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小和尚是个念情分的,更是个有口福的,这河里的金丝大鲤鱼可不好打,五斤以上的更难,我这一年多总共也就得着两回,还都被你赶上了”
柳轻侯掩饰住心中异常复杂的情绪,笑声道:“宋姨娘说的不错,今天真是有口福了。只是那辣酱……”
一听到这个,余老都头眉眼儿皆笑,“放心吧,有的是,管保你够”
说话间用手抹了一把脸清醒清醒之后,余老都头就开始收拾那尾不下六斤的金丝大鲤鱼,手法娴熟,『操』刀响捷一如去年。
飞刀鲙鲤结束后,余老都头擦手间看着那一大盘鲜白细嫩的鱼生笑问道:“如何,宝刀老否?”
嘴中虽是在问,脸上的自得早已溢于言表。
柳轻侯正帮着素净『妇』人取下红泥小炉上的温酒,闻问翘起大拇指道:“岂止是宝刀未老,刀工之妙,尤胜从前”
余都头大笑,两人就着温酒辣酱吃着可称黄河第一鲜的金丝大鲤鱼,总是鲜味最浓的第一口下肚之后,柳轻侯叹息一声,“不瞒都头,我去岁回去之后也曾做过辣酱,如今家中吃的就是,方法正是老都头当日所授,未曾有半分增减,然则这味道嘛总还是差了一些”
余都头闻言又笑,因就问起他做辣酱的法子及步骤,并帮着分析可能的问题所在,边吃边喝,说的是兴致盎然,其间偶有小得便即纵声长笑,银须银发的脸上返璞归真般的童真看着真是份外动人。
柳轻侯强做欢颜的情绪再也撑不住了。
此时酒已半酣,一大盘鱼生也见了底,柳轻侯放下长着,端起酒盏中的温酒一饮而尽后看着院子对面的青山大河悠悠叹息声道:“妙绝天下的辣酱炮制技艺,积五十年之功的飞刀鲙鲤,此二者无一不使人叹为观止,只是余老都头何其忍心,竟使其就此成为绝响?”
余老都头正执着酒樽的手猛然一僵,脸上孩童般童真的笑容迅速褪去,“此言何意?”
柳轻侯扭过脸来,毫不掩饰神情间发自内心最深处的惋惜与怅然,口中淡淡声道:“晚生去岁辞别回京后再鼓余勇,今科侥幸高中入仕,如今任官御史台察院监察御史之职”
余老都头端着酒盏的手猛然一颤,盏中酒水漾出来洒在白须及衣襟上淋淋漓漓,但他却毫无所觉,沉默了片刻后手一凑脖子一扬,便将剩余的酒水一饮而尽,“你叫柳轻侯,是喽,你去年分明就说过的,只不过我却只记住了‘小和尚’,人终究是老了,不中用了”
柳轻侯拎起酒瓯将他犹自端在手中的酒盏斟满,“事已至此,不论是漕粮‘飘没’之事还是某之遇刺,都望老都头能坦言相告。晚生既吃了老都头这许多辣酱与鱼生,又岂能袖手不管而不顾惜一点香火情分?”
余老都头放下手中酒盏没有再饮,“你宋姨娘没说错,小和尚是个有良心的,而且胆子也很大”
柳轻侯随着余老都头的目光看了看那柄鲙鲤之重刀,摇头道:“老都头错了,我这人胆子最小。今日之所以如此,实是念及与老都头之相识相交太过于醉人,亦不欲妙人如老都头者折辱于公差衙役之手;再则,我相信老都头即便不念及自身,『舔』犊之情总还是有的”
余老都头须发皆张,“嘭”的一声闷响中拍案而起,“竖子,竟敢威胁老夫”
柳轻侯依旧坐着,没理会他的怒火,反倒更感伤于脚下的一片狼藉。
桌子,终究还是被掀了!
沉默的对峙中,余老都头慢慢坐了下来,“吾儿女何辜?你没见我连住都没让他们与我住在一起嘛”
刚才还是怒发须张,此刻却是噤若寒蝉。柳轻侯看着余老都头眼中的浊泪,再听到他这语调里强烈的求肯之意,心中的叹息愈发来的深沉,可怜天下父母心,古今如一,诚哉斯言!
