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夫人本在气头上,话一出口就悔了。果不其然,谢怀神情猛地冷下来,那双眸子同样是注视着她,如今的眼神却令她感觉到刺骨的冰寒。
他没有说一个字,便已让她清楚地明白,自己越界了。
“夫人的话说完了?”他道,“若没别的事情,就请回吧。”
他转身,走了几步又停下来,“人多嘴杂,以后没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情,您还是不要随便来这两仪殿。贫道和您的关系,并不适合深夜密会。”
见他不单下逐客令,还把话说得这样疏远,她有些慌了神,“谢飞卿!刚才……”咽下那点不甘,她生硬道,“刚才是我胡言乱语,我和你赔罪!”
“不需要。”
“我保证!”她急了,“我保证以后都不会提她了!你别生气……”
因为背对着,她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看到那颀长的背影立在烛光里,银白的道袍闪着柔光,真如一尊神像。
她声音低下来,仿佛委屈的小姑娘,“你也不能怪我口不择言,是你这次做得太过分了……你明知道我的计划有多凶险,还从中作梗。一个不慎,死的那个就是我,你明不明白?”
“夫人也知道计划凶险,那为何还要去做?”他冷淡道。
自然是因为凶险归凶险,成功后的回报也大。那天晚上若不是他来破坏,她一定已经把沈氏送上了死路。等她死后,再顺势将襄愉夫人诬为幕后主谋,如此一来后宫就真正成了她的天下。
可恨,他为什么要来破坏!
仿佛听到她心中所想,谢怀慢慢道:“既然您今晚过来了,贫道就给你句忠告。许多您以为尽在掌握的事情其实并非如此,还是擦亮眼睛,好好看看身边的人吧。”
她不解,“你什么意思?”
“贫道知道大长公主送您入宫是对您寄予厚望,但贫道以为,依照您这两年的胆子和行事风格,恐怕等不到把宋皇后拉下马的那天,自己就先送了命。如此,倒是辜负了太主一番谋划。”
他说得严重,宣和夫人有些不服,“你不用危言耸听,我在宫里三年了,早不是当初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小翁主……”
见她冥顽不灵,谢怀懒得再说,“时候不早了,邹远会带您从角门离开,贫道就不送了。”
宣和夫人与他认识多年,知道他这个语气就是真的不想继续下去了,只好道:“好,我这就走。但你记住,这次的事情是你欠着我,早晚得还回来。”
说罢,不给他拒绝的机会便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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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和夫人正式册封为夫人的典礼定在三月中旬,礼部在半个月前就开始准备,据说会办得十分隆重。若换了往常,后宫的眼睛一定全盯在这件事上,可今次却还有另一件事吸走了大家的注意力。
隆献后在入宫两月有余后终于提出要回盛阳。
这个消息不仅后宫吃惊,朝野上下都是一片愕然。本来皇帝那般强硬地表示要迎母入宫过年,大家便认为她这趟来了便不会走,所以才反对得这般激烈。谁知抗议了两个月,所有人都乏了、眼看陛下已经赢得了这场争执时,隆献后却要回去了。
所以,他真的只是想接母亲入宫过年?
永乾殿内,皇帝捏着两份长长的名单靠在椅背上,沉吟不语。
他面前立着右相长子、襄愉夫人的弟弟秦以茂,正恭恭敬敬地回禀,“这名单是这两个月来微臣命影卫深入调查所得,对于隆献娘娘入宫一事,哪些大臣持支持态度、哪些持反对态度,还有哪些明面支持、实际反对以及明面反对、实际支持的,微臣都列了出来,请陛下御览。”
皇帝手指在名单上敲了敲,睁开眼,“你确定没错?”
“一定没错。”秦以茂道,“那些影卫都是家父精心训练,专司刺探机密之事,他们得出的情报肯定没问题。”
“秦相好能耐。”他勾唇轻笑,“既然如此,朕就放心了。”
秦以茂奉承道:“是陛下谋略过人才对!”
他这句话着实发自肺腑。本来他也和旁人一样,以为皇帝要迎隆献后入宫是为了给生母争取尊贵和荣耀,谁料到他不过虚晃一招,真实目的是要利用这件事弄明白满朝文武对他和左相的态度。
宋相有多反对隆献后入宫大家都知道,而年前他难得一见的绝对强势更是直接和宋相站到了对立面,在这种情况下,最容易看出一个人选择的阵营,也最能判断一个人的忠诚与否。
陛下他,当真是下了盘很大的棋啊!
