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他们的注视,老神在在的柳轻侯还以和煦的笑容,神情姿态非常自然。如此表现生生把那几个士子的疑问堵在嘴里发不出来,毕竟这人实在是太笃定了,兼且年轻人面皮薄,没有十分把握质问的话就说不出口。
只是这样一来那几个年轻士子也不与他说话,柳轻侯对此是求之不得。等着呗!
等不多久,有仆役前来收拾寿宴后的残局,屋里清理干净后重又送来了新做的茶汤饮子并点心果子,甚至还有一些打发时间的书。
柳轻侯在书中挑了一本南朝刘义庆的《幽冥录》
这是本志怪小说,若论其成就,在魏晋南北朝时可谓仅次于干宝的《搜神记》正是消闲逗闷子打发时间的绝佳之选。
李清仕留下的那几个士子无一不是洛阳县士林后起之秀中的精英,素来刻苦的很,此时正抓紧时间利用机会相互切磋砥砺学问。正谈的热火朝天的时候见他拿了这么本闲书在那里就着茶汤饮子看的起劲,就觉得心里有些不爽,谈论学问的上进氛围遭到了严重破坏。
于是乎,这几个精英免不得就要一唱一和的酸言酸语,说着拐弯话想要敲打出他的身份。
柳轻侯看着年纪跟他们差不多,但经历与阅历之差实不可以道里计。见过张若虚,交游贺知章,张说面前怼过徐坚,家里还养着个李太白的人会有心思跟这几个年轻士子计较?
柳轻侯压根儿就没理他们的茬口儿,甚至在他们说的激烈时还报以笑容,跟刚才一样的和煦,至于眼神儿就跟大人看小孩儿调皮捣蛋一样。
孩子嘛!
看完,笑完他便继续低头看书,依旧是一小口茶汤饮子就一页书,神情之适意,姿态之闲雅甚至让两个士子心生模仿之心。
无招胜有招之下,那几个士子也酸不下去了,其中一个『性』子特别朴诚的甚至还小声嘀咕了一句,“怪哉!此人看年纪与吾等分明是差相仿佛,怎生却隐隐透出些……透出些宗师气度”
此言一出,引得其他几人侧目而视。不过侧目之后,其他几人却又忍不住偷眼去瞥,还真就从柳轻侯身上品出些淡静闲雅的味道来,嘴上必定是不肯说的,心里却也不免念叨几声“怪哉,怪哉!”
柳轻侯没理会这几个人的小心思,手中的书原本是打发无聊时间的,没想到看着看着竟看了进去。刘义庆《幽冥录》中记的全是鬼神灵怪之事,杂录传闻,变幻无常,实堪为中国神魔小说之先声。
这书内容并不像后世神魔小说那样结构完整,属于笔记型。一条一款长不过数百字,短的只有数十字乃至十几字,但其中不少故事脑洞开的很大,可谓光怪陆离。
柳轻侯看着看着,脑海中就开始勾勒故事,他那穿越后落下的胡思『乱』想『毛』病淋漓尽致的发挥出来,而这可都是醉梦楼戏场开新戏时最好的创意根基,是能卖钱,能卖大钱的。
由《幽冥录》做引,柳轻侯的心神借助无拘无束的胡思『乱』想遨游于八荒四极,就像个爱幻想的孩子一样自成世界,自得其乐,浑不知时间之流逝。
不可救『药』的胡思『乱』想最终被一个李家仆役打断了,抬头一看,天『色』居然已到了黄昏时分,一下午时间恍如南柯一梦,居然这么快就过完了,而那几个士子正在起身往外走。
柳轻侯向那仆役歉意的笑笑并道谢过后随在士子们身后出了门,免不得又是三穿两绕,最终到了一个独立的院落。
这个独立院落面积很大,看着也比之前呆着的二进院子精致的多,更特别的是院子中悬挂起很多红灯笼,营造出一片喜气洋洋的气氛。
一个士子走近一个灯盏看看后叫了出来,“是走马灯!”