心底的叹息终究还是没忍住的从口中叹了出来,“老都头何必如此?晚生刚刚已经说过,只要你说出此二事的幕后主使之人,不说令郎令爱,便是都头自己晚生也必当尽力周全”
又是一片良久的沉默。
柳轻侯不急,他也知道这个时候也万万不能急。
良久之后,余老都头笑了笑,笑的惨然,“我信你这份心意,也信你能尽心,可惜……你的官儿实在太小。你斗不赢,斗不赢的”
柳轻侯正要说什么时,余老都头摆了摆手,“不过你既有心要斗,事已至此,我便成全了你又如何?且等着,我取几封书信来你一看便知”
余老都头说完起身回房,自相识以来其人虽老却始终挺拔着的腰背第一次塌了,脚下也踉跄的厉害。
柳轻侯长出了一口气,还好还好,桌子虽然掀了,但结果还不算坏。
等了一会儿没见动静儿,柳轻侯因早知这个院子并无他路,又知素净『妇』人也在房中,遂也就没有催促。
但又等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动静儿就感觉不对了,起身快步而去,刚到门口双腿就僵住了。
房内,余老都头安静的躺在榻上,胸前『插』着一柄直没入胸的解腕刀,犹自睁着的眼睛就看着门口,只是已经了无生机。
素净『妇』人就站在榻边看着余老都头胸前流出的血,脸上无喜无悲,呆滞的像一尊石头雕像。
柳轻侯避开余老都头的眼神,看了一眼素净『妇』人后转身欲走。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他已是留之无益,搜查抄检之事还是留给衙门中那些专业人士来干更好。
再则,他也实在不想看余老都头现在的样子,这本就是他极力想要避免的局面。
“柳御史请留步”突然开口的素净『妇』人语气就像她的表情,平静的让人发憷。
柳轻侯心底涌起些惊喜,“你知道?”
“我一个『妇』道女流哪里能知道这些大事,只不过柳御史你就不想知道拙夫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吗?”
“宋姨娘请讲”
素净『妇』人的诉说是从余老都头女儿出嫁说起的。其女所嫁之夫乃是一官宦人家的读书人,两人情意甚笃,无奈夫翁自矜身份索要嫁妆极高,彼时一直有志于转为流内官,素来洁身自好的余老都头就此伸了不该伸的手。
“的确是不该伸的手啊”素净『妇』人脸上的平静消失了,低低的饮泣声如杜鹃泣血,使柳轻侯不忍卒听,“女儿虽然风光出嫁,此事却成了为人拿捏的把柄,拙夫之所以会有眼下这横死的下场皆是由此而起”
柳轻侯今天的叹息真是特别多,“他是被人胁迫以至上了贼船?一错再错,实在可惜”
孰料素净『妇』人却是摇了摇头,“拙夫最初的确是被胁迫,但后来从他日常的样子来看妾身却知他当是心甘情愿”
“什么?”
“多年以来硖石历任都头,唯拙夫最为才干卓着,惜哉直至退职仍不得入流内官,此事早已是他的心病。退职后他一直为此怏怏不乐,难以释怀。反倒是遭人胁迫从贼之后心怀大开,『性』子也变得温顺豁达”
言至此处,素净『妇』人伸手『摸』了『摸』榻上余老都头的脸,“拙夫才干出众却一生困于流外,跨不过那咫尺门槛。妾身随他这么多年,倒是这几年看他过的最舒心。今日之事,硖石县衙、陕州州衙宁无错乎?”
这……我……
余老都头其情或有可悯之处,但这绝不足以成为他为恶的理由。与他所行之恶比起来,他所受的委屈反倒算不得什么了。人世纷扰或许有时黑白难辨,但基本的公义昭昭却容不得抹杀。
柳轻侯正组织语言准备反驳时,素净『妇』人敛裳拜倒下去,“妾身如此知无不言实是想求柳御史勿要为难我家大郎与二娘子,他们确实是什么都不知道”
素净『妇』人说着,唇角已有黑『色』血『液』沁出,声音越来越弱的同时身子也已摇摇欲坠。
柳轻侯抢前两步一把将她扶住,『妇』人整个身子的重量顿时瘫在他胳膊上,口中呼吸急促道:“妾身终究还是怕疼。拙夫临终前曾言他不是不想跟你说,而是不想遗祸大郎与二娘子,也不想害你。他说……你斗不赢的,他说……他……他……喜欢你这孩子”
勉强说完最后一句,素净『妇』人长长的吐出一口气后闭上了眼睛,除了嘴角的黑血之外,整张脸看起来很安祥。
柳轻侯将『妇』人缓缓放倒于地,转身一脚狠狠踢在榻侧小几上,只觉心中憋的要爆炸。
当其从屋子里走出来时,忍不住又扭头去看了看那兀立于大河之上的砥柱山,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去年初见余老都头时他的那句叹息:
“中流砥柱固然是天地奇景,但它吃人也吃的太多,太多喽!”
三门砥柱真的是会吃人的!
柳轻侯离开小院儿后,后事就交代给了硖石县衙。尽管有王昌龄这县尊亲自盯着,从余老都头的家中依旧没搜出任何有用的东西。这位老都头似乎是在用这种方式证明妾室余宋氏对他的评价,他的确是个干才,不管是捉贼,还是为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