他越想越激动,感觉自己满腔的抱负跟着这位心思深沉的君主都有了实现的可能,“那陛下,咱们下一步做什么?”
皇帝气定神闲,顺手把名单往书桌上一扔,“既然摸清楚了鱼儿们的动向,下一步自然就是下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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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献后离宫那天,车队比她来到煜都时还要隆重。皇帝亲自相送,陪着走到了城外五十里的地方,才依依不舍地停下了脚步。
旌旗猎猎,皇帝握着母亲的手站在车队的最前方,沉声道:“等下次儿子再迎您入宫时,一定不再让您回去。”
隆献后看着皇帝英挺坚毅的面庞,道:“那好,母亲便等着你的好消息。”握紧他的手,“咱们的敌人很多,你要当心。别被他们伤了,也别放过任何人。”
皇帝点头。
“至于你那些妃子,孤也没几个看得上眼的。”隆献后道,“除了襄愉夫人,也就那个叶承徽不错。别的人后面势力都太复杂,你没弄清楚前还是谨慎些,别被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蛊惑住了。”
她以母亲的身份过问后宫之事,皇帝自然只能恭敬聆听,“是。儿子明白。”为了让她安心又补充了句,“叶承徽听说母亲离开很是不舍,亲手做了饼饵,母亲路上可以品尝品尝。”
宫嫔们都有准备礼物,全整理地装在马车内,隆献后见他专程提起叶氏的礼物,知道他懂了自己的意思,满意道:“孤知道了。你也回去吧,朝中还有许多事情等着处理。”
母子俩最后握了握彼此的手,就此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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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献后离京的四日后,六宫妃嫔齐聚长乐宫长信殿,向赵太后磕头问安。
去年整整半年赵太后一直不问世事,后来隆献后来了,威风凛凛、气焰滔天,她就更加沉寂,安静得好像宫中不存在这个人似的。
看来如今,她是打算用这种高调的方式提醒大家,她依然是被皇帝尊为母亲的太后。
叶薇坐在席位上,一壁饮茶一壁用余光打量赵太后。她的岁数其实比隆献后要小,但看起来却比隆献后老得多。听说陛下刚登基那几年朝中局势很乱,这位太后娘娘在各个方面都想插一脚,结果最后什么都没捞到,还被气得大病了一场。
想到这里,叶薇忍不住摇摇头,看来正确估计自己的能力十分重要啊!
“叶承徽在想些什么?”宣和夫人含笑的声音传来,“都摇头晃脑了,应该是什么有趣儿的事儿吧?”
叶薇微微一惊,抬起头时已自然地笑道:“臣妾只是想起了昨天晚上侍女做的饼饵,觉得十分可口,有点想念。”
“是吗?”乔婉仪挑眉,“看来是这长信殿的糕点不合叶娘子的口味,让您瞧不上眼呢!”
“乔妹妹何出此言?”叶薇道,“太后娘娘的东西自然是最好的。什么瞧得上瞧不上,这种念头连有都不敢有,相信在座的姐妹都是一样。你这么说,让人好生惊讶……”
语气温和,却是直指乔婉仪以己之心度彼之腹,让她惊愕之下神情立变,“你……太后娘娘,臣妾绝无不敬之意!”
“叶承徽真是会说话,乔婉仪你怎么比得过呢?”宣和夫人道,“这般伶牙俐齿,难怪隆献娘娘也那般喜欢她,都快赶上秦姐姐了。”
她朝襄愉夫人抛去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对方回以一笑,“姚妹妹取笑了。”
叶薇清楚地看到,在宣和夫人提到“隆献后”时,赵太后神情明显阴沉下来。
“哀家一直病着,都不大熟悉外面的事了,原来叶承徽是隆献妹妹看重的人。”她朝叶薇笑了笑,眼角的沟壑更深,“既然如此,你定有什么过人之处吧?”
“叶承徽会的那可就多了。”宣和夫人道,“太后您从前总夸臣妾的笛子吹得好,可陛下金口玉言,说她的笛曲才是这宫中最好的!还有墨书,叶承徽写得一笔好字,工整磅礴的隶书,颇有崔朔崔如璟的遗风呢!”
江容华补充道:“不仅如此,那天晚上在毓秀殿,叶承徽说了和天一道长一模一样的话,连韵贵姬娘娘都夸她道法高深呢!”
