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江城却不过微微一笑。
乐康公主和瘐清、瘐十五娘这些人,还真是不到黄河不死心啊,从前没有得逞,现在又来当众挑衅了。
现在这个情形,如果任家不当回事,不做还击,那真是做实了任江城这“厨娘”之名,以后这些女郎们更可以肆无忌惮的笑话她了。若是正面还击呢,也不合适,因为那个瘐十五娘真是一脸的孩子气,如果任江城认真了,她装出娇嗔的模样,说她只是在开玩笑,会显得任江城小气没度量,禁不得一点风浪便翻脸了。而且,乐康公主从一开始便说是为寿康公主烹饪,若要反驳,一个不小心便可能把寿康公主给得罪了。虽然任家不畏寿康公主,不过,看在桓十三郎和十四郎、桓昭、瘐涵的面子上,怎么也不能同时将寿康公主和乐康公主全得罪了吧。
还击或是不还击,任江城都落不着好。
想来乐康公主和瘐清、瘐十五娘等人也正是这么打算的。
乐康公主等人带着嘲弄、幸灾乐祸的笑容,目光都落在任江城身上。
“十五娘你……”瘐涵气的脸色发白。
她紧张的看了任江城一眼,“阿令,对不起。”
桓昭也很不好意思,“阿令,我家的客人对你无礼了……”
这是在寿康公主的别业之中,在场的不是桓家人,就是桓家的客人,客人有了无礼举动,桓昭这做主人的自然也是万分抱歉。
桓昭一边对任江城说着抱歉,一边求救的看了寿康公主一眼。
她当然也可以出面驳斥瘐十五娘等人,但是远不如寿康公主说话来的有力度。
她盼着寿康公主能为任江城说句公道话。
寿康公主却露出兴味之色,含笑看着任江城,一幅冷眼旁观的模样。
“阿母您怎么这样。”桓昭不由的心中抱怨,“这不是做主人应该有的风度啊。”
她转过头看向瘐十五娘,语气还是很委婉的,“十五娘,方才你……”她才开口,任江城轻轻拉了她一把,“阿璃。”桓昭回头,诧异的小声问:“阿令,怎么了?”任江城声音也小小的,“你打算跟瘐十五娘说什么?”桓昭脸色歉疚,“我打算……告诉她,她言语孟浪了,不应该提到什么厨娘不厨娘……”任江城一笑,“那便正合她意了。”桓昭也是聪明人,略一思忖,便明白了,“是,我越提什么厨娘不厨娘,她越得意,看你的眼光越是意味深长,耐人寻味。”想到瘐十五娘的心计,颇为恼怒。
小小年纪,怎这么多坏心眼。
“那怎么办?我不能让你这么受委屈啊。”桓昭拉住任江城的手,面色焦急。
任江城沉吟,“其实倒也有办法的,不过……”
“不过什么?”桓昭和瘐涵一齐关切的问她。
任江城大而灵动的一双眼眸中现出慧黠之色,淘气的笑了笑。
任平生锐利如鹰隼的目光在瘐十五娘故作天真的面庞上掠过,瘐十五娘觉得眼前仿佛有只黑色巨鹰盘旋翻飞,吓的心头突突跳。
这便是任八娘的阿父了吧?玉貌朱颜,风神秀逸,但是眼神真凶啊,很吓人……
“这位是瘐家的十五娘子吧?”范瑗唇角噙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举止高华,气度从容,语气非常亲切,“瘐十五娘子大概是年纪还小,言行举止即便有不适当之处,自己也还懵懂无知,少不得要长者来教导一二了。十五娘子,你方才的话有两点很不对,你知道么?”
瘐清、瘐十五娘等人见她丝毫也没有因为自己的宝贝女儿被诋毁而露出气急败坏的神色,还是雍容镇定、淡定自如的样子,不由的有些诧异。不过,转念一想也便释然了,任八娘的阿母可是五味巷范家的女儿,范氏女的容止教养十分出色,那是世人皆知的。
瘐清谦逊的请教,“不知舍妹哪里说的不对了呢,还请范娘子指教。”
范瑗看也没有看她一眼,含笑的目光盯在瘐十五娘的脸上,朱唇轻启,语气轻蔑,“瘐十五娘子,你方才有两点说的很不对,不对到了荒唐无知、令人发指的地步。这两点不对之处,你可想到是哪里了么?”
