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薇不认为自己敌得过被记忆和思念美化过的故人,也就知情识趣地躲到一边去,打算等过一段时间,宋楚惜的影响力别那么吓人时,再重新想办法在他那里博好感。
听起来似乎挺困难的,不过她也没多担忧。男人的心就是那样啦,再伤心难过有几个月也就好了,到时候别的女人只要对了胃口,还不是来者不拒?
计划得十分周全,谁料老天偏要玩笑,本该继续保持距离的两个人居然会在这里偶遇,还是这样似曾相识的境况。
而皇帝看她的眼神,也笼罩着让她闹不明白的情绪。叶薇怀疑,也许他自己都弄不清楚,在这里见到她他究竟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许多念头转过,时间却只过了短短几瞬。她勾起樱唇,冲他莞尔一笑,有些羞涩,但更多的还是坦然,“陛下既然已经猜到,臣妾也就不遮遮掩掩了。臣妾确实是怀念与您把臂同游的经历,才会来这里的。”
计划赶不上变化,她的目标也就是在有宋楚惜的前提下,还能在他心中占据一席之地。如今机会摆在眼前,要是搞砸了回头还怎么对付她那个权倾朝野的爹?
大大方方地承认完这个,她主动拥住他的腰,脸颊贴上冰凉的衣襟,“看来老天都在帮着妾身,才会让我们在此遇上。如今船夫不在,夫君可愿屈尊为妾身掌舵,带我去访藕花深处?”
女子身上幽香阵阵,混杂着馥郁的荷香,萦绕在他鼻尖。深吸口气,他有点恍惚,分不清是她更香,还是这满池新莲更香。
掰开她的手,两人分开一点,他回头望见岸边已经有人赶了过来。高安世带着五六个小黄门,还有服侍她的妙蕊、悯枝,全都眼巴巴地站在那儿看着他们,却不敢上前。
瞧着那一张张脸上的不安,他忽然生出股恶作剧般的冲动。情绪积压太久,他也想放纵一回,不去考虑任何可能的后果,只要自己痛快了就好。
顺手抽出佩剑,雪白的剑刃冰寒凛冽。叶薇诧异地看着他,而他冲她挑了挑眉,露出今晚第一个发自真心的笑容,“你不是想去藕花深处么?我这就带你去。”
宝剑劈下,绑着石桩的绳索应声而断,他再捡起船桨撑了下,小舟立刻飘飘摇摇离开岸边,朝太液池上而去。
“陛下……”高安世焦急地冲到岸边,“您……您这是做什么?湖上风浪大,当心危险!”
他负手立在舟头,右手揽住了她的腰肢,“谁也不许跟上。扰了朕和慧贵姬的兴致,让你们提头来见。”
众人噤若寒蝉,再不敢多言,只能眼睁睁看着轻舟载着那相拥的两人,越漂越远。
.
一直到高安世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叶薇才终于扭过头,满脸钦佩地看着身边的男人,“陛下您真是……能人所不能、想人所不想,臣妾佩服!”
不就是丢下宫人、带着她来划船而已,至于这么大反应?
“您身为天子,居然真的当了臣妾的船夫。回头被人知道您给我划了船,臣妾肯定得被宫里宫外唾沫星子淹死。不行,到时候您一定要出面澄清,是您自己要划船的,不关我的事!”
皇帝继续淡定划船,前方已经有一片莲叶藕花遥遥在望,“这恐怕不行。确实是贵姬娘娘提出了要求,在下才勉为其难满足你,又怎能颠倒黑白?不过娘娘也别装胆小,你撺掇侍女弄来小舟、深夜在此玩乐,实在是胆色过人。在下有些好奇,您如此行事,就不怕被责罚?”
“若是皇后娘娘掌权,臣妾当然不敢啦。不过襄愉夫人宽和大度,才不会和底下人斤斤计较呢!只要臣妾不闹出什么乱子,她不会怪我的。”
她一提起皇后,皇帝便觉得那点好心情消失殆尽,冷淡地“嗯”了声就不再说话。叶薇好像才察觉不对,小心翼翼地凑上前去,“陛下您怎么了?因为臣妾说皇后娘娘斤斤计较,所以您不高兴了?那我不说就是了……”
分明是认错的态度,却没有否认自己刚才的言论,只是表示自己以后不会再讲。
他来了兴趣,正好小舟也划到了荷叶边缘,于是将船桨放下,就这么停在了这里。
“你很不喜欢皇后?”
