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王缙处告辞回家的路上,柳轻候既觉轻松,心中又有丝丝缕缕挥之不去的遗憾。
遗憾的是制举的出身终究不如科举来的硬,国朝自太宗皇帝李二科举取士以来,经过礼部试科举出身入仕就成了官场、士林乃至民间百姓心中最正的正途。
跟它一比,什么恩萌,荐举,献诗为官都成了野路子,同样经过考试入仕的制举虽然强点,但也强的有限。
这中间的差距就类似于后世官员们的学历到底是经过考试的全日制文凭,还是党校出身之间的区别,虽然国家都认,但在人心目中的含金量还是有着明显差距的。
“为仕宦者,不由进士出身,终不为美”实已成为大唐朝野之共识。为什么吏干派的官员在民间的风评始终不及文学派,这就是最重要的原因之一。
张说是武则天时期武则天亲自主持的万人大考第一、贺知章是有史料可查的浙江第一个状元、张九龄虽不是状元,但也是正牌子进士出身,且名次高的吓人。
反观宇文融、崔隐甫、李林甫,皆是勋贵之后、恩萌出身。宇文融还强些,好歹还能写几首说得过去的诗,《全唐诗》里面就收的有;李林甫则是着名的错别字大王,后世讥讽中不学无术的典范。
一个是拼爹,一个是自己考出来的,就这两造里比比,民间舆论会支持谁还用问吗?
这就是此刻柳轻候遗憾的根源,他为了考试入仕毕竟是实实在在下了大功夫的,最终弄个党校文凭算怎么回事?
哎,世间事还真是不如意者十常有八九,勉强不来啊!党校就党校吧,好歹也是个出身。
今天休沐,所需资料得等到明天才能拿到。柳轻候从王缙家出来看看时间还早,心思一动索『性』去了李白的租住地。
李白是富二代,有钱就有自由,自打接下常建的活儿后,人就搬到了常乐坊,与宣阳坊及平康坊就隔着一个东市,方便的很。
他赁下的也是独门小院儿,开门的是李白那个总有些『迷』糊胆小的小厮,甫一看清来人是柳轻候,当即欢喜的直打拱手,“你来了就好了”
“怎么了?”边说边走进去,就见到李白住的屋子房门紧闭,两个美婢站在门外愁眉苦脸。
“我家公子又发疯了”
柳轻候转身看着『迷』糊小厮,见他神情虽然愁苦却并无太大异常,再一想到他刚才话中的那个“又”字,顿时心下了然。李白的抒情方式比较特别,文学史称之为“喷发式抒情”他要是一激动起来,看着可不就像发疯。
“你家公子经常发疯是吧?”
闻问,『迷』糊小厮憨憨的点了点头。
“那不就结了,有啥好担心的,等他写出一篇大作把那股子劲儿泄了,人自然就好了”
『迷』糊小厮脸憋通红,一双小短手『乱』摇,“这次不一样,公子都疯了好几天了”
柳轻候的眉头又蹙起来了。既然是喷发式抒情,其特点就是个快,李白是个有捷才的,不可能出现“两句三年得,一『吟』泪双流”的情况,他憋几个时辰还可信,憋几天?
憋几天的还是诗仙?
再则这种亢奋状态持续这么久可不是好事儿,会伤身的。
“赶紧进去看看哪”
『迷』糊小厮苦着脸都快哭了,“公子不让进”
柳轻候啥也不说了,快步上前在美婢的见礼中抬手推门,一推不动,再喊没人应。这下心里就慌了,抬起腿狠狠一脚踹了上去。
哎呦妈呀,我的脚……好疼啊。
柳轻候正低头看脚,破开的门里一团黑影“嗖”的过来闷在了脸上,随着这个大纸团子过来的还有一声怒吼,“滚,出去”
正跛着一只脚的柳轻候当即就给吼了回去,“李太白,你发什么疯?”
吼完才觉不对,是气味儿不对,破开的屋里那股子沤出来的酒臭简直太难闻了,就特么这么恶心的气味他刚刚还猛吸了一大口,啊呸!
