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房中人睡熟之后,云栖挥手设下屏障。确保这间屋子已经“与世隔绝”,才转身离开。
转过一个屋角,来到了螺音所在的房门外。这间屋子里的场景亘古不变,不论白日还是黑夜,都是一盏孤灯,一方茶海,一名女子坐在那里烹茶。
“何事?”螺音手上动作不停,盯着倾泻而出的水流出声问道。
门外驻足的云栖抬步进入,无需主人再招呼,便熟络地在茶几另一侧落座。
螺音递过来一盏茶,他伸手接过,同时道谢:“多谢前辈。”
“找我有何事?”螺音主动发问。
“想请前辈帮个忙。”云栖品了一口之后把茶盏放下,“替我开解开解那个小丫头。”
“开解?”螺音不解道:“我观她素日言行,并未见不妥之处。”
“正是没有不妥,才是最大的不妥。”云栖说道:“她从醒过来之后就平静得极为怪异,就算是失忆了,以她的性子也断然不会是眼下这副模样。”
“你觉得,她该是何种模样?”螺音反问。
歇斯底里地哭嚎?她似乎不会当着别人的面落泪。
整日浑浑噩噩?她性情坚韧,对这一状态所持的态度应当是轻蔑至极。
愤恨在胸,誓杀仇敌?她如今修为散尽,难免显得自不量力……
实在是回答不出,云栖摇头将所有思绪一并驱散。然后道:“她清醒的时候事不关己,看上去好似一派悠然自得地在修养身体。”
“可每日陷入沉睡之后却为梦魇所困,时而大声咆哮时而低声哭喊,没有一次是平静入梦平静转醒。”云栖的眉头终于皱到了一起,“可一旦醒来,就立刻像是换了一个人。”
“你自己没劝?”螺音又问。
云栖闻言露出无奈的笑,道:“怎么会?但她软硬不吃,油盐不进,我就算想好了一肚子的话,到了她面前却是连第二句都没有机会说出口。若非如此,怎敢前来打搅前辈?”
“你劝不住,却认为我能开解她?”
“我劝不住是因为根本找不到说话的机会。”云栖道:“可是前辈您不一样。再者,能不能起到效果,总要试一试才知道。”
“这个忙我应下了。”螺音考虑了片刻才给出回应,紧跟着又道:“不过容我实话实说,芫芜的性子,除非她自己中途转头,否则一定会一条路走到黑。你不忍开口,而我就算是开了口,能被她听进去的希望也渺茫。”
“她个性坚韧,却并非不知变通之人。”云栖道。
被人反驳了观点螺音也不在意,道:“她知变通、能变通,只会在她想要变通的时候。”
“我不知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何事。”她问道:“你自己斟酌,这件事情,到底是不是能变通?”
云栖不知想到了什么,从眸光开始,整个人都黯了一瞬。
……
“陵游!”
云栖估算着芫芜也该转醒了,来到门外等候。刚刚将屏障撤去,便听到屋内传来一声高喊。
他垂眸静立,觉得时机恰当了,才抬手扣门。
这次是芫芜亲自将门打开,听见声音的时候云栖还出现了一瞬间的怔愣。
“上邪?”芫芜则是第一眼就看到了被他拿在手中的上邪。
“物归原主。”云栖抬手将长剑横在她身前。
谁知还未等芫芜伸出去接,手中的剑忽然发出震动。像是一只活物,想要从他手中逃离。
这一幕,成功地引起了两人的震惊。
“它这是思念主人了。”云栖首先反应过来,说话时在原本的温和中带上了愉悦,“还不快将它接回去?”
当芫芜的手覆上剑鞘的瞬间,长剑果真恢复了平静。
而反观芫芜,则是保持了许久的眼神终于划过一丝光亮。虽然只是短暂一瞬,也被云栖捕捉到了。
“灵器之灵因主人而生,同时也与主人共生。遂它的命运始终连在主人身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云栖笑着道:“小丫头,看来你不止天赋异禀,还非同凡响。这要是换作旁人修为尽散,就算是已经化形的灵器都会形散神灭,回到它最初的样子。”
“可是你的灵器却还能认主!”他隐隐有些激动,“小丫头,我明日便出发找那些药草,咱们尽快恢复就能尽快开始修炼。”
“还有什么吗?”芫芜问道。
“什么?”云栖一怔。
“一个……包袱。”
“……包袱?什么包袱?”
“没什么。”芫芜又看了两眼,然后对云栖道:“多谢你。”
“芫芜。”此时螺音走了过来。
“前辈。”芫芜错开一步迈出房门。
“清茗已经备好,可愿落座叙话?”
……
“前辈这里似乎一直都没有变化。”芫芜在螺音对面坐下,双手接过她递来的茶盏。
“茶变了。”螺音道:“你上回坐在这里,饮的不是此时手中的茶。”
“是吗?”芫芜轻啜了一口,如实道:“所有茶水入了我的口,都是一个味道。”
螺音闻言笑了笑:“但总归是不同的。”
芫芜将茶盏放下,没有接话。
“可愿听我一言?”螺音主动开口。
“前辈请讲。”
“万物有始便有终,有生便有死。”螺音道:“是日已过,命则随减。长达万年也好,短至数日也罢。由生到死,都是一个轮回。”
“我年幼的时候倒是从师父那里听过类似的话。”芫芜说到此处嘴角挑了挑,“前辈也开始探寻大道至法了吗?”
“逝去之日不可追。”螺音像是不理睬芫芜的反应,自顾自地说道。
“我知道。”
“逝去之人……亦追不回。”
“……我知道。”又是一笑。
看着芫芜的回应,螺音有些体会到了云栖的无奈。
眼前的人态度温和,甚至有些乖顺。看上去就像是一个伏在师长膝下,乖乖听教的弟子晚辈。只不过这位弟子到底有没有真的将心思放在了教导上,若是放了又放了几分,则是完全看不出痕迹。
以至于她两句话打开了数个话口,却立即被她守得严丝合缝,无懈可击,一条也走不通。
“前辈。”芫芜主动开口,让螺音觉得出乎意料。
“我能否问前辈几个问题?”她问道。
“你说。”
“前辈曾经跟我们讲述过您和爱侣的故事。”芫芜道:“芫芜想要问一句,您现在,放下了吗?”
“他寿数终结,乃是不可违逆之天命。”
“那如果有人无缘无故将你从安稳和乐之中拉出来,杀你挚爱至亲,毁你所最钟爱的一切。到最后你苟且留存下来的,只一残废之躯。”芫芜对上了螺音的眼睛,“前辈,你能放下吗?”
“天命所致,无力转圜。”螺音道:“唯有生者保重自身,方能代替逝者而活。”
螺音话落,芫芜露出第三次笑容:“多谢前辈不嫌晚辈冒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