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色莲形的瓷碟里放着六个雪白的小糕点,都捏成了花瓣的形状,尖端一抹粉红,仿佛盛开在莲叶中的菡萏,柔美动人。
沈容华用玉筷夹起一个,咬开之后满口荷香,清淡却余韵悠长,勾出许多深埋脑海的记忆。
她抬头,对面是叶薇含笑的脸,星眸闪烁,正等待她的反应。轻叹口气,她苦笑道:“表姐连这个都告诉你了。”
“楚惜姐姐说,这是她最喜欢的糕点,制作方法是她与表妹一起琢磨的,让我有机会也试试。”叶薇道,“我知道沈容华心中对我仍有怀疑,不过看了这个,您总该信了吧?”
“当然,当然。连这个东西都知道,我再不信也不行了。”沈蕴初纤指撑着额头,有气无力道,“早知道咱们俩有这层关系,在储玉宫的时候我就该照顾照顾你。”
叶薇摇摇头,“容华应该明白,臣妾并不想靠楚惜姐姐来得什么好处,不然当初一见面就说了。”
“既然如此,你现在又为什么这么执着地想让我相信?”
叶薇沉默片刻,神情变得郑重,“因为有件事,我这么久以来一直很想知道。我觉得,容华也许能给我答案。”
“什么事?”
叶薇看着她,一字一句道:“楚惜姐姐当年,到底是怎么死的?”
屋子里很静,妙蕊、悯枝还有阿映都守在外面,没人能听到她们的谈话。可沈蕴初的心还是随着叶薇的问题狠狠颤了一下。
银牙紧咬,“我记得上次提醒过你,不要再提起表姐,不然当心招来杀身之祸。”
“刚刚看到这点心时,容华可没说不能提起楚惜姐姐。”叶薇深深地看进她的眼睛里,“您如今的反应,究竟是楚惜姐姐不能提,还是……她的死不能提?”
“叶才人!”沈蕴初口气陡然凌厉。她习过武艺,本就比寻常女子多几分气势,发怒的时候眼神如刀,一般人根本承受不住。
可叶薇却闪都没闪。
她依然凝视着她,无所畏惧地直面她的怒火,“臣妾今日和容华说这些,因为您是楚惜姐姐信任的表妹,也因为您曾冒着大险救过臣妾一次。臣妾觉得,您和我一样都没忘记楚惜姐姐。那么,臣妾的有些话在这世上就只能和您说了。”
她语气诚恳,里面带着无限的怅惘和伤感,还有对未知过往的迷惑不安。那情绪沈蕴初再明白不过。刚刚得知表姐死讯的那几个月,她整日都被包围在这种情绪中。
叶薇说得对,在这世上有许多话,她们除了彼此当真无人可说。
握紧的拳头慢慢松开,她闭了闭眼睛,“你在怀疑什么?”
她不会无缘无故提起这个,既然今天问她,心中定然已经有了什么想法。
叶薇端起茶盏慢慢饮了一口,这才道:“载初二十二年五月,我收到楚惜姐姐的书信,说左相大人要接她去煜都,只因她已年满十五,该谈婚论嫁了。当时我没有想到,这会是我收到她的最后一封信。
“我自幼身子便不好,那阵子恰好犯了旧疾,很是折腾了段时间,也就和她断了联系。等我身子终于好转,寄过去的信却再也没有受到回音。我很困惑,托人去打听了一遭,才知道她已经……
“我甚至不知道她是怎么死的。”
沈蕴初双唇紧抿,右手不断颤抖。叶薇的话仿佛一柄尖刀,直接挑开她心底的伤疤,下面的鲜血淋漓只有自己清楚。
她还记得表姐启程前夕,亦曾写过信给她。当时还在信中调侃说此去祸福难料,要是被继母生吞活剥了请她看在多年姐妹情分上,一定记得找青云观的观主为她超度。她们谈笑无忌惯了,所以她也一本正经地回复说一定一定,要是她真出了什么事,她赔上嫁妆也要给她请到青云观主。
后来的无数次,她为自己的话悔青了肠子。
“他们说,表姐是染病死的……”她声音干涩,带着极力控制才有的平静。
叶薇眼睫轻颤,“‘他们说?’也就是说,容华您并不信这个说辞了?”
“我不信又能怎样?他们存了心要瞒天过海,我又只是个小孩子,根本改变不了什么。”沈蕴初心火上涌,也不知是气别人,还是气自己,“表姐是载初二十二年九月到的煜都,二十三年三月就被送回来了,说是染了疾病,大夫吩咐送回乡下静养。可刚到家没多久,她就悄无声息地死了。我没能见到她最后一面,连下葬的时候都没能去送一程……”
叶薇听着她的话,视线垂下,看着案几上雪白的瓷杯。
果然,他们并没有在她死后立刻发丧,而是隐瞒死讯将她的尸骨送回了老家,再寻个冠冕堂皇的由头把事情了结。
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方便宋楚怡李代桃僵。
她救皇帝不过是一时冲动,并没有告知自己的名字,他事后就算调查也只能查出救他的是宋府小姐,至于是哪位小姐,就由得宋楚怡他们发挥了。
她自幼养在老家,煜都大多数人都不知道她的存在,所以宋楚怡作为世人心中的“左相嫡长女”,要冒认这个救命恩人很容易。
难怪她那么急着要害死她。她是怕她活着坏事,怕她和那个男人重逢,她就再也没办法取代她成为太子妃。
去她的太子妃!压根儿就没稀罕过的东西,最后却要了她的命!
