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菜布置完毕后裴耀卿才开口说话,“菜肴就不必了,时辰已经不早,就这三盏酒,喝了就动身”
说完当先取了一盏,那清癯中年也取了一盏,柳轻候端起最后一盏,也没『吟』什么赠别诗,但只一饮而尽,裴耀卿亦如是。
喝完酒,柳轻候当先走出亭子取出折好的柳枝一一『插』在裴耀卿坐骑的辔头上,而后退向路边肃容而立。
裴耀卿没说什么,倒是那清癯中年饶有兴致的看了看柳轻候,“你是来送别的,为何脸上既无戚『色』,又一言不发?”
“裴使君此番出京不过是打个转儿的功夫就能回来,既然如此又何必悲伤做小儿女之态?”
“噢!”,清癯中年看了看裴耀卿,又把目光转回到柳轻候身上,“你说的倒是容易,你可知道让裴使君黯然离京的可是当朝首辅相公”
“世事无常如转轮,昨是尚且可以今非,那今是呢?”
面对柳轻候的这一句反问,清癯中年的脸『色』蓦然端肃起来,目光锐利深沉,“你是想说今是而明非?”
柳轻候淡淡一笑,“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的是刚锋易折,盛极则衰,此乃颠扑不破的天地至理,无人可以躲避,也无人可以侥幸,纵然首辅相公也不会例外。”
“无花,慎言!”,裴耀卿喝止住柳轻候之后与那清癯中年四目对视后眼神一错而过。
“多谢你的好意,我要启程了,你这就回去吧”,裴耀卿说话时随手从袖中掏出一物,乃是上次已经璧还回去的名刺重又放回到柳轻候手上,
柳轻候收好名刺后依旧肃立在官道旁,裴耀卿也不再与他说话,扳鞍上马开始前行,那清癯中年则骑着马与他并辔而行。
很快到了灞桥前,裴耀卿勒马站定,“灞桥已至,多谢李中丞的云天高义,请回吧”
清癯中年笑着摆了摆手,“以上十里是代宇文中丞送的,你也知道他如今实不便来送你。下面二十里才是某之心意,裴使君请!”,说完当先策马上了灞桥。
虽然同是御史中丞,但眼前这位李中丞却是经由宇文中丞援引而入御史台的,两人关系极亲厚,所以才有代为送行之事。裴耀卿见他执意要送,让了几句后也就没有强行拒绝。
御史中丞乃是御史台的佐贰官,身居风宪之地可谓位高权重,对于身处外州的刺史而言实是极重要的朝内奥援,他既然如此示好,裴耀卿断无拒绝的道理。
两人再度并辔同行,过了灞桥将要转过那排柳树时两人又不约而同的回头看了看,这是最后能看到十里长亭的地方。
入目处,十里长亭外,官道旁的柳轻候依旧站的端肃,就连姿势都没有变化。此时他正以注目礼目送着裴耀卿的背影,见裴耀卿回头望过来,当即躬身长揖作别。
裴耀卿扬了扬手上的马鞭后回过头,清癯中年也已回身过来,“这小和尚倒是个真恭敬有情义的,听他说张说的话也不乏远见,裴使君果然巨眼识人。只是他身为僧人却不合十,这个长揖作别莫名其妙”
“他不是出家僧侣,只因自幼体弱多病寄养在佛前罢了,穿僧衣也只是习惯成自然”
裴耀卿说完,略略沉『吟』了片刻后看向清癯中年道:“此子便是去岁岁末以来因夜梦遇仙而以一首‘相见时难别亦难’名动长安的柳轻候,也即市井纷传中的无花僧,此子人虽年幼,却擅机变有捷才,其人若还能入得中丞法眼,以后还请多多照拂”
“近来内子常在耳边聒噪什么醉梦楼戏场,夜梦遇仙,白蛇传,原来夜梦的主角却是他”,李中丞不咸不淡的说了一句,却对裴耀卿照拂的话未置可否,就连脸上神情也淡淡的了。
裴耀卿见他如此,心念一转已经明白原因所在。这位李中丞出身极好,人也很聪明,但在学问尤其是文词上却差的很远,甚至被人讥为“不学无术”,他是以吏干之才被援引进御史台的,平日也好以吏干自诩,他这样的人又怎么会对一诗成名的柳轻候感兴趣?