她一壁说一壁朝韵贵姬看去,那边已经觉出不对劲,然而这个情况下也不好否认,只能尴尬点头,“叶承徽确实是个有悟性的。”
叶薇听着不绝于耳的夸赞,在心里感慨自己竟是这样一个才华出众的奇女子,以前真是小看自己了。要改,要改。
“原来这般出色,那也难怪皇帝宠爱你了。”赵太后道,“正好,哀家前几日去拜见了天一道长,他说我若要静心宁神,需得诵读经文。可哀家岁数大了,眼睛不太好,那些经文的字都太小,正想找人抄录一份。既然叶承徽字写得好、和道君也有缘分,那就劳烦你为哀家抄录,如何?”
叶薇早在宣和夫人开始夸她时就料到后面有刁难等着,所以听到这话也没多惊讶,恭敬道:“能为太后娘娘抄经是臣妾的福分,臣妾感激娘娘的信任。”
“哀家就知道你是个懂事的孩子。”赵太后点点头,一脸慈爱,“为了显示对道君的诚心,你就在太液池旁的静夜阁抄写吧。那里供了太上老君的神像,相信效果会更好。”
这……居然是想要她跪着抄写么?
叶薇眉头一皱,韵贵姬就已开口,“太后娘娘,叶承徽的腿上有旧疾,跪久了会复发。您能不能网开一面,让她在自己宫里抄写?”
她在这种时候开口求情,着实让叶薇有些感动。自打蕴初被囚禁,她和这位贵姬娘娘就越走越近,竟真有了几分闺中姐妹的意思。
太后深深地看过去,“韵贵姬这话有失妥当。哀家让她抄经是器重她,不是责罚,不存在什么网开一面。你也是信道的人,难道不觉得在道君座下抄经是福分?说出这样的话真真失了身份!”
这话实在严厉,韵贵姬咬唇,跪到殿中连声告罪,“臣妾失仪,太后恕罪。”
“太后别恼,韵贵姬也是关心叶承徽。”宣和夫人劝慰道,“不然这样,既然她们关系好,韵贵姬又是侍奉道君最心诚的一个,就让她监督着叶承徽抄经,如何?”
监督。
她把她当成犯人了吗?
“你这法子倒是不错。”赵太后点点头,算是定下了,“这样韵贵姬不用担心叶承徽跪出什么毛病,叶承徽抄经时遇到不懂的也可以请教韵贵姬,倒是两全其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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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全其美……个头啊!
三月间的晚上还是很冷的,静夜阁地处阴湿,就更是冷得彻骨。叶薇在蒲团上跪了四个时辰后腿便痛得不行,仿佛有针在里面搅动,稍微动一下就逼出她的闷哼。
不愿示弱,她捏紧笔杆,尖端在砚台里舔了舔,继续抄写。
她面前摆着张矮几,上面放着经书和上好的宣纸,此刻宣纸的一头已经垂到了案几下,上面布满了她工整漂亮的字体。
“如果实在累得慌,就歇一歇吧。”韵贵姬走到旁边,“陛下跟我说过,你那次受杖责伤得太厉害,这两年都得仔细养着。太后娘娘她也真是……可惜陛下前朝事忙,不然也不会任由你在这里受苦了。”
叶薇苦笑。这也是太后敢这么折腾她的原因啊。
从隆献后离京那天开始,皇帝的事务就格外繁忙,完全绝迹于后宫,晚上便睡在议事的紫宸殿,连永乾殿都懒得回。以前他哪怕人不来,也会打发宫人给她送点什么小礼物,这几天却音讯全无。叶薇隐约间觉得他应该是在忙什么筹备已久的大事,但具体是什么却猜不到。
前朝和后宫还是隔着段距离,再加上太后的有意隐瞒,他这会儿搞不好连自己被罚跪的消息都没听到。等他忙完,自己的经也抄完了,他哪怕生气,难道还能去找太后的麻烦吗?