她方才还很亲切,现在却一下子转为高傲轻慢,仿佛瘐十五娘的迟钝、愚蠢和无能令她很不耐烦似的。对,她是世家贵女,教养很好,可是面对着一个蠢人,让她如何能一直保持耐心呢?那也太难为她了。
瘐十五娘涨红了脸。
如果说她刚才还沉浸在折侮了任江城的快感之中,现在则感到难堪极了。
她被蔑视了,被任八娘的阿母蔑视了……
她虽然惯会装痴卖傻,毕竟年龄小,又不是真机灵,并没有应变之才,一下子便窘迫起来,脸通红,身子微微发抖,无言以对。
任平生一声轻笑,“娘子,这位瘐十五娘子果真是年龄太小,懵懂无知,犯了那么严重的错误,娘子已经提醒她了,竟还是什么也想不到。”他感慨的摇摇头,好像在叹息瘐十五娘实在太蠢了,令他不忍直视。
情形猛转直下,方才是任江城这边左右为难,现在却是瘐清、瘐十五娘这边尴尬难堪了。
瘐清咬紧了嘴唇,眼中闪过不服气的神色。
她就不相信了,她是瘐家的女郎,居然治不了任八娘这个刺史的孙女、任家名不见经传的八娘子?
乐康公主本是得意微笑着的,见瘐十五娘等人处于下风,脸便板了起来,心中暗骂,“没出息,一个比一个没出息!怪道瘐家比不上桓家,我在阿姐面前总也直不起腰杆儿,都是被你们这些没出息的瘐家人给连累的!”怨念不已。
“都怪十五娘多事。”瘐六娘和瘐清不约而同埋怨起瘐十五娘。
都怪她,说话有毛病,这下子被任八娘的阿母捉住了吧?害得大家跟着她一起丢脸!
瘐十五娘脸越来越红,红得跟煮熟的虾须似的,她气恼已极,大声质问:“敢问范娘子,我有哪两点说错了?!我很仔细的想了又想,觉得我说的话很对,一点也没错!”
她是被惯坏的孩子,虽然经常装出乖巧的模样,骨子里还是任性的,这时窘迫已极,就什么也顾不上了。
范瑗就等着她这一句话了,闻言云淡风轻的微微一笑,语重心长,谆谆教诲,“看来瘐十五娘子真是年龄太小,这般明显的错误,你竟仔细思想之后,依旧一无所知。好吧,那便由我来告诉你好了,我虽不才,到底在这世上多活了些岁月,做别的或许不能,教育你还是可以的。”
她还没说出瘐十五娘哪两点说错了,可是已经教训了一通,训的瘐十五娘脸色像发了烧似的,连耳朵根都是红的。
瘐家和桓家的女郎们这时哪里还有心情笑话任江城?都被范瑗吸引过去了。
范瑗把瘐十五娘寒碜了一通,方才露出满意的笑容,口若悬河,侃侃而谈,“你想了半晌,也不明白自己哪里说错了,是么?好,我来告诉你。首先,乐康公主殿下说寿康公主胃口不好,没有好好进食,你便忙不迭的接上话了,说你不能等太久。瘐十五娘子,你虽说年龄小,也有十一二岁了吧?应该知道尊卑上下了吧?你把自己这小小的女郎和寿康公主殿下相提并论,是太看得起了你自己了呢,还是太不把寿康公主殿下放到眼里了呢?”
“我……我没有……”瘐十五娘又急又气。
范瑗扬眉,“我话说了一半,你便忙着打断我,瘐十五娘子,你的教养可真好!”
瘐六娘偷偷掐了瘐十五娘一把,瘐十五娘也不知是气的,还是疼的,眼泪都出来了。
她忍着疼,眼泪汪汪的向范瑗行了一礼,“抱歉,范娘子,我不应该打断您说话。”
范瑗含笑点头,“这才对了。方才我只教了你一点,还有另一点没教,对不对?看你态度还可以,我也不好藏私,另外一点也告诉你吧。瘐十五娘子,你一个是不知道尊卑,另一个是分不清宾主。你所在的地方是哪里?是寿康公主的别业,也是桓大将军的别业,这里的主人是寿康公主,是桓九娘子,唯独不可能是你!你既不是主人,便和我们一样是客人,你以客人的身份对另外的客人指指点点,看似亲热,其实无礼,让做主人的如何是好?你这是在为难我们呢,还是在为难主人呢?”
