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让这位童心未泯、超然物外的神医大夫答应配合,不容易啊。
毕竟杜大夫只是受乐康公主和安东将军的邀请在他们的府邸为瘐涵调养身体的,和瘐家也好,桓家也好,其实没什么牵连。杜大夫若是不肯纡回婉转的圆谎,实话实说,谁也拿他没办法。
桓十四郎见范静、任平生等人都流露出欣悦之色,眼珠转了转,暗中打起主意,“她说过要请我的客的,可是直到现在也没动静。今天既然来了,我也该老实不客气,先祭祭五脏庙再说。方才任将军说杜大夫在享用五食釜,我听了便很动心啊,五食釜并不稀奇,可她兰质蕙心冰雪聪明,煮出来的五食釜一定别有风味,美味之极,不尝尝多可惜。范静对我和阿兄何等感激,但凡我流露出一丝半点肚子饿了的意思,范静肯定会留我和阿兄共用夕食的……”想到这里,他不由的眉头一蹙,捧起了肚子,“唉,忙了这大半天,我腹中忽然有些……”
他话才说了一半,桓广阳清朗的声音便入耳中,“杜大夫,明后日或许廷尉左监谢平大人会约见您,向您询问当时陵江王府的情形,您心里有个数。”
黑花梨木屏风后有了悉悉邃邃的声响,似乎后面有人。
桓广阳目光幽暗不明,往屏风处多看了两眼,似乎是在欣赏上面的山水人物画。
“什么?”范静和任平生听了桓广阳的话,不禁愕然。
桓十四郎捧着肚子的手,无力垂下。
他真是欲哭无泪了。阿兄,你便是一定要说,过会儿再说也可以的吧?我肚子真的饿了啊。
杜大夫眼角抽了抽,“今晚是乐康公主和安东将军,明后天是廷尉左监,我老人家可真够忙的。”感慨了几句,断然道:“都是因为要替小丫头救人,我老人家才有这样的麻烦。小丫头只请我一回五食釜可不行,我太吃亏了。”他率直的告诉任平生,“小丫头说你们搬家到青云巷了,我以后要常常到你家食膳。”
任平生微笑,“欢迎之至,随时恭候。杜大夫,您什么时候来都可以,仆扫榻以待。”
杜大夫喜孜孜,“很好,我总算没有白忙活啊。”
任平生答应过杜大夫,目光锐利,微笑看着桓广阳,语气平平淡淡,“陵江王府的内务居然惊动了廷尉左监谢平大人,看来这位谢大人是耳聪目敏,对京畿每一处王府的动向都洞察分明了。”
任平生的话虽然平铺直叙平淡无奇,可话中的质疑、敌对之意,又有谁感受不到呢?
桓十四郎讪讪的向后退了两步,悄悄坐回席上。
阿兄说的有道理,可以帮她的忙,对她的家事不宜横加干涉。她阿父似乎不高兴了……
桓广阳言辞诚恳,“任将军,我表弟回府后见不到杜大夫,便和我阿弟一路追到了陵江王府,和陵江王府的人起了冲突。回宫复命之时,陛下自然会得知此事。”
任平生挑眉冷笑,“于是,陛下便命谢大人彻查此案了么?”