柳轻侯也往旁边挂着的那个灯盏瞅了瞅,的确是走马灯,上面画着历史故事,还写有灯谜。
尽管知道走马灯出现的时间不长,但看着那些士子们好奇宝宝般的样子,还是忍不住嘀咕了一句,“大惊小怪!”
院子一侧摆着一排长几,正有一些丫环仆役在往长几上摆放酒水及点心果子,可惜没有主食,要不然就是一个很不错的冷餐会了。
如此轻松随意的布置,一看就知道这应当是为年轻人准备的。见柳轻侯等人进来,有仆役引着他们到了一间偏厢,不大的房间里准备着一桌席面,几人也不多说话,坐下就吃。
及至吃的差不多时,外面院子里已陆续有客人到了。柳轻侯漱过口后向门外看去,就见来的客人清一『色』都很年轻,个个锦衣华服,有独自一人的,有三两结伴的,也有夫妻并肩而入的,实是一个典型的贵族青年聚会。
“走吧”士子中看着年纪最大的那个擦擦嘴后站起身来,其他人也就随之鱼贯而出,柳轻侯吊在尾巴上跟着一起出去了。
来的宾客中女多男少,女的凑在一起说话游戏,男宾们就有些无聊。那几个士子出去之后或者陪着投壶,或者陪着双陆,又或者是与人一起探讨走马灯灯谜很快就融入进去。
柳轻侯看了一会儿实在是没什么兴趣,遂就自去取了一盏鱼儿酒,找了一处有暗影的树下坐等李二娘子现身。
等来等去天『色』已经黑定时二娘子依旧没有出现,柳轻侯正自纳闷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时,树另一侧的座头处走过来几个女子聚在一起闲话。
柳轻侯见这三个女子年纪都不算大,不过头上盘起的发髻却彰显出她们已经嫁为人『妇』的身份。几女先是说着彼此的发饰、妆容,然后话题就转到了衣裙上,从样式、颜『色』到衣料,再到城中如今的风尚以及长安、扬州流行的裙装样式,由别人的到自己身上的,简直说的是不亦乐乎。
说着说着,她们的话题就转到了“拂拂娇”上。这让柳轻侯多少来了点精神,因为这个他还真是知道些。
所谓“拂拂娇”乃是刚从长安宫中流传出来的一种裙样,这种裙子的出彩之处并不在于样式,而是前所未有的颜『色』。
这种颜『色』的由来是长安宫中一嫔妃于黄昏时登楼远眺,恰见晚霞漫天美不胜收,一时兴起之下命宫中染院染出晚霞的颜『色』。染院中人为此可谓是呕心沥血,历数年之功终于完成,因『色』彩前所未有的绚烂,因而名之为“霞纱样”
后来那嫔妃以霞纱样制为长裙,一经亮相当真是艳惊后宫,并很快在后宫中小规模流行起来,这种用霞纱样制成的裙子就被称为“拂拂娇”,意制女子一穿此裙平添十分娇艳之意。
之所以是小范围流行,实是因为霞纱样的染制实在太难,成品率也太低。加之出现的时间短,就连长安宫城里地位稍低些的嫔妃都混不到手,更别说洛阳了。
此时树的另一侧讨论的就是这拂拂娇,几女不约而同说到芳华居中不知走了什么门路居然弄来了一件拂拂娇镇店,漂亮实在是太漂亮了,只是那价钱也实在太高,即便她们这等出身看着也为之咋舌,真不信洛阳城里会有谁买。
“那芳华居的东主叫这么高的价原本就没想着要卖,那是做样子招徕客人的。再说,那件已经制成成裙的拂拂娇对身姿要求太苛,就算买了又有几人能穿得上?”