桓昭激动的挥了挥拳头。
如果不是碍于礼貌,她真想为范瑗大声叫好。
范瑗说的,正是她心里想说的话,瘐十五娘你们这些人也是客人,却肆意对别的客人无礼,究竟有没有把主人放在眼里?!
范瑗这番话说完之后,周围响起一片低低的惊呼。
瘐十五娘连生气恼怒也忘了,惊恐失措,面色惶然,“没有,我才没有那个意思!”
不知道尊卑,分不清宾主,这每一项指责都是冲着寿康公主去的。寿康公主是皇帝亲女,桓大将军之妻,这个人她可惹不起。若惹恼了寿康公主,只怕她今后会被寿康公主府和桓大将军府拒之门外了,那还得了。
“我当然知道你没有那个意思。”范瑗语气又转为亲切,精致美丽的面庞上挂着浅淡而愉悦的笑容,“但是你年幼无知,口没遮拦,你说出来的话给人的感觉就是那样的,明白么?瘐十五娘子,你还是太小、太嫩了啊。”
范瑗叹气摇头,露出惋惜的神色。
瘐十五娘脸色煞白。
装防子气扮天真本是她的利器,可是范瑗轻描淡写一句“太小、太嫩”,就把她全盘否定了……
乐康公主脑仁儿突突的疼,以手支头,神情郁闷。
她算是真知道瘐家的女郎都有什么本事了,敢情平时嚣张的很,到了范家女面前,就哑口无言了啊。
寿康公主似笑非笑,“不知道尊卑上下,分不清宾主,好,瘐十五娘很好。”
她极少开口,不过她一旦开口,桓、瘐两家的女郎是没人敢跟她争辩的,瘐十五娘这两样不是,就算定下来了。
瘐清和瘐六娘都不敢看十五娘。
都是一家子的姐妹,但是她们帮不上她,真的帮不上……
如果是寿康公主没有开口之前,她们还是可以为瘐十五娘说上几句话,现在真是不行了,没人有胆子和寿康公主拗着。
瘐十五娘茫然四顾,只见寿康公主面色淡漠,乐康公主一脸嫌弃,瘐家诸姐妹目光躲闪,范瑗面露讥诮,而任江城和桓昭、瘐涵站在一起,冲着她笑的分外灿烂……
瘐十五娘浑身无力的软软的倒了下去。
“敢情瘐家的女郎全是一样的。”任江城心中微晒,“瘐五娘那时是装晕,瘐十五娘真是她的妹妹,如假包换,遇事的反应如出一辙,也是这一招。”
瘐清和瘐六娘等人忙上前扶住瘐十五娘,轻声呼唤着她,把她扶到一边坐好。
桓昭的几位堂姐堂妹,桓星、桓昔、桓晴、桓晶等人出于礼貌也问了几句,却没过来帮忙。
瘐六娘忧心忡忡,“小十五晕了,咱们快给她请个大夫吧,你们说好不好?”她话才出口,便觉得自己手腕猛的一疼,忙低头看了看,原来是瘐十五娘在死命掐她,不由的皱眉,改口道:“小十五就是被气的,没事,歇会儿便好了。”瘐十五娘闭着眼睛,嘴角泛上丝奇怪的笑容,倒在了瘐六娘怀里。
瘐六娘没办法,知道十五娘这是赖上她了,也知道十五娘不想走,还要继续看热闹,只好认命的抱着她,硬着头皮继续坐在这里,等着看好戏。
“任八娘子,莫让寿康公主等太久了,烹饪吧。”乐康公主淡淡道。
她旧话重提,瘐家、桓家的女郎们目光重又落在了任江城身上,目光不无幸灾乐祸之意。
就算把瘐十五娘这孩子说的昏倒了又如何?任八娘还是躲不过做厨娘的命运啊。她就是来给寿康公主烹饪的,废话莫要多说,快动手吧。
任平生眼中闪过怒色,向前迈了一步。
他这是要发作了。
任江城忙拉着桓昭和瘐涵挡在他面前,嘻嘻笑,“阿父,我和阿璃、阿敏方才商量好了,要一起给寿康公主、乐康公主、您和阿母做餐难得的美味。您先坐一下好不好?我们这便开始了。”
桓昭生着张晶莹剔透的面庞,这时脸上满是歉疚之意,“是啊,伏波将军,您和范娘子稍坐一坐,我们很快好。”
瘐涵却笑着看向乐康公和寿康公主,“阿母,姨母,伏波将军,范娘子,请稍坐片刻,我和阿璃、阿令去弄夜宵,孝敬长辈。”
瘐清、瘐六娘等人目瞪口呆。
这要是任江城、桓昭、瘐涵一起去弄吃食,还怎么笑话任江城是厨娘啊?和任江城一起动手的有瘐家的九娘子,还有寿康公主和桓大将军的爱女!
