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过年他仍然没有回家,就连柳轻候都佩服他的心可真够硬,从第一次到长安赶考,整整三年了呀,人就愣是忍得住,不搏他个金榜题名绝不回还。而且据他说这样的情况在长安举子中很常见,很多人即便混的饭都吃不上也不肯回。
由此,柳轻候想到了杜甫“朝叩富儿门,暮逐肥马尘。残羹与冷炙,到处潜悲辛”的长安十年,也莫名其妙的想到了一千三百年后以北漂为代表的诸多年轻人们,最终化为一声不明意味的长长叹息。
男人,不易啊!
他回来的第三天常建正式完成了《白蛇传》全部的剧本创作,并随即放手了醉梦楼戏场的小戏监管,开始与柳轻候一起全面转入考前冲刺,开元十五年的科考时间依着惯例还是在二月中旬,距离现在勉强也就一个月。
备考冲刺的间隙柳轻候也在想王昌龄所说点一把火的事儿,但始终没什么头绪,去年之所以能够声名鹊起是有花魁大赛这个抓手,今年实在没什么好由头。
这一拖就拖到了现在,柳轻候反倒不愿在这个事情上太花心思,怕『乱』了心反而得不偿失。
一口气冲刺了二十天,这天下午常建忽有文友来访,看那人穿戴举止,出身似是有些来历的。
唐时的读书人好交游,结交朋友是他们生活中很重要的一个部分,尤其是没中进士出仕之前就更是如此。但后世宅男出身的柳轻候在这一点上却并不感冒,因与那人不认识也就没离开书房。
那人没坐多久就走了,随后就听到常建房中传来“好诗”的怒赞声,继而他的书房里竟是传出了诵诗声,关键的关键是他诵的那首诗还那么耳熟。
柳轻候起身出书房三步两步到了常建书房外,就听到里面愈发清晰的诵诗声:
青泥何盘盘,百步九折萦岩峦。
扪参历井仰胁息,以手抚膺坐长叹。
问君西游何时还,畏途巉岩不可攀。
但见悲鸟号古木,雄飞雌从绕林间。
又见子规啼夜月,愁空山。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使人听此凋朱颜!
……
听着听着柳轻候不知不觉间靠到了门框子上,眼神以四十五度角空茫渺远的投注于远处天际。
天是蓝天,云是白云,但柳轻候看到的却是一间高中教室,教室里有个大男孩儿正捧着一本手哇啦哇啦的读着同样的《蜀道难》,嘴里有口无心的读,眼角的余光却贼兮兮的翻过书本落在侧前位长马尾女生的脸上。
那是多么完美的一击青春侧颜杀啊!
即便后世就隔了许多年,又穿越了这一千三百年,但他依然清晰记得那一天的天,那一天窗外的云,那一天阳光的『色』彩、温度、乃至味道,还有那一刹那被侧颜杀击中的怦然心动。
“无花,无花!”
高中教室里的完美侧颜消失了,“啊!”
“你是被我吵着了吧,我是有些失态了,不过面对如此佳作难免忘情”
柳轻候明知故问了一句,“谁的诗?”
“剑南道李太白”,常建说完名字后自失的一笑,“你我这些日子闭门读书倒是什么都不知道了,这可是近几日长安士林最为哄传的一件大事”
千古诗仙李太白进京了!
