但是带有鱼腥气,还有一种矮矮的青枝上结着许多小红果,红通通的看着挺可爱,可从没见过,也不敢吃……”桓昭含笑讲给瘐涵听。
任江城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缓缓转过头,“矮矮的青枝上结着许多小红果?有多小?”桓昭随手比了比,“有大有小,大的大概有我拳头的一半吧。”任江城激动的简直不能呼吸,声音都有点发颤了,“我能看看这小红果么?”
“当然可以。”桓昭微笑。
“现在方便么?”任江城一会儿也不想等。
桓昭和瘐涵不由的相互看了一眼。
这也太急切了吧?
瘐涵悄悄拉了任江城一把,“阿令,这个小红果很要紧?”任江城压抑着心中的兴奋之情,“阿敏,我以前在本古书上见过一种菜蔬,便是桓九娘子讲的那个样子。若真的是它,阿敏,今后咱们便有口福了!”说到这里,她不光两只眼睛,连脸颊都开始放光了。
“真的么?”瘐涵被她说的怦然心动。
口腹之享谁不爱,任江城激动成这样,连桓昭都对那小红果有了兴趣。不过,可惜今天她是主人,不便擅自离开将客人撇下,便请瘐涵暂时替她招待任江城,陪着一起过去看看。瘐涵一则和任江城要好,二则也实在好奇,满口答应,“阿璃你忙你的,我陪阿令过去便是。”
瘐涵对于寿康公主府是很熟悉的,桓昭告诉她在哪个院子,她便带着数名侍婢,陪任江城一起去了。
这院子里确实如桓昭所言,遍地是各种各样的野菜,奇形怪状,姿态各异。任江城急切的找了一遍,看到院子角落里放着一个硕大的花盆,花盆里种着矮矮的、青色的植株,枝头结满了红通通的果子,圆圆的,非常可爱。
任江城三步两步走到这植株面前,慢慢蹲下身子,用爱慕的眼神看了许久。
这本来应该是若干年后才从美洲传入中国的,可是在西汉的古墓中也发现有它的种子,所以中国古代是有它的,不过后来不知什么原因中断了……
“阿令,这是什么啊?”瘐涵见她这样,更加好奇。
“六月柿,它叫六月柿。”任江城语气异常缠绵,好像在对着情人呓语。
瘐涵过来蹲下身子和她一起看,“你看它的目光,好像它是什么稀世奇珍似的。”任江城温柔似水,“它确实是稀世奇珍。阿敏,等我用古书上的法子做菜出来,你便知道它有多好了。”
她俩正蹲在地上看的津津有味,上空忽然出现了一张俊俏的男子面庞。
瘐涵仰脸看看他,笑道:“十四郎,你怎地也不出声,忽然出来吓人?”
桓十四郎唇角轻扬,“你俩不请自至,倒责怪起主人来了么?”
他眸光潋滟,语气中有着淡淡的喜悦,丝毫没有责备的意思。
瘐涵站起身,含笑和他叙寒温,“十四郎,听阿璃说你病了,现在好些没有?你好像瘦了。”任江城的心思却全在眼前这青色植株上,仰起脸,神情热烈,“十四郎,这小红果你能送给我么?我太喜欢它啦,十四郎,我把它抱走好不好?”
她本就是位天生丽质的小美女,这时眼睛亮晶晶水汪汪的,愈发楚楚动人。
桓十四郎眸中闪过迷惘之色,轻轻笑了笑,“将它抱走好不好?将它抱走好不好?八娘,这个我要想一想,好好想一想……”
“你还用想什么啊?”瘐涵和任江城异口同声。
桓十四郎清了清嗓子,“这小红果……好像有毒……”
“我不怕。”任江城粲然而笑。
它在美洲才被发现的时候也曾被认为是有毒的,但其实并不是。
“阿令不怕。”瘐涵帮任江城说话。
桓十四郎以手掩唇,“阿敏,你能不能出去片刻,允许我和八娘就小红果的事商量一二?”
“有什么可商量的?”瘐涵睁大了眼睛,满脸诧异。
这不就是你从外面找来的野菜么?还成宝贝了?
“片刻,真的是片刻。”桓十四郎好声好气的。
任江城站起身子,“阿敏,烦你先出去等等我。”桓十四郎看样子是不会轻易点头的,那就听听他有什么条件吧。
瘐涵虽然不大乐意,但是任江城这么说了,她也不好再反对,“阿令,我在外面等你。”带着侍婢出去了。
院子里只剩下桓十四郎和任江城两个人。
任江城不好意思,“十四郎,那天我是一时冲动……”
桓十四郎低头看她,神色温柔又害羞,“今后若还要给我下药,换别的好不好?泄药,真的太难受了。”
任江城:……
青年郎君的眼神明亮如星,透着他这个年纪特有的纯情和真挚。
任江城认真的看了那盆小红果几眼,认真的提出,“我真的很想把它抱走。十四郎,送给我好么?”