虽然想明白了原因,但裴耀卿对此却无能为力。文学与吏治之争可谓无处不在,早已是关乎朝堂纷争的大风『潮』了。
遥想开元初年姚崇姚元之与自己的老师宋璟主政政事堂时文学与吏治之争其实就已初现端倪。姚元之其人虽也以文章着名,但在吏治上却把文士视为龌龊不足道之辈而加以排斥,当时身为次辅的老师就为此与他多有论辩。
后来姚崇先是患病,并因家人贪于财货事罢相并被迫致仕,继而病死。老师也因受御史萧隐禁私钱失败事牵连罢相,曾任天子潜邸老师的昔日太子校书郎张说张道济趁势崛起并最终成为继姚元之之后最为权重的首辅相公。
张道济在吏治用人之道上与姚元之可谓是南辕北辙,他素来喜欢以文章拔擢人才,其所赏识提拔的人几乎都以文词知名。
开元至今十几年间由于用人标准和好恶的不同,朝臣中事实上已逐渐形成文学和吏治两派,两派之间互相看不顺眼,互相排斥,乃至党同伐异之事也就难免。
朝臣们为文学还是吏治纷争不已,圣天子对此却是态度暧昧,既倚重文学一派的代表张道济,同时又对恩荫出身,以吏干长才知名的宇文融委以重任,摆出的俨然是一副文学与吏治并重的格局,这就让纷争愈发难以平息了。
李中丞对无花前后态度的变化不过是朝中文学与吏治之争的一个缩影罢了,关系到这等根本之争的问题上时还怎么劝?
由柳轻候到李中丞的态度变化进而想到自己,骑在马上的裴耀卿也觉得头疼。在这愈演愈烈,也愈来愈明显的文学与吏治之争中自己到底算什么?
世人皆知自己与宋璟相公有师生名分,按这么算自己该是文学一脉,但问题是自己既没有正式参加过科举、制举,这次声名鹊起又仰赖的是吏治干才,张道济那里根本就不认。
若说是吏干一脉吧,偏偏自己又是童子举的出身,而老师又是公认的文学一脉。宇文融现下虽然对自己倾心结交,但在极重视出身及师承关系的官场,他是否真的将自己引为同道,他心里真实的想法又有谁知道?
如履薄冰,如临深渊莫过于是。裴耀卿想到这里,对于此次出任宣州刺史的安排反倒由失落变为了庆幸,至此心胸陡然一阔,手中用劲扬鞭催马,他现在只想快点离开长安,离长安更远一些。
送走裴耀卿后,柳轻候收拾食盒回转长安,在宣阳坊租住的房子门口又看到那几身熟悉的衣服,熟悉的脸。
来人是寻芳阁中的仆役,他们送来的是米面粮油以及笔墨纸砚等物,这样的情景自花寻芳那次来过之后已经上演过好几回,每一次都会被柳轻候拒绝,但他们每次过个几天之后依旧会再来。
柳轻候皱着眉头下了马赶脚,“无功不受禄,抬回去吧,我不会要的”,说完径直开门进了院子,反手把院门闩上,完全无视那些仆役,以及左邻右舍院子门口探究,好奇的目光。
这个花寻芳真是特么疯了,不过哥哥可没义务配合你。
由花寻芳想到萧九娘子,自从上次说过她那一回后这丫头十几天里竟是一次都没来过宣阳坊,倒是从常建零星的话语中知道她最近在戏场里用功很勤。
虽然年纪小小的,但管理已经有模有样,就连萧大娘子都说她有管事儿的天赋和灵『性』,再这么下去短则三月,长则半年,戏场的管理就可以完全交给她。
孺子可教,这是个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