桓广阳言简意赅,“陛下沉思良久,召见了谢大人。”
听到一桩下毒案之后沉思良久,然后召见了执掌京师地区刑狱的廷尉左监,意图何在,真是再笨的人也猜得到了。还能为着什么呢?当然是要查这个案子了。
范静为妹妹、妹夫担忧,坐都坐不住了,站起身,忧心忡忡,“阿妹今天陵江王府中毒,明日廷尉左监便到陵江王府查案,妹婿,陵江王殿下会不会误会你呢?便是陵江王殿下清明果决,不会胡乱猜疑人,也怕他身边有想要生事的小人趁机进谗言,挑拨离间,搬弄是非。”
范瑗才中过毒,谢平就上门了,若是有人趁机在陵江王面前诋毁任平生,诬陷是他怀恨在心,告密倒戈,任平生恐怕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虽然没人注意到坐在末席的桓十四郎,他身子还是往后缩了缩,好像想把自己藏起来似的。
她阿父有麻烦了……会被陵江王怀疑的……
“舅兄不必担心。”任平生声音明朗清澈,神色语气之中,都是满满的自信,“大王睿智贤明,眼光独到,卓有见识,绝对不会肖小之辈所蒙蔽的。”
任平生本就美姿仪,善容止,这时的他更是安心定志,信而有征,愈显得雅人深致气宇不凡,他的话也便格外有说服力,令人难以置疑。
“如此甚好。”范静感慨。
陵江王不会因此对任平生起疑心,太好了。
桓广阳默默无语。
桓大将军曾经有过拉拢任平生的念头,可任平生对陵江王的信托和依赖,是常人所想像不到的。虽然此时陵江王远在嘉州,任平生独自在京,他和陵江王之间却好像有无形的铁索在联结维系着,坚韧、苍凉、寒峻、无可断绝。
任平生是在绝境之中被陵江王救出来的,这份恩义,他永生也不能忘怀吧。
“这件事,我很惭愧。”桓广阳歉意道。
任平生淡笑,“哪里,贤昆仲仗义援手,我感激还来不及呢。十三郎君,十四郎君,过几天我们会搬家到青云巷,届时会送请贴过府,请两位郎君务必光临。”
搬家过后,总要暖暖宅的,亲朋好友要一一宴请。任家和桓家虽无交情,桓广阳和十四郎今天却是帮了大忙的,自然会是青云巷的座上客。
一直蔫儿蔫儿的桓十四郎直到这时才来了精神。好嘛,总算等到她请客了-----不是,总算等到她阿父答应请客了!
桓广阳和十四郎欣然答允,“乔迁之喜,自然应该到府上道贺。”
桓十四郎这会儿肚子是真饿了,“到时也和杜大夫一样享用五食釜,好么?”
范静惊觉,“两位郎君还未用夕食,是么?若不嫌舍下简陋,请留下一起便饭。”
桓十四郎正想要略推让几句便顺水推舟的留下,见识下任江城用来招待杜大夫的五食釜是什么,桓广阳却委婉而坚定的拒绝了,“实在抱歉,家父家母还等我回去,怕是要辜负范仆射的好意了。”范静见他坚辞,也便不多留,“改日要宴请两位郎君,以表谢意。”
桓十四郎悄悄伸手揉了揉肚子,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阿兄,你……回家了你给我弄五食釜,若是不美味不好吃,我和你没完……
桓广阳和十四郎也便要告辞了。
杜大夫让他俩等一等,自己转身走到屏风后。片刻之后,后面传出细细碎碎的说话声。
“走了。”杜大夫大摇大摆从屏风后走出来,气势万千的挥挥手。
“请。”桓广阳优雅的做了个手势,请杜大夫先走。
杜大夫和范静、任平生告辞,“范娘子和小阿倩没有大碍,不必担心,明天我再过来。”范静和任平生感激不尽,“有劳杜大夫了。”亲自将他和桓家两兄弟送到大门口。
桓广阳果然言而有信,和杜大夫同乘一骑,不慌不忙,慢慢悠悠的走了。