叶薇用笔杆子戳戳自己的脸颊,哀叹道:“我真是命途多舛。”
隆献后在的时候,她被陷害说对隆献后不敬,差点小命不保;如今隆献后走了,她又因为太得隆献后喜爱而开罪赵太后,真是怎么走都是错的人生啊……
韵贵姬想到她这一年来遭受的算计,忍不住赞同,“确实,你们这一届的家人子里,就你的经历最是跌宕。不过好在每次都能逢凶化吉,看来也是有道君在庇护着。”
韵贵姬便是这样,三句话离不开道君。叶薇有时候觉得她真应该如她说的那样,去当个女冠,搞不好真能成为一代宗师。
她沉默片刻,再开口时语气里添了怅惘,“贵姬娘娘,您曾说臣妾和道君有缘,我当时并不觉得。不过最近我想,也许我真的是和道君有缘吧。”
韵贵姬一愣。
“虽然我自己对这些并不是特别执着,但我遇到的人几乎个个都和道家有莫大的关联。所以我想,这大概也算是我和道君的缘分……”
还记得上一世时,安傅母曾经说过,她的生母笃信道教,怀着她的时候就给她取了个小字,唤作若水。
上善若水,这是母亲对她的期望。可惜那境界太高,她从来没达成过。宋家对母亲向来不重视,所以这小字也没得到祖母的认可,平时只有安傅母会这么叫她。后来谢道长偶然得知,还笑着调侃,说本以为是个无法无天的小魔王,谁知字却取得大境界、大智慧,着实有趣。
谢道长……
她的心忽然一紧。眼前仿佛又闪过了那天的瓢泼大雨、旖旎杏花,他眼神专注地看着她,而她不知该给出什么答案,只好落荒而逃。
“贵姬娘娘,您比臣妾年长,看问题也要透彻许多,我可以请教您一个问题吗?”
“什么?”
叶薇想了想,故作轻松地笑道:“其实是臣妾昨日看的话本上的内容,让我十分感慨。就是,如果有个你曾经很熟悉的人,多年后你们再次相见,却发现他已经完全改变,甚至让你觉得不认识了。如果是这样,应该怎么办?”
“那他是变好了,还是变坏了?”韵贵姬说完就笑了,“看你这么纠结,一定是变坏了吧?”
叶薇抿唇,慢慢点头,“潇洒豁达的君子变得阴郁冷漠,追名逐利、玩弄阴谋,甚至……害了许多人。”
韵贵姬在她旁边跪下来,抽过她抄录的经文一壁看一壁道:“我们在这世上活着都会遇到很多无奈,逼迫我们去改变、去勉强自己,就好像如果给我选择的机会,我一定不会入宫。那个人之所以改变,兴许也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无论如何,要弄明白他为何变成这样,才好去做后面的决定,你说呢?”
叶薇扣紧了手指,尖尖的指甲陷入掌心的皮肉,而她的眼睛却越来越亮,最后几乎是灼灼地看着韵贵姬,“多谢娘娘指点,我明白了!”
韵贵姬笑意深深,叶薇这才发觉自己太过激动,掩饰地低下头,“臣妾还是继续抄经吧……”
她本不是情绪外露的人,只是谢怀的事情让她烦恼太久,才会忍不住向韵贵姬求助。
俗话说当局者迷,果然有时候得靠旁观者的引导,才能想明白一些其实很简单的问题。
这供有老君像的房间本来只有叶薇和韵贵姬在,宫人都守在外面,叶薇正准备埋头再战,此时却听到木门轻响,有人缓步进来,“贵姬娘娘,叶娘子。”
叶薇回过头,眯着眼睛看了瞬才惊讶道:“贾康?”
正是御前服侍的贾康。
他朝叶薇弯了弯身子,笑得讨好,“微臣奉命,来带娘子去个地方。”
奉命前来,他能奉的自然是皇帝的命了。
叶薇和韵贵姬对视一眼,“可我奉命在静夜阁为太后娘娘抄录经文,不能离开。”
“娘子放心,看守的人都被支开了,不会有人知道你曾离开。而韵贵姬娘娘……陛下说了,娘娘这般善解人意,肯定不会多说,对吧?”
叶薇还是觉得这事儿太离谱,“可是明天太后会查看我抄写的经文……”
“这个陛下早有安排。这是御书房负责伺候笔墨的宫女,自小临帖,能模仿百家字体,帮您抄写后面的不成问题。您放心随臣去吧,只要在卯时前回来就好。”
叶薇看看那眉清目秀的宫女,再看看神情复杂的韵贵姬,神情冷下来,“我不是想怀疑中贵人,只是您怎么证明,您真的是领陛下的命令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写了将近六千字呢,算是周末加更啦!阿笙好努力的,所以冒泡冒泡冒泡!!!霸王们都冒泡!!!浮出来的小伙伴我们来啪啪啪,欢欢喜喜过大年【……】啦!!!
睡不着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04-19 01:07:12
谢谢谢夫人的打赏,自从你跟了谢道长,每次谢你的时候我都会变成结巴……_(:з」∠)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