叶薇诧异,似乎不懂他怎么会问这么简单的问题,“臣妾……当然不喜欢她。皇后娘娘曾经想害死臣妾,您难道不记得了?那次要不是陛下庇佑,我恐怕早已魂归地府,做了那枉死的鬼……”
她说得直接,让他有点狼狈。这些日子满心都是楚惜,一时还真没想起她曾被皇后迫害的事情。
“陛下您……”她扁了扁嘴,很不高兴的样子,“真是贵人多忘事。是不是就算臣妾真的被她害死,您过一段时间也能把这事儿给忘了?做鬼都不能瞑目。”
说者无心,落到他耳中却又牵连起许多扎根心底的往事。阿薇在他的保护下躲过宋楚怡的加害,可是楚惜……她却没能躲过。她被害身死,自己却在几个月后迎娶了她不共戴天的仇人,若是她泉下有知,恐怕真的不能瞑目。
握住她的手,他慢慢将她揽入怀中,“对不起。都是我不好。对不起……”
声音低沉,也不知是说给谁听的。
叶薇熟知内情,自然能猜到他此刻的心情。不知怎的,原本到嘴边的话竟说不下去了。这高傲自负的男人,世间万般都不放在眼中,如今却对着她露出脆弱的一面。
巨大的反差,让她生生觉出了不忍。
“您怎么突然这么郑重?”她佯装不解,“臣妾也不是怪您,其实认真说起来,我该感谢您才是……要不是您数次搭救,我早就活不成了。”
身后是仿佛连接天际的莲花荷叶,女子柔声软语,说着宽慰的话。皇帝看着她的眼睛,忽然就觉得庆幸。
这个女子和楚惜是那样相似,每每带给他恍惚的感觉。也就是这感觉促使着她,在初次见面时没有任由她被宫里的阴谋害死,而是选择出手相救。
也许,这真的是上天的安排。他在别处欠下的债,要在她身上偿还。
“您在想什么?”她笑着问道,“怎么这样看着我?”
他别开视线,“是你不爱听的话。别问了。”
她不喜欢被当成替身,所以哪怕他刚才真的这样想了,也最好别让她知道。
“好啊,那臣妾就不问。”她拉住他的手,“您说几句臣妾喜欢听的话,好不好?就当哄我开心了。”
“你做了什么要朕哄你开心?”他没好气道,“说出个一二来,朕再考虑哄不哄。”
叶薇眼珠子转了圈,从袖中抽出管翠绿的竹笛,“您说几句好听的,臣妾就给您吹曲子,公平交易,好不好?”
他轻哼,“爱妃倒是很精明。”
她一脸愧不敢受的谦虚,“哪里哪里,还是陛下教导得好。”
他忍了会儿,还是没绷住笑了起来,“好,好……你先吹。吹完了朕就说。”
“君无戏言。”叶薇竖起了小拇指,“拉钩。”
这么孩子气的举动,她居然能一脸坦然地在他面前做,还示意他也跟着。皇帝诧异之下,居然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用尾指勾住了她的。
手指交缠,她笑着看他,眼睛明亮得堪比天边最夺目的北极星,“那就这么说定了哦!”
湖光山色中,她如花的笑靥浸在溶溶冷光里,云破月来般惊心动魄。
皇帝凝视着这样的她,忽然就明白了自己这阵子为何避着不去见她。
不是被楚惜占据了心神,所以无暇去见她;也不是怕她察觉了自己对楚惜的心意,而伤心难过。他只是,在潜意识中已经知晓,哪怕有了楚惜、哪怕牵挂多年的梦中神女真的存在,眼前的女人依然在他心上占据了重要的位置。
他对她的心动,没有因为任何人的出现而改变。
这认知让他愧疚。
身为帝王,他从不认为自己只属于某一个女人,所以换成任何人他都不会产生这样的感觉。但楚惜不同。那是他兜兜转转、错过了无数次才终于寻回的救命恩人,他本能地觉得没有人可以和她相提并论。
可他对叶薇的心意,违背了这个念头。
额头忽然感到一点冰凉,他讶然抬头,发现居然下起了雨。
“糟糕,夏雨来得最是猛烈,咱们得快些躲起来……”叶薇道,“陛下,您会凫水么?一会儿若是船不小心翻了,臣妾是不是还得想法子救你啊?”
他懒得理睬她胡言乱语,目光落上她赤|裸的双足,“把木屐穿上,然后进船舱里去。”
小叶紫檀的木屐就摆在旁边,已经被雨水打湿。叶薇缩了缩脚趾,“不用了吧,穿着木屐行动还更麻烦,我担心我掉到湖里……”
声音忽然卡住,只因他居然蹲下了身子,握住了她右边脚踝。顺手取过一只木屐,放在她脚边,然后抬起头看她,“自己穿,还是朕帮你?”
叶薇立刻把脚伸了进去,无比识时务道:“臣妾自己来,不劳烦陛下!”
开玩笑,连菜都不愿意给她布的男人,要他给她穿鞋?叶薇觉得如果皇帝真的做了,自己恐怕连觉都睡不好了。
她穿好了鞋子,然后被他赶到船舱里。叶薇翻了一圈,居然在里面找到个箬笠,连忙给他戴上,然后迟迟发笑,“您这个样子,真像个渔夫……不过,也是全天下最风姿动人的渔夫!”
皇帝眄她一眼,冷着脸回了舟头。他不让她出来,叶薇只好探出个脑袋在那里张望,“您打算做什么?划船回岸上么?”
皇帝背对着她坐在舟头,手中握着木桨,狂风暴雨打在身上,他却仿佛没什么感觉,依然是沉稳如山的模样,“这里离岸边太远,朕带你去蓬莱岛上。咱们今晚恐怕得在那儿过夜了。”
叶薇顺着看过去,却见不远处有墨绿的影子越来越近。那是坐落在太液池中心的蓬莱仙岛,上面也修筑了精巧的宫殿,每年夏天,皇帝无暇去行宫消暑的时候,也会选择到这里来小住几天。
自己居然要和他去那里过夜?不带任何宫人,就这么冒着大雨划船而去,还真有种……私奔的错觉。
叶薇沉默片刻,默默安慰自己,继游览完建章宫之后,终于又能长一次见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