桓十四郎无奈的跟在一边。
范静和任平生目送这一行人走远,在门前静静立了片刻,才转身回家。
“妹婿,陵江王那边,真的没事么?”范静还是不大放心。
这件事实在太巧了,又发生在远离陵江王的京城,等传到陵江王耳中的时候,事情不知会变形成什么样子了。况且范瑗既然在陵江王府中毒,便说明陵江王府有内讧,有内奸,这个人如果有党羽,在陵江王面前进进谗言,后果如何,便不好说了。
“一定没事。”任平生语气笃定,“大王说过,就算他怀疑自己的儿子,也不会怀疑我的。”
见范静还有忧虑之色,任平生微笑道:“舅兄,不只大王救过我,我也救过他的。大王性好征战,经常亲自上阵冲杀,我在战场上也拼死救过他。就在我救了他之后,大王才对我说了上面那一番话的。”
“原来是这样。”范静恍然大悟。
他脸上忧虑之色渐渐没有了,又恢复了平时的温润莹然,“妹婿,我放心了,很放心。”
范静和任平生回去之后,一起去看了范瑗和任启。见这母子二人睡的很沉,呼吸平稳,任启的小脸蛋上还红扑扑的,一点也不像生病的样子,也便放心了。
“阿令呢?”任平生注意到他的宝贝女儿不在,问道。
侍女能红忙过来回禀,“郎君,小娘子听杜大夫说了花可以美颜,亦可以食用,到花园找能吃的花去了。等娘子醒了,好给娘子调制出鲜花美食。还有,要用鲜花配出方子,用来美白肌肌肤……”范静赞叹,“阿令真是又聪明又孝顺的孩子啊。”任平生面上也不觉露出舒心的微笑。
正好郗氏命人来请他们共用夕食,郎舅二人便一起去了。
等到他们出了门,能红后怕的拍拍胸。小娘子,女郎,姑奶奶,咱们运气真好,郎君用夕食去了,没到花园找你……
杜大夫和桓广阳在外面慢悠悠晃着,等到离开了范家大门,便命令桓广阳,“往小巷子里拐,到绿色墙头停下。”桓广阳毫不犹豫,“是。”便拨马往小巷里去了。
桓十四郎忙不迭的追上来,“阿兄,这乌漆抹黑的,到这小巷子里来做什么?”
彼时天已经黑了,小巷里没灯,暗沉沉的。
桓广阳浅笑不语。
那黑花梨木屏风后一定是有人的,杜大夫临告辞之前进去和她说了话,应该是约好了在这里见面的吧?
他情不自禁往路旁的花园瞅了瞅,夜色茫茫,黑漆漆的看不到什么,他却无端的觉得眼前这一片黑暗有些绮丽,风光宜人。
“咕,咕,咕。”路旁传出三声鸟叫。
杜大夫乐了,很有兴致的也回了三声,“笃,笃,笃。”
“真难听啊。”桓十四郎听到杜大夫学的鸟叫声,咧了咧嘴,腹诽心谤。
路旁的花园里响起细碎响声,过了片刻,灯笼的微弱亮光出现了。
朦朦胧胧中,一位身姿轻盈的女郎跳上石阶,在石墙上露出了一张清丽难言的面庞。
她眼睛明亮璀璨,比她手中的灯笼耀眼多了。
“哎,是你呀。”桓十四郎蓦然看到任江城,又惊又喜。
桓广阳默默看着暗夜中那一双美丽的、光辉灿烂的眼眸,静寂无语。
杜大夫高兴的和任江城打着招呼,“小丫头,你要的人我给你带过来了,要问什么就快问吧。”
桓十四郎呼喝着跨-下-坐-骑到了墙边,眉眼盈盈看着任江城,“哎,你说了要请我的客,是不是忘记了?六月柿好吃不好吃,我都还不知道呢。”
任江城面色不悦,清脆问道:“桓十四你老实说,是不是你在陛下面前加油添醋,蹿掇陛下彻查陵江王府的?”桓十四郎呆了呆,“你……你……”他迎上任江城清清亮亮的目光,觉得头皮发麻,这小丫头她也太聪明了,她又没跟着进宫,怎么就知道在皇帝面前借题发挥旁敲侧击想要皇帝彻查陵江王府的人是他呢?为什么她不猜阿兄,不猜阿放,就单单认准他了?