桓十四郎:……
任江城从院子里走出来的时候,脚步异常轻快,喜滋滋的。
“十四郎答应了吧?”瘐涵看到她这样,便笑着问道。
任江城快活的点头,“必须得答应啊。”他也是个吃货,我都答应请他吃饭了,他能不答应我么?
桓十四郎答应今天便命人将小红果送到范家,任江城很满意。
瘐涵和任江城说说笑笑往回走,在外面遇到了一脸惊慌之色的瘐清,“阿敏,小十五忽然肚子疼,你五阿姐和六阿姐她们急的不知如何是好了!”瘐涵大惊,“小十五方才还好好的,怎地忽然肚子疼?快带我过去看看。”瘐清忙拉着瘐涵往右边走,一边走一边回头交待任江城,“八娘,你别跟着过来了,我五阿姐六阿姐看到你便……”话说没完,被瘐涵着急的拉了一把,没再往下说。
“阿令,我命侍婢送你回去。”瘐涵被瘐清拉着往前小跑,还忘不了回头交待。
任江城笑道:“莫管我了,我认得路,放心。”由瘐涵的侍女陪着,沿原路回去。
没过多久,便遇上了一位面生的小娘子,瘐涵的侍女见了她忙行礼,“七娘。”瘐七娘皱眉,“你怎地在这里?九阿妹崴了脚,还不快去服侍?”瘐涵的侍女一听自家女郎崴了脚,登时便慌了,带着哭音问道:“敢问七娘,九娘子在哪里?”
乐康公主御下甚严,瘐涵是她的心头肉,若瘐涵出了一点半点岔子,都能将这婢女活活打死。
瘐七娘往旁边指了批,“看到那绿瓦红墙的小亭子了么?便在那里。”瘐涵的侍女忙向她道了谢,又对任江城再三赔罪,“八娘子,奴本应该陪着您的,可是……”任江城从来不肯难为下人的,柔声道:“你快过去吧,路上小心。”侍女道谢,一溜小跑,很快便不见了踪影。
瘐五娘、瘐六娘等人齐刷刷的挡在任江城面前。
任江城不由的一笑。
这是又出什么馊主意了。
“任八娘,你敢不敢和我赌上一赌。”瘐五娘神色倨傲,“我若赢了,你便放了我四阿姐,还要向她赔礼道歉;我若输了,便和我四阿姐一样听你差遣,绝无异言。”
“还是算了吧。”任江城失笑,“到时你输了,你另一位姐妹再跳出来向我挑战,我没完没了应付你们瘐家的小娘子不成?你们有这个兴趣,我可没这个功夫。”
瘐五娘脸腾的一下子就红了。
瘐六娘等人也是忿忿。
这个任八娘也太不给人留情面了,真是牙尖嘴利!
“你若赢了,我拜你做阿姐!”瘐五娘恼羞成怒,大声说道。
她明明比任江城大,若是真输了,拜任江城做姐姐,那可就不是一天半天的侮辱了,是终生的。
“很不必。”任江城拒绝了,“我也要不起你这样的阿妹。瘐五娘子,不如这样吧,我若侥幸赢了,你便捐出百万钱给京城的贫民,尤其是捐助给流离失所的女童们,可以么?”
瘐五娘昂起头,“一言为定!”
她指指远方,“那里是一处竹林,竹林里种的全是墨竹,被称为墨竹林。咱们便以墨竹林为赌注,同时从西口进去,从东口出来,谁出来的快,谁胜。”
任江城顺着她指的方向看了看,“竹林之中有机关,对不对?”
瘐五娘心中一凛,嘴硬不承认,“没有。”
五行八卦之学,奇门遁甲之术,不算机关吧。
瘐六娘等人讥笑着逼问,“任八娘,你是不是怕了,不敢和我们赌了?你若怕了,也容易,便向我们四阿姐当众赔礼道歉,以后见了我们瘐家的女郎退避三舍,我们便宽宏大量,饶过你这一次。”
任江城轻蔑的一笑。
“墨竹林在哪里?我不认得路。”她懒洋洋的说道。
瘐五娘眼中闪着兴奋的光芒,“你敢和我赌么?敢和我赌么?”
任江城微笑,“我是谁啊,自然敢。”
任江城和瘐五娘击掌为誓,立下赌约:同时进入墨竹林,先出来的胜。任江城若输了,不许再役使瘐清,并向她赔罪;瘐五娘若输了,捐出百万钱资助流离失所的女童。
任江城被瘐家几位女郎带到了墨竹林前。
放眼望去,眼前是一望无际的竹林,竹枝挺拔修长,亭亭玉立,端直劲秀,清雅宜人。和平常竹林不同的是,这里是墨竹林,竹杆为紫黑色,柔和发亮,隐于绿叶之下,甚为绮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