柳轻候按捺住心头莫名而起的激动,“哦,愿闻其详”
常建近乎是绘声绘『色』的讲述了其实他也是刚刚听来的那个佳话,故事的版本与后世熟知的如出一辙。
剑南道文艺青年李太白从山南西道安陆到了长安,随后投诗干谒于吴中四士之首的贺知章,而其所投之诗便是这首成名作《蜀道难》。贺知章一读此诗当即连连惊叹,“此真谪仙才也”,并出腰间金龟换酒与之痛饮痛醉。
贺知章是则天大圣皇后伪周朝的乙末科状元,吴中四士之首,自开元十年经张说援引以来先入丽正殿修书,随即转官太常少卿后升任礼部侍郎、集贤院学士。
论官职、论地位,贺知章都是当今文坛上仅次于张说的第二人,江湖地位实比张九龄还要高上一筹,更关键的是他现任的礼部侍郎乃是科举正管官。
得这么一位文坛大佬推崇备至,剑南道李太白几乎是一夜之间名动京华,尤其是在士林文坛更是引发无数瞩目,《蜀道难》也被纷纷传抄,几近于洛阳纸贵。
尽管这个典故早已在后世的课堂上听过,现在听来依然津津有味,开元三绝之首的诗仙李白果然出场不凡,“他也是来参加科举的?”。
柳轻候这一问也并非无的放矢,实是后世就有疑『惑』,唐朝以诗赋取士,李白却一生没参加过科考,委实是有些奇怪。
“他是干谒,不是行卷”,常建摇了摇头,“据闻其父乃是发迹于安西碎叶城的大豪商,商贾子弟怎么考?若他真是今科考生,贺礼部即便是为了避嫌也不会如此盛赞于他”
唐朝的碎叶城在后世都得是属于吉尔吉斯斯坦了。柳轻候遗憾的摇了摇头,这真是太可惜了。要是能跟李白同科考试,再侥幸同科高中,那可就是正儿八经的同年了,多帅!
常建看到柳轻候的表情倒是笑了,“他不能参加科举你该庆幸才对,以他之才到哪一科都是劲敌,每年进士科就取中那么点员额,功名场上是让不得人的”。
“等考试完了定要跟他见见面结交结交”。
这还是柳轻候第一次主动想要交游某人,常建当然凑趣,“好,我与你一起。对了,你去年花魁大赛上还用过他一首诗的,就是那那句被盛传的‘愿将腰下剑,只为斩楼兰’”
事情说完柳轻候就要回书房,常建叫住他说起了另一件事。
原来刚才那人来访常建乃是邀其参加文会的,一并受邀的还有他无花僧。
柳轻候皱起眉头,“还有不到十天就该科考了,哪儿还有闲心参加什么文会?我不去”
常建一把拉住转身欲走的柳轻候,脸上表情非常严肃,“这是玉真长公主亲自主持的文会。长公主乃当今天子同母妹,备受圣宠,素好文学,她对每年的进士科录取有绝大影响。若不是得了她的赏识,开元九年的状元就该是张九皋而非王摩诘了”
“张九皋?”
常建点点头,“对,张博物的胞弟”
我擦,张九龄的亲弟弟跟王维是同年,并且输在了状元之争上。但张九龄却非常欣赏王维,不仅将其援引回京且长期照拂有加,这关系『乱』的!
柳轻候突然感觉大唐好小,怎么哪儿哪儿都能扯上关系。
常建回身进屋拿出柳轻候那份请柬递给他,“我可告诉你,但凡能参加这个文会的都是本次进士科的热门。我到长安三年了,这还是第一次接到请柬。外间多少举子眼巴巴梦寐以求,你倒还不想去了。”
“去去去,你早点儿说清楚这些我不早就答应了嘛”,柳轻候顺手翻开请柬,见时间就在后日,地点是在玉真公主在城外的别馆。
玉真公主的别馆占地面积很大,修的也很气派,据常建介绍说当年睿宗皇帝为给两个执意出家的女儿修建道观和别馆可谓是不计工本,因为钱花的太多甚至引发了朝臣雪片般的弹劾,足见其靡费之巨。
但当柳轻候走在别馆中的时候除了觉得大,走着很累之外却没有半点惊艳的感觉,他现在多多少少也算是看明白了,唐朝的建筑最大的特『色』就是尚宽大,但若论精致还真差得太远。
后世连苏州园林都买票进去看过三四回的,感受过那些园林的精美巧思之后再来唐朝园林,哪怕是公主别馆除了大之外也很难惊艳,更不可能生出刘姥姥进大观园的那种心理冲击。
再则就是时间不对,阴历二月的长安依旧冷的跟个鬼似的,草是枯的,树木光秃秃,能好看才是真见鬼了,这实在不是举办文会的好时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