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游于黑暗中醒来,对上了一双略有浑浊却慈祥的笑眼。然后,是许多双或年轻或年迈但都含着喜悦和善意的眼睛。
这是琉珖的幻境,在这里,他变成了一个襁褓中的婴儿。他想要挣脱,却发现灵力全无,连力气都当真如婴儿一般渺小。想要说话,发出的却是声声哭喊。
阿芫呢?阿芫在哪儿?
……
楚国宰相府邸安府的小公子于大昭三年元日晨曦降世,楚皇得知称其为吉兆,将来必定成国之栋梁。遂亲笔诏书,赐名安晏,取自河清海晏。
安小公子也不负众望,三岁能诗,五岁可文,十岁列坐席间与一众名流清谈论辩而毫无怯意,自幼便以神童之名冠绝楚京。
后十二岁被当世大儒收为关门弟子,十五岁时随笔写就一首《楚京赋》被随从无意间流出,引得楚京一时纸贵。
……
大昭十八年岁末,一年中的最后一天,楚皇和皇后爱女栖梧公主十二岁生辰宴,遍邀楚京官眷入宫庆贺。
“公主,皇后殿下差人传话,各家官眷已经到齐,请您入前殿叙话。”宫人站在几步之外回禀道。
十二岁的晋楚栖梧坐在高大的妆镜前,由数名巧手宫人替她装扮。镜中的面庞有着少女独有的稚嫩,眉如翠羽,肤似羊脂,。
加上金玉钗环相衬,淡淡脂粉相加,更是明眸善睐,光华无限。
而最出彩的,是那双长却不狭的丹凤眼,眼尾的睫毛浓密卷翘,眼角微微上挑。其中所含已经偏于狡黠的灵动,直接冲破了刻意装扮出的成熟,但又掩饰了因为年纪小而现于面上的娇憨。
这是锦绣堆中长大的女孩儿,天生就该明媚张扬。她的一举一动都是万般宠爱教养出的结果,无需众星捧月,已然凌于苍穹。
“阿弟呢?”晋楚栖梧从妆镜前起身,一边端详着衣摆上是否出现了褶皱,一边随口问道。
她口中的阿弟是楚国的太子晋楚清梧,和她一母同胞。今年刚满七岁,活泼好动到有些令人头疼。
但是他只在她面前活泼,不论是面对教子严明的父皇还是和善温柔的母后,大楚的太子永远都是稳重从容的模样。
所以二人单独在一处的时候,晋楚栖梧从不拘着他。但是换句话而言,则是有些任他胡闹的意味。
“回公主,太子方才说要去取替您准备好的生辰贺礼。”又一个宫人回答道。
“去了多久,可有宫人跟随?”晋楚栖梧停下动作。
“回公主,太子说不让旁人跟随。”宫人答道。太子年幼,按理说出行必定要有宫人跟随。但在栖梧宫中,公主一向对其不加约束,下面的宫人自然也形成了无声的默契。
“胡闹!”晋楚栖梧轻斥道:“平日里也就罢了,今日宫外之人往来众多,你们也敢放他一个人出去。”
“奴婢知罪。”
一众宫人下跪请罪的时候,晋楚栖梧已经提着裙摆快步走出殿门:“去一个人向母后回话,就说我身体有些不适,晚一些再去前殿。剩下的人迅速散到各处找寻阿弟,切记不可声张。”
……
安晏和家中一众兄弟姐妹以及叔伯婶娘来宫中赴宴,刚刚接近皇城心中便生出熟悉之感。他一阵惊喜甚至不敢对自己袒露,深怕再次希望落空。
琉珖此次所设的幻境逼真到他偶尔会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身在幻境,他在此间是一个真正的尘世之人,会受伤、会生病,身躯脆弱到让他一度难以适应。
在适应自己的“新身份”的过程中,他也一直在做另一件事——找寻芫芜的踪影。可是寻觅十五年,却一无所获。
灵力修为没有了,但是找寻她的本能却依旧留在身上。过去十几年间他数次感觉到她就在自己身边,却始终难觅踪影。
今日入宫之后,那种熟悉的感觉空前强烈。他忽然明白过来,自己寻觅多年未得的人,极有可能在这座他一直未曾踏足的皇城中。
安晏借故离开了家人,独自凭着感觉前行。
转过一个拐角之后,于扶疏花木中看到了一池碧水和成排假山。一名幼童提着足有他身长过半的鸟笼,沿着水池走过来。
“你是哪家的……公子,是过来给阿姐祝寿的吗?”晋楚清梧看到了安晏,隔着几丈远便喊道。
“参见太子殿下。”安晏拱手俯身,向着已经站在自己面前的小童行礼。
“我……你怎么知道我是谁?”晋楚清梧本想否认,又想起阿姐曾说过君子坦荡荡,临到嘴边又改了口。
他好奇得看着眼前这个漂亮的不像话的公子,自己特意穿了寻常衣裳,这人是如何认出来的?
“殿下腰间的盘龙纹玉佩很是精致。”安晏淡淡地道了句,便不再开口。静静立在那里,等着这位贵人离开然后继续前行。
“你来此处作甚?”哪料这小童是个刨根问底的性子,“宾客不是应该都在前殿吗?再靠近一些便是内宫了。”
安晏正欲找个借口搪塞过去,便听到一声呼喊:“清梧。”
“阿姐?”晋楚清梧再顾不得盘问安晏,提着鸟笼向前走去,“你看这只七彩鹦鹉,是我特意给阿姐准备的礼物。”
安晏心头微颤,立即转过身……
他只见过阿芫十五岁之后的模样,原来她再小一些的时候,是这个样子。
安晏看得呆了,直到对方走到近前,他方如梦初醒,却仍旧未醒:“阿芫……”
“阿芫是谁?”晋楚栖梧毫无遮掩地将目光投射在安晏的脸上,端详半日之后道:“你是女扮男装,还是男扮女装?”
“哈哈哈……”晋楚清梧忍不住笑出了声。
宰相幼子安晏,自幼男生女相,容色压过族中一众姐妹。一曲《楚京赋》引得楚京纸贵,但是相较于他那锦绣才华,更能吸引满城百姓的却是那如花颜色,如月精神。每每出行,掷果盈车。
如今面对大楚的公主,这花朵般的容颜顿时红了。
狂喜和错愕共同搅弄下,心绪在极短的时间内起伏过甚。安晏立在原处,不知所措。
见故意调侃得逞,晋楚栖梧嘴角眉梢泄露出狡黠——眼前这人虽说长得太过出挑,但身姿却是少年人独有的清俊。她又不傻,如何能认错?
只是首次见到能一下子将自己吸住的容颜,好奇、羡慕和玩闹共同作祟罢了。
“……拜见公主……殿下。”安晏终于找回神识,恢复了从容得体。
“你叫什么名字?”晋楚栖梧问道。
“陵游。”话一出口,安晏便顿住。
“陵游。”晋楚栖梧紧接着道:“美人陵游,我记住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