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正午,日头也大了起来,湖面微风乍起,带来丝丝热气,吹得人有些不舒服。湖水撞击到船身上,并不剧烈,所以那响声都是轻微的,一如起伏不定的心跳。
叶薇凝视男人俊美无铸的面庞,手指不自觉攥紧了帕子,声音里有不易察觉的紧绷,“天一道长,您三番五次言辞僭越,让本宫实在困惑。您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有些猜测实在匪夷所思,所以她从未往那方面想过。但如今回忆起来,最近几次见面,谢怀对她的态度越来越奇怪,全然不对待故人之友该有的样子,反而更像是……
“误会?娘娘以为贫道误会了什么?”谢怀沉思片刻,微露讶异,“莫不是,您误会了?”
啊?
见她神情呆滞,他微微一笑,似乎有点无奈,“是贫道的不是。娘娘是楚惜的朋友,贫道挂念着她所以关心娘娘,却不想累得您多虑至此。”
所以,他的意思是他只是因为死去的宋楚惜,才会爱屋及乌?
她尚在将信将疑,他却已恢复泰然自若的样子,“娘娘难道忘了?你我还要合作为楚惜报仇,此等大事尚未了结,您怎可有个万一?贫道知娘娘聪慧,君王面前定也能应对自如,所以如昨晚那般以身涉险之事,万勿再次发生。”
他一本正经地教训了她一通,叶薇也把那点怀疑抛到脑后。还是她太多疑了,谢怀虽然打着世外仙人的幌子,说到底不过一介凡人,这种生死轮回的事情多给他十个脑袋也猜不出来。
她不也是因为这个,才敢打着宋楚惜的幌子接近他们吗?
“说到为楚惜姐姐报仇,本宫正想找个机会告知道长,咱们暂时都不用做些什么了。耐心等待,自会有人出手。”
谢怀蹙眉,“娘娘何意?”
“本宫上次的谋划道长全看在眼里,相信您心中也有自己的揣测。如今我不妨跟道长交个底,陛下已经知道宋氏犯下的大罪,必会设法惩治于她。咱们只需静观其变,在适当的时候推他一把即可。”
“娘娘的意思是,陛下知道是皇后害死了楚惜?”
“正是。”
“贫道愚昧,还有一事不明。皇后害死了长姐固然是不孝不敬,但这于陛下来说也不是非动她不可的理由。门阀世家,谁手里没沾着点骨肉亲人的鲜血?算不得新鲜。”
叶薇哑然。谢怀的质疑合情合理,如果没有宋楚惜和皇帝的前缘,宋楚怡害死长姐确实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罪,皇帝也不会为了个面都没见过的女人开罪左相。可如果要让谢怀理解,就必得把这桩往事告知于他,如此必然会牵扯出更多的麻烦。
“娘娘不愿讲,还是不知如何讲?亦或是您箭在弦上才生出悔意,不想冒着生命危险对中宫出手,故拿此荒谬之语来哄骗贫道?”
叶薇怎么也没料到他会这般咄咄逼人,眼神锐利得跟刀子似的,丝丝发寒,“道长说得哪里话……”
“贫道为人偏激,您若不分辨出一二,就只能听到这样的话。”
微风中,他衣袍飘飘、气度超然,衬得身后的绵绵碧水、葳蕤青山都失了颜色。可凝着严霜般的面庞却让人望而生畏,叶薇惊惧无奈之下,只能庆幸他们都是背对着舟尾,没人可以从他们的神情窥出端倪。
“道长果真如此执拗?”
他看着一筹莫展的姑娘,怀疑道:“您不是楚惜的故友吗?贫道什么性子,您应该清楚。”
叶薇被刺得起了火气,冷冷道:“闺阁书信又不是封封都绕着男子打转,仔细想来,谈起脂粉钗环倒比议论道长的次数还多些。况且我等只是赞叹道长的皮相,对您为人如何、性情如何其实并不怎么关心。”
他闻言一愣,继而眼中露出笑意,仿佛皎月浸入冰水,端的是光华流转,“哦,原来你们只是喜欢我的长相,并不喜欢我这个人啊。”
叶薇这才发现自己愤怒之下居然说漏了嘴,更可气的是谢怀连个遮掩补救的机会都不给她,生生把她的话曲解得暧昧不堪!
近乎自暴自弃地深吸口气,她咬牙切齿,“好,既然您一定要知道,我这就告诉您。陛下会为楚惜姐姐报仇,因为楚惜姐姐才是他当年想娶的人,是他这么多年都不曾忘记的救命恩人。所以您不用做什么,我也不用做什么,一切交给陛下发挥便可。”
船只离太液池越来越近,隐约可以听到鸟儿的啁啾。谢怀的拂尘搭在臂上,与青色的道袍形成鲜明对比,“你是说,陛下也爱慕着楚惜?”
他用了“也”字,叶薇这才想起来眼前的男人不久前才跟她坦言,宋楚惜当他是好友,他却暗中倾慕她多年。
无量天尊,这样的话……他和皇帝岂不成了情敌?而自己就是那个挑起争端的红颜祸水!
她还沉浸在忽然就被两个绝世美男争夺的冲击中,那边已经冷冷笑起来,“既然如此,我就更不能让他为她报仇了。”
“为、为何?”