任江城如果独自去烹饪,就会被嘲笑为“厨娘”“为了巴结讨好寿康公主、乐康公主而无所不用其极”,可是桓昭和瘐涵一起动手,那就完全不同了,是知礼懂事的女郎在孝敬长辈、不惜亲手做羹汤……
如果真这样的话,她们想要借烹饪这件事来嘲弄笑话任江城的打算便落空了,方才的种种努力,全部付之东流。
“阿敏,阿璃,不许胡闹。”乐康公主板起脸。
她对瘐涵和桓昭今天的表现真是不满已久,忍不住斥责出声。不过,或许她是太生气了,竟然同时训斥了瘐涵和桓昭两个人。
这对于她来说算是失误吧。如果放在平时,放在她心平气和的时候,她就算舍得当众训瘐涵,也是绝对不会提及桓昭的。要知道,寿康公主可是一向护短,谁若是在她面前说了桓暶、桓暾、桓昭这三兄妹,就算这个人是皇帝皇后,她也是不依的。
寿康公主冷漠的看了乐康公主一眼。
乐康公主心中一凛,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叫苦不迭。
她训斥自己的女儿就好了,提桓昭干什么?有寿康公主在,轮得着她说桓昭么?
“阿璃,姨母不是说你。”她勉强笑了笑。
“姨母客气了。”桓昭彬彬有礼。
寿康公主淡笑不语。
乐康公主总算松了一口气,吩咐瘐涵,“阿敏,不许胡闹,老实坐在阿母身边。”
“孝顺您是胡闹么?”瘐涵笑咪咪。
“有任八娘子便足够了。”乐康公主瞪了她一眼。
桓昭神色温柔却又坚定,“姨母,这样可不成,阿令是客人,哪有让客人动手的道理呢。这不是寿康公主府的待客之道,也不是桓家的待客之道,我阿父阿母一定不许的。”
“是,一定不许的。”瘐涵语气热烈。
乐康公主见这表姐妹二人如此执拗,不由的皱起眉头。
“任八娘子,你这道菜打算如何做?”她问着任江城。
任江城道:“方才我们吃的是叫化鸡,所以现在还做叫化鸡,弄只三黄鸡过来,再团些泥巴,生堆火,便可以了。”
“这如何使得?”乐康公主怫然,“阿敏和阿璃是何等尊贵的女郎,哪能跟着你一起团泥巴呢?”
“对,阿敏和阿璃哪能团泥巴呢?”外面传来中年男子豪迈的笑声。
乐康公主不由的一惊。
寿康公主脸色却很怪异,似喜非喜,似怒非怒。
“阿父!”桓昭听到她阿父桓大将军的声音,喜悦的回过头。
众人都随着她的目光看了过去。
一名伟岸卓异的中年男子从夜色中走来,高大挺拔,气势飞扬。
他身后是一位青年郎君,白衣飘飘,俊逸出尘,就算离得远还看不清面目,单凭那清隽的身材,洒脱的气度,已是光彩夺目,恍如天人。
“阿父您怎么来了?”桓昭笑盈盈的迎上去。
桓大将军笑道:“我家阿璃哪能去团泥巴呢,这种粗活儿,交给阿父来做吧。”
“这么说,阿父您是来替我团泥巴的?”桓昭掩唇笑,调皮的冲桓大将军眨眨眼睛。
桓广阳不紧不慢的走过来。
桓昭嘻嘻笑,“阿兄,你也是来替我团泥巴的么?”
桓广阳那双如浅色琉璃一般的眼眸在灯光映照下越发流光溢彩,璀璨耀眼,整个人也越发气度高华,萧萧肃肃,爽朗清举。
瘐清远远望了他一眼,心怦怦直跳,再也不敢看他第二眼,慌乱的低下了头。
瘐六娘等人也用爱慕的眼光偷偷看着他,面带羞怯之意。
桓广阳瞥见任平生和范瑗身边那俏生生的身影,唇角轻勾,浮起一丝微不可见的、浅淡的笑。
“表兄,你是来帮我们团泥巴的么?”瘐涵也笑咪咪的过来了。
桓广阳慢吞吞道:“我是知道阿母胃口不好,特地来为她烹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