身穿嫩黄九破间裙的女子刚一说完,顿时引来其她两女附和,那条拂拂娇她们也是试过的。
又再感慨了一番那裙子如何如何漂亮及价钱如何如何高,芳华居东主如何如何发失心疯之后,一个穿泥金裙的女子蓦然一拍掌道:“哎呀,我想起来了,咱们今晚的寿星若是穿上那拂拂娇必定合身”
她这下子动静有点大,顿时又引来几个女子议论,众女想了想,或许是在心中比量过李二娘子的身姿后,不少人当即点了点头。皆言二娘子身姿绝妙,芳华居那袭拂拂娇还真似为她量身而制一般。
更关键的是,她还确实是买得起。柳轻侯隔着一棵树及树下的一丛灌木就听到了隔壁女子对李二娘子很多的议论,譬如她父亲兄弟俩生有五子,女儿却独独这一个,由是倍受父亲、叔父以及兄长们的宠爱,自小但凡她想要的就没有得不到的。
说着说着又说到李二娘子如何的貌美、身姿曼妙以及如何得舅父宠爱,叽叽喳喳,你一言我一语中实有说不尽的鲜羡。
但就在这热闹的氛围中,一个身穿银泥群的女子却语调明显有些古怪道:“自来就没有女子在娘家住一辈子的,爹疼娘疼都不如夫君疼爱来的要紧。再则那拂拂娇便是再美,自己花钱买来穿着又有什么意思?”
此言一出倒引来不少已经嫁人的女子点头而应,皆言玉表妹说的在理,娘家毕竟住不了一辈子,陪你过一辈子的也不会是父母兄弟,更不会是舅父。所谓女凭夫贵,女子的荣耀脸面终究要着落在夫君身上。
随即便有女子向那玉表妹夸赞她家夫君如何卓尔出众,分明能恩荫的却有志不取,寒窗苦读出满腹才华,如今在东都早已是声名鹊起,明年赴礼部试是必中的,若祖宗护佑,便是第一名状元也大有可能。
这番话说的那银泥裙女子笑声里的得意掩都掩不住,随即就有看不得她这样子的女子小声嘀咕,“得意个什么?你家夫君当年求亲二表姐不成,大病半年的事情都忘了嘛”
这女子声音虽小,却恰被灌木丛另一侧的柳轻侯听见,当即没忍住的笑出声来。
这边寿星公迟迟不出,宾客们还好,以为是二娘子装扮的太用心耗了时间去。但知道内情的管事婆子可急坏了,忙拧着腰来见夫人。
李清仕的正妻,也即二娘子的婶娘正在看今天中午的礼簿。这可是以后礼尚往来最重要的依据之一,半点马虎不得。
正看的仔细时,管事婆子进来报说侄小姐执意不肯添妆,更不肯出房会客,满院的客人就这么晾在外面可怎么是好?
李清仕夫人一听眉头顿时皱了起来,夫家这个宝贝侄女儿历来最以沉稳大气为人称道,不是个爱使小『性』儿的人哪,今天这是怎么了?
与此同时让她头疼的是,她深知二娘子脾『性』的执拗,她是素来不轻易使『性』子,但真要使上『性』子了,那可真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这几年她把一个个求亲的都给拒了就是最好的例证,别说自己了,就是她那工部正堂的亲爹也拗不过她。
这可怎么是好?
李清仕夫人正要让婆子赶紧去请官人来此的时候,脸上带着酒意的洛阳令从外面走进来,一屁股坐在夫人对面后手指在小几上的礼簿上随意的划拉。
“官人你来的正好,二娘子她不肯梳妆,也不肯出房,你说这……”
她这边急着说,李清仕却只是含糊的嗯嗯嗯着,明显是有酒了根本就没听清楚她在说什么。
李清仕夫人这个急啊,正待提高音量再说一遍时,却听自家官人猛然“嗯?”了一声,而后就开始『揉』眼睛,继而再度往礼单子上看了又看。
许是醉眼实在昏花,李清仕看了几遍似是还不能确定,用手指点着礼簿上的一处地方,“月娘,你来看看这个记的是什么?”