他低头,凑近她一点,压低的声音带着蛊惑,“娘娘是女子,不懂身为男人的骄傲。那是我们共同爱慕的女子,她不在人世了,为她报仇雪恨这件事就得由对她最重要的男人来做。那个人不可以是陛下,也不可以是别人,只能是我。”
叶薇目瞪口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船只也恰好在此时靠岸,宫人们犹犹豫豫地站在岸边,道:“天一道长,贵姬娘娘,烦请移玉。”
谢怀不再看叶薇,转而走到堆积的碧莲旁,信手捡起一支,“荷叶煮粥可清心降火,莲子亦多裨益,贫道谢娘娘赏。”居然就带着那支绿荷坦然离去。
叶薇怔怔地看着他挺拔的背景,感觉事情再次脱离自己的掌控。
那什么,报仇雪恨的事儿你们都别做,让她自己来做好不好?请给当事人多一分尊重啊宋楚惜的爱慕者们!
.
被谢怀这么一闹,叶薇连下厨做莲子羹的心情都没了,反正皇帝也不一定会到蓬莱岛上来。她这么想着,抑郁地坐在窗边撕完了五片硕大的荷叶,碎片在地上都快拼出朵花了。
而让她更为抑郁的是,皇帝当晚居然真的没过来。
她百无聊赖地用过了晚膳,木樨才温言细语对她禀报,“冯大人说,今下午岭南来了急件,陛下要与诸位大人彻夜议事,无暇他顾。娘娘再坐一会儿,就让奴婢伺候您沐浴更衣,早点安歇吧。”
叶薇托着下巴,懒洋洋道:“知道了,你也下去吧。”顿了顿,“伺候我沐浴更衣自有披香殿的婢子,就不劳烦女史了。”
木樨并未露出异色,颔首低眉地退了出去。
妙蕊见到她对木樨的态度,有些奇怪,“奴婢见那婢子是这蓬莱岛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对小姐也恭敬,咱们既然在此暂住,没必要驳她的脸面。您又何必……”
“谁想驳她脸面,我只是觉得她很好,让我忍不住心动的好,所以多试探了几次而已。”
“心……动?”
叶薇舒展下手臂,踩着木屐走到窗边倚靠上去。外面花团锦簇、芳草萋萋,而她却在回忆木樨适才的神情。
宠辱不惊、沉静如水,是极好的人才,只是自己能否顺利收服她为己所用?
“小姐,奴婢今天听天一道长提了荷叶粥,不然明天早上就给您做那个吧?夏季天热,您也好清清火。”
“做什么荷叶粥!我不要!”
悯枝兴冲冲的提议换来她这么大的反应,一时愣在了那里。叶薇苦恼地按了按额头,挥手示意她们下去,“我约莫是有点上火,你们去给我准备热汤,一会儿就去沐浴。”
谢怀白日的话犹在耳边,震得人心肝儿一颤一颤。是她太过信任这个故人,竟忘了请神容易送神难,如今闹成这样如何是好?
只能期盼他不要毁了皇帝的计划,不要毁了她的苦心筹谋。
.
她心惊胆战地等着,很快就听到建章宫那边果然传出消息。天一道长在三清殿前亲自向众人宣布,因为上皇丹药即将大成,特命人从无极阁中取出沈容华抄录的经文供奉殿内,祈求道君庇护丹炉顺利开启。
他居然把蕴初牵扯进这件事,让叶薇心情复杂。事实上她被囚禁这大半年,她一直想要救她出来,然而当初既然说了禁足的原因是为上皇抄经祈福,那么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不可半途而废,否则便是对道君不敬、对上皇不忠。她不敢让蕴初担这样的罪名,只能暂且隐忍,只盼她早点把该抄的都抄完,自己也好跟皇帝提请求。
谁知她的经文抄是抄完了,却用在了这样举世瞩目的大事上,回头若仙丹真的成了,自然是大功一件,可如果没成,她会不会被殃及带累?
想到这里又烦得没办法,谢怀他究竟想做什么!
.
忧心归忧心,叶薇却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去找谢怀,只能继续在蓬莱岛上消磨时光。皇帝走时没有吩咐,她也就堂而皇之地住在君王的蓬莱殿中,丝毫不知客气为何物。皇帝忙于朝事,竟寻不到一日的空闲来看她,而她在期待和担忧双重情绪的冲击之下,终于盼来了中秋佳节。
团圆之夜、普天同庆,每年的今天宫中都会设下夜宴,陛下携后宫妃嫔、四品以上高官携正室夫人,大家齐聚兴庆殿饮酒作乐、祈愿太平,是除夕夜宴之外宫中最隆重的宴会。
这一晚对那些不受宠的宫嫔来说也是难得的机会,可以得见天颜、献上祝词,运气好或许还能得到陛下的青睐,就此翻身。
大家各怀心思,叶薇的想法却很简单。虽然皇帝不曾透漏,她却直觉他会选在这一天有所动作。群臣注目、阖宫皆在,无论出什么招数,都能打得那边措手不及。
就好像去年除夕,宋楚怡当众对她发难一样。
妙蕊为她理妆整衣,而她看着镜子里那张修了艳妆的容颜,竟依稀窥见了自己前世的影子。
中秋夜宴,左相和夫人自然也会列席。也就是说隔了这么长的时间,自己终于能再次看到那对夫妻相伴而坐、和谐美满。
她想象了下那情景,轻轻笑了起来。
父亲,你的两个女儿又要生死相搏了。我知道这次你还是会偏帮着她,但没关系,反正我从来就没指望过你的庇护。
这是我送你的大礼,在这良辰吉日、合家团圆的日子,您与夫人可千万要看仔细了啊!
作者有话要说:哎呀这一章道长简直帅cry,我自己写的时候都忍不住捧心……【呕出一碗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