柳轻候没被门打败,却被屋里的酒臭味给打败了,踮着脚跳出来,深呼吸了几口气后冲着里面就是一通吼,直让李白出来。
没过多久,李白晃晃悠悠出来了。披头散发,脸上通红,眼窝子里还有两团明显的眼屎,身上华贵的衣裳跟狗啃过似的,人还隔着四五步,销魂的味道已扑面而来。
若是现在有一道闪电把他劈回一千三百年后,就他这形象立时就得碎掉十几亿颗中国心,太有损诗仙豪放飘逸之形象了,简直就是人设全崩塌。
还好他总算还能认出柳轻候,一边踉跄着一边口中狂呼,“噫吁嚱,悲乎哀哉,无花无花,李白有负所托,某江郎才尽矣,噫吁嚱,噫吁嚱,江郎才尽矣”
尽管知道李白是四川人,也知道噫吁嚱是四川,也即剑南道当下流行的口语词,极类后世的“我靠”,但一连三个“噫吁嚱”还是把柳轻候全身的鸡皮疙瘩都给整出来了。
“来来,先带他去洗个澡,洗完澡再说话”柳轻候吩咐了一句,看着李白被两个美婢及『迷』糊小厮强行架走,总算舒了一口气,好家伙,再噫吁嚱,简直是要死人哪。
一等就是半个多时辰,等李白再出来时人总算干净了,也不噫吁嚱了,只是精神委顿的厉害,“无花,愚兄江郎才尽,有负所托了”
这话让柳轻候听的直咧嘴,心想开『毛』玩笑啊,你老兄才二十六七,什么《将进酒》、《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行路难》等多的要死的名篇还一首都没整出来,才华根本还没显『露』,尽个『毛』线。
“你的才华岂是江郎可比?行了,说吧,出啥事了?”
神情委顿的李白恹恹的说出了事情原委。
就在最近,从装修到经营几乎是全面模仿醉梦楼戏场的大慈恩寺戏场开始发力,由于它的目标客户群与醉梦楼戏场完全一致,所以甫一开业当即就给醉梦楼戏场带来极大压力。
大慈恩寺毕竟是大慈恩寺,一出手就邀来了崔颢执笔,宫中教坊司李氏三兄弟艺术指导,而后将太宗皇帝李二争霸天下的传奇搬上了戏场,生生上演了一出《隋唐英雄传》的历史大戏。
此时《霓裳羽衣舞》还未曾问世,论及大唐天下知名的大型乐舞就只有一个《秦王破阵乐》这是每逢节庆必定上演的大型健舞,群众基础好的不得了。
大慈恩寺以此为基础改编的《秦王英雄传》要基础有基础,要噱头有崔颢、李家三兄弟的噱头,偏偏又赶上醉梦楼的《白蛇传》传奇连演完毕,其一出手几乎把醉梦楼戏场给打懵了。
由是李白一时间变的压力山大,残酷的现状『逼』着他必须尽快拿出一部超越,或者至少是不逊『色』于《秦王英雄传》的小戏,于是乎李白就悲剧了。
听着李白的介绍柳轻候有些恍神,只觉怎么有这么熟悉的后世娱乐圈大战的既视感,还得是暑期档大战的。
胡思『乱』想没问题,但事情本身确实是要给予足够重视。从小处说,杨家酿酒还没有动静儿的情况下,醉梦楼戏场是他如今最重要的收入来源,也是进行开化坊房屋大装修的资金后盾,这个时候可万万出不得问题。
从大处,远处说,既然醉梦楼戏场开辟了小戏搬演世俗化的新行当,那在未来行会设立时行首这个至关重要的位置就不能拱手让人,不能辛苦一大场最后却是为模仿醉梦楼戏场的大慈恩寺戏场白白做了嫁衣。
小戏搬演虽然看着热闹,但毕竟还是个新行当,客户群的数量其实并不算大,高端客户群更是如此,必须开大戏,至少得把大慈恩寺戏场的气焰给怼住。
但……开什么大戏呢?柳轻候就此刚一问李白,他马上就开始噫吁嚱了,这正好也是他痛苦的根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