这都什么时候了……李清仕夫人顾自是急,却也低头看了一眼,“县学士子饶世清,上礼……”
“不是他,往下看,往下看”李清仕声音里有着明显的烦躁,手指也往下划拉。
他这态度让夫人月娘疑『惑』里带上了点紧张,这又是怎么了?“长安柳轻侯,上礼二十贯,人参……柳轻侯!”
一抬头正好撞上自家官人的眼神,李清仕夫人口中没停,“那个柳轻侯?”
李清仕没答她,只道:“叫人进来问”
夫人当即吩咐婆子把中午记这本礼薄的人赶紧叫来,犹自懵里懵懂的婆子跑到门口时她又跟着补了一句,“一并把这个柳轻侯的上礼呈过来”
当家夫人发话,还催的这么急,很快人、物皆至。李清仕还没开始问话,夫人先已把飞票放到一边打开了礼薄上所记的人参一盒。
盒子刚开,李清仕夫人便怔了一下,随即喊了一声,“官人”
李清仕扭过头来一看,脸上表情也变了变。看着不甚起眼的锦盒里装的确实是一须人参,只不过是颜『色』是红非白,而且品相极好。
这是新罗红参,而且至少是百年以上的新罗红参,李清仕夫『妇』都不是没见识的人,只一瞥眼就能估出这须红参最少也价值百贯。
二十贯的飞票,外加至少价值百贯的新罗红参,对一个过生日的五品官而言这怎么着也算一份厚礼了,但这样的礼却记在这个礼薄上。
这还不重要,包括这份礼值多少钱也不太重要,真正重要的是这可是柳轻侯的贺礼啊!
新科状元郎的柳轻侯,而且二娘子的事情别人不知道,李清仕夫妻焉能不知?这如今都成他们这一支两房兄弟家中最大的心病了,比什么都重要。
李清仕夫人点着礼薄道:“这个柳轻侯是怎么回事儿?”
那记礼薄之人就把今天的情况说了,门房外如何分发,安排在哪里坐席面招待都没漏下,越说他越感觉不对,主家夫妻的脸『色』太坏了,于是边说心里边就开始想到底是哪里不对,终于在将将说完时猛然想起来了,失声道:“长安柳轻侯,那不就是今科状元郎!”
李清仕的酒算是彻底醒了。
丢人哪,真是丢了大人!一个监察御史、新科状元郎备厚礼来参加自己的寿宴,居然被安排在了距离寿堂二进之外,更关键的是人根本就没有隐瞒身份,堂堂正正报的就是本名。
易位而处,这是多大的羞辱?在官场上这又是多大的忌讳?碰上心眼小些的这种事都够结死仇了,御史台的官儿岂是好得罪的?
就算这些都不扯,李家可是号称书礼传家数百载的山东旧族高门,这事要是传出去,以后还有脸说“礼”?
而且,此事要是让那个宝贝侄女知道,还不一定气成什么样子呢?难得她有孝心从长安一路赶过来给自己贺寿……
李清仕感觉自己简直快要气死了,世家子弟的风仪再难保持,几乎是咆哮着吼道:“还不快去找人?人找不到你……你们且仔细着”
记礼薄之人全身一哆嗦,鼓起勇气道:“人没走啊,状元郎如今就在府中”
李清仕夫『妇』齐声道:“什么?”
记礼薄之人脚下连退两步,身子又是一哆嗦,“此前我见他随那几个留下帮闲的士子去了侄小姐院中”
他话刚说完,李清仕夫『妇』已一阵风般刮了出去。
柳轻侯一声笑出口后心中就道:“坏了”然则为时已晚。随着灌木丛那边一声惊叫,众多女子声音惊惶惶一片急叱。
“是谁?”
“出来”
她们的这番动静随即又吸引来更多的人,一时间整个院子中的人都在往此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