“你相信么?我甚至怀疑那个被送回老家的女子根本不是表姐。或许她在煜都就出事了,那只是掩人耳目的障眼法。”沈蕴初说着冷笑一声,“左相大人找了个好岳家就不顾结发妻子了,连嫡长女都能跟阿猫阿狗似的丢弃,当真是好狠的心肠!”
她这话说得大胆,仿佛把所有的顾忌都抛弃。她本就是这样直率的性子,只是表姐的死让她变得沉稳,如今再提起此事,难免火气冲头。
手背一点温暖覆盖,她转过头,叶薇目光柔和,语气却很严肃,“这些话在这里说说就行了。要是被别人听到,才真的是死无葬身之地。”
她的口吻像是姐姐在教导妹妹,沈蕴初错愕之下竟不觉得反感。仿佛这样的情况才是正常的,原本就该她来训诫她、提点她,带她前行。
她抽回手,整理了一下情绪方道:“我明白,刚刚……有点不受控制。”
叶薇淡淡一笑,掩饰住心底的感动和温暖。她原本以为自己死了,这世上无人在意,如今看来,好歹蕴初始终挂念着她。她真心实意拿她当姐姐。
“所以你入宫便追随了襄愉夫人,只是想要和皇后作对?”
“表姐会死,那对母女难辞其咎。我势单力薄不敢奢求为她报仇,但襄愉夫人兴许可以。”沈蕴初道,“我如今除了帮她,也没更好的路子了。”
叶薇看着那张无奈而伤感的面庞,忽然轻声唤道:“蕴初,你信我吗?”
沈蕴初没有对这个称呼表示异议,“我连这些事情都告诉你了,自然信你。”
“那好,我有个计划兴许能抓到皇后的把柄,你愿意陪我试试吗?”
沈蕴初看着她。
“我和你一样,希望能为楚惜姐姐报仇。就算不为了她,皇后与我也有杀身之仇。那样的苦楚折磨,我自然不会就这么算了。”
好熟悉的话。从前表姐也是这样,有仇必报、绝不罢休,她们真的是如出一辙的性子。
按了按发酸的眼角,沈蕴初声音低沉,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好,我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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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薇上辈子一直养在闺中,几乎没怎么接触过外男,唯一熟悉点的恐怕就数青云观的道士——这还是因为祖母笃信道教,隔三差五就带着她去那里小住。
所以,她对于如何与男人相处其实是没多少经验的,尤其是这个男人还顶着她夫君的名头。
上次能那么轻易地吸引到皇帝的注意,她将原因归结为自己天资聪颖、魅力惊人,但之后要如何保持住这个势头,就不得不仔细斟酌了。
她这边还在研究“狐狸精速成攻略”,皇帝却不甘寂寞地时常召她相伴。或者是提笔作画时为他磨墨,或者是泛舟碧湖时邀她相陪,闲情雅致、不一而足。她一时竟成了这宫里最忙碌的人。
某个傍晚,两人坐在太液池边的沉香亭内,远眺碧波荡漾、落叶凋零,一时都没有说话。
叶薇转头的时候才发现皇帝正盯着她看,也没什么表情,眼眸幽深目光专注,让她有点奇怪。
“臣妾脸上有什么东西么?”叶薇摸摸脸颊,“还是说臣妾长得太好看了,坐着不动就是道风景?”
皇帝发现他真是越来越喜欢这女子那些高傲自负的言辞,回回都逗得他发笑,“恩,叶才人太美,朕看得入了迷。”
“陛下真给面子。”叶薇粲然一笑,真如霞光绽放般,晃花人的眼睛。
皇帝往后一靠,视线不离那张玉颜,“最近宫里关于你的传闻很多,朕听了不少版本,你不打算给我解释解释?”
叶薇眼眸一转,“陛下说的传闻,是臣妾与苏采女不合,还是臣妾与沈容华交好?”
“你倒老实。”皇帝唔了一声,“她们说你欺负苏采女了,还联合沈容华一起,可有其事?”
确实有这么回事。那天她与蕴初一起游园,中途撞上了苏采女,蕴初随便找了个理由就让她在路边跪了半个时辰。她们做得很张扬,果然传到了皇帝耳中。
“苏采女冲撞了沈容华,按宫规罚跪,臣妾觉得这事儿没有问题。”
蕴初只是从五品容华,本没有管辖宫嫔的权力。然而苏氏身份实在卑微,最末等的采女,她让她跪一跪还是可以的。
“确实没问题。朕只是好奇,你和沈容华的关系什么时候这么好了?”
“沈容华快人快语、光明磊落,臣妾和她很投契。她不像别人喜欢在背地里耍阴招,要惩罚谁就大张旗鼓去做。”叶薇道,“陛下宠爱沈容华,一定也是欣赏她这点吧?”
皇帝淡淡地看着她,忽然伸手碰了碰她的嘴唇,染上一点嫣红的唇脂,“朕宠爱她的原因,就不劳你费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