“小丫头对我很不一样呢。”桓十四郎心中七上八下忐忑不安的,竟然也有一丝甜蜜,“三个人一起进的宫,她就认准是我了……”
桓广阳也牵着马儿靠近围墙,“女郎,我深感歉意……”
他肤色极浅,眼睛的颜色也极浅,在夜色之中缓缓走近,如同从画中走出来的王子一般,优雅高贵,非常迷人。
“不是这样的。”任江城声音柔和了,“就算十四郎不说话,陛下恐怕也不会轻轻放过陵江王府的。”
皇帝和陵江王的恩恩怨怨已经几十年了,他幼时一直被出色的弟弟所压制,现在有了笑话陵江王的机会,皇帝是不会放过的。
只不过,如果没有桓十四郎的提醒,或许不会这么快。
明天谢平大人便开始调查了,在任平生和任江城还没有掌握真相的时候让朝廷的人介入陵江王府,太被动了。
“就是,就算我不说话,陛下迟早也会让人查证的。”桓十四郎听到任江城为他说话,大喜过望,一双狭长妩媚的凤眼之中笑意闪动,得意洋洋。
任江城、桓广阳还有杜大夫,心有灵犀,一起瞪了他一眼。
桓十四郎讪讪笑了笑,不大好意思。
“谢平谢大人,何许人也?”任江城眨眨眼睛。
“出身律学世家,精于刑律,铁面无私。”桓广阳道。
“如此。”任江城点点头。
现在的南朝承袭汉制,设廷尉掌刑狱,廷尉的人选往往是出于律学世家的人,从小便耳濡目染接触刑法、律例,有很深的研究。而廷尉正、左监、右监也是如此,这位廷尉左监谢平大人,看来也是一位法学家了。
“也就是说,他会公平处理?”任江城微笑。
“谢平不属于任何一派,他眼中只有律法。”桓广阳告诉她。
也就是说,谢平不会故意和陵江王府做对,故意得出和陵江王府不对的结论。
任江城满意的点点头,“如此甚好。”
点头过后,任江城心中又觉得奇怪,“皇帝为什么不派个他的人去审案啊,那岂不是他想要什么结果,便是什么结果了?难道……难道廷尉或廷尉正、右监是属于哪一派的,皇帝控制不了?”想到这里,不觉心中恻然,唉,这位皇帝陛下也是命苦,不只有位要把他比下去的弟弟,朝中还有桓大将军、王丞相这样的权臣,哪一个也不是省油的灯。皇帝,也挺难做的。
“小丫头,你打算怎么做?”杜大夫笑问。
“我么,什么也不做。”任江城忽闪着大眼睛,一脸淘气,“我阿母余毒未清,阿弟受了惊吓,阿父忧虑妻儿,精神不济,我要照顾父母阿弟还来不及,哪有心思管外面的事啊,您说对不对?”
“调皮。”杜大夫不由的一乐。
桓广阳也是微笑。
这位聪明的女郎,知道皇帝陛下派了一位铁面无私、不属于任何一派的廷尉左监去审理此案,便立即说她什么也不做,还说她阿父忧虑妻儿,精神不济,看样子是也不许任平生插手此事了,置之事外,保自家安宁。
任江城笑咪咪,“杜大夫,十三郎,十四郎,今天真是多谢你们了。我搬过家之后请你们的客,到时请一定光临。”
“哎,到时候咱们吃什么啊?”桓十四郎来了精神。
任江城卖起关子,“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桓十四郎像模像样的叹了口气。
“诸位请回。”任江城笑的调皮,“路不好,我就不远送了,失礼之处,还望海涵。”
杜大夫和桓广阳瞅瞅她身前的石墙,不由莞尔。
确实,路不好,没办法远送。
杜大夫兴高采烈,“小丫头,我老人家走了,你费费心思弄几样新鲜吃食,到时候好好招待我,记住了么?”
“一定,一定。”任江城大包大揽的答应。
“你早就说过要请我的客了……”桓十四郎面色幽怨。
任江城撇撇嘴,“有时候人的嘴太快了,话太多了,便会吃亏的。说话太多,吃的便少了,明白么?”
桓十四郎沮丧,煞有介事的仰天叹息。
大家都被他逗的笑了。
“慢走啊。”任江城笑咪咪和他们挥手作别。
“保重。”桓广阳轻声道。
“保重。”任江城声音也是轻轻的。
桓家两兄弟相继拨返马匹,在夜色中渐渐去的远了。
任江城目送他们离去之后,悄悄从石阶上跳了下来。
她机灵的往四周看了看,见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便猫着腰,轻盈的沿着小路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