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延寿既已上请罪疏就是待罪之身无须到衙办事,在家里等着的他是在下午才接到消息的。听到消息的那一刹那他全身抖的如筛糠,双眼更是阵阵发黑。
然则不等他有进一步行动,一阵鸡飞狗跳的喧闹中,大理寺差官已经长驱而入。
李三儿对这件事情的重视与处理速度之快超出了柳轻侯最乐观的估计,他甚至都没有经过第二天早晨的小朝会,当天下午就于宫中直接下敕将秦延寿锁进了大理寺,并着大理寺会同御史台、刑部会审此案。
与敕书一并送到大理寺的是秦延寿的请罪疏及柳轻侯的弹章。
因是钦命大案,大理寺紧急协调御史台与刑部,并通知柳轻侯第二天到大理寺候问。
经过一夜的紧张忙碌,第二天上午秦延寿案在素不轻用的大理寺正堂开审,柳轻侯坐在旁边的小屋内等候。
柳轻侯眼瞅着时间都快到正午了还没叫到自己,正自有些焦躁时,外间正堂突然发出一片惊呼,想要出去看却被大理寺差官都挡住了。
大约两柱香后,他才知道惊呼的原因是秦延寿竟然当堂撞了柱子。
整个上午的会审集中在秦延寿请罪疏中所写的太子、鄂王与光王心存怨望、指斥至尊上。桩桩件件的核对中秦延寿一句话都没说,一上午他唯一主动做的事就是跳起来撞向柱子。
然后,他就死了!
柳轻侯是在一天之后才知道他并不是死于触柱,大理寺最资深的仵作在他的尸体里检测出了一种源自于天竺,据说当年是随金刚智大师一起进入大唐的毒『药』——一种几乎不可能被发现的毒『药』。
若非有汪大用和张道斌这条线,以柳轻侯的品阶即便他也算是当事人也不可能知道这个消息。至于朝廷给出的说法自然是畏罪自尽,触柱而亡。
最终,这场突然而起的大案突兀的结束了。留在明面儿上的是秦延寿的一具尸体以及大理寺卿正被罚一年俸料的惩处。但水面下的余波却是久久都未消散。
譬如,此案之后大理寺内部的整肃;譬如,两个月后光王与鄂王的禁足;再譬如紧随两王禁足之后不久的一次流放。
被流放的人乃驸马都尉薛锈,而薛锈的另一个身份则是太子妃的胞兄,也即太子的大舅哥。
与这些余波相伴的还有一个流传甚广的消息:在此次事件中,刚刚被至尊敕令主掌六宫的武惠妃显现出母仪天下的风范,其多次在多地为太子说话、辩护,言辞恳切几至于落泪,并一力护住了赵丽妃、皇甫德仪、刘才人在后宫的品秩与供养不降。
此事之后,无论后宫还是前朝,隐隐然已有人将武惠妃与已故王皇后放在一起议论,此实为前所未有之事。
只不过这些离柳轻侯都挺远,现在的他完全被埋在了淮南道的资料中,天天看的是头昏脑涨,却又不能有一点懈怠。
想要监察一道必须先得对监察道的情况有充分了解,这是监察御史开展工作的前提,但这说来容易真要做起来可就太难了。
柳轻侯真正开始着手时才发现这个淮南道太大了,要想在这么大的范围里行使监察权,他需要了解的实在太多,而作为官场新丁的他又没有什么经验可用,以至于最开始的一个多月里懵头懵脑的厉害。
这种情况在吉温被调来取代陈华波后有了明显好转,这人不仅能力强悍,迅速在两判官两支使中确立了主导地位,且做过新丰县丞的他吏干之才非常出众,短短时间就辅佐柳轻侯理清了脉络,使一切逐步走上了正轨。
又是一天散衙钟声响起,柳轻侯放下手中扬、楚、滁三州情况综述的公文起身『揉』了『揉』眼睛,捶着腰出了小公事房。
外面的通间里,吕温正领着其他三人在干活儿,似乎散衙钟声对他们没啥影响。柳轻侯看到他们这样子满意的点了点头。
现在他再也不用面对一大堆资料茫然无绪了,吉温四人会分州将各州情况按户籍人口、贡赋徭役、官吏任职等情况分类予以汇总,他只需看这些汇总资料便能对一州情况有一个总体把握,虽然不免失之以粗疏,但总算是勾勒出了整体印象。对于一个监察御史而非具体施政的地方官而言,粗粗也就够用了。
“诸位劳碌了一天就早点散衙吧,吉判官,公账上当还有钱,你们晚上且找个地方高乐一回解解乏,只是不可饮酒太多,耽搁了明天的上衙”
柳轻侯此言一出,众人放下手中笔墨『揉』着手腕儿的同时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而后更相互打趣玩笑起来。
自当日秦延寿一案后,柳轻侯就结束了规章制度的学习开始履职,三个月来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在御史台。且就是在御史台中也低调的很,只闷头于公事房而已。这与他此前制科考务与秦延寿案中的高调形成了鲜明反差。
三个月相处下来,除吉温外的另一判官、两支使乃至那个杂役也都逐渐对他有了了解。知道这位状元郎『性』子随和,没什么官架子的同时手面上也大方,简而言之就是只要自己该办的差事办好,他就绝不会与你为难,同时隔三差五的也不吝给予好处。
这跟以前好玩弄人心好权术手段的王鉷相比差别真是太大了,于是陈华波一被换过之后他们也就自然而然的归心于柳轻侯,且是比以前在公事上更尽心,这个小衙门中的气氛也越来越好。
柳轻侯看到他们这轻松自在的样子也自高兴,天天都要来上班的地方,一个好的工作氛围可谓是第一位的,要不岂不就是活受罪嘛。
吉温此人吏干之才强是强,但『性』格上却有缺陷,就是对待属下失之于严,乃至有时到了苛的地步,自己正好与他中和。
两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配合的嘛,至少柳轻侯自己是很满意。经过三个月的磨合,目前他也能不脸红的说一句,自己手下这个小团队是个团结的集体,是个有战斗力的集体。
吉温放下笔站起身,将明显是刚刚完成的一份卷子递给了柳轻侯。
柳轻侯这会儿是真不想再看什么东西了,眼睛得歇歇,因就问道:“这是什么?”
“关于江南漕运情形的汇总”
柳轻侯这一刻的感觉真是贴心哪,他可从没直接说过这事儿,不过就是日常关注的多些,吉温居然就连汇总都做出来了,好员工莫过于是。
“好!你也赶紧走,晚上也该好生发散发散”
柳轻侯带着这份情况汇总回家的路上还在想吉温,并由他想到了李林甫。若非是穿越,他怎么可能想到李林甫此人除了是个制度控之外还是个跟吉温一样的工作狂。
李林甫的确是个工作狂,而且不仅是他,御史台的另两位大佬崔隐甫与宇文融都是标标准准、堪称教科书版的工作狂。柳轻侯最初发现这一点时可是诧异的不得了。
朝野视此三人为吏干典范,却不知道有多少人了解他们的吏干之才是实实在在用时间熬出来的,加班对于他们确乎是常态。
且不论他们如此卖力的目的是不是为了当宰相,这份柳轻侯都自叹不如的勤勉与工作热情却是实实在在。由他们再想到几乎如出一辙的裴耀卿和吉温,柳轻侯只觉自己从另一个侧面看到了开元盛世的成因。
盛世从来都是踏踏实实干出来的,哪怕史书已有定论的『奸』臣也不妨碍他是个工作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