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承认凌茜说得属实,但妄想打击我还不能够。若会因为两三句话哭天抹泪,我也就别硬着头皮修尸道了。
她在用膳时玉手纤纤提木筷,我在地底下抽筋剥皮挫骨灰。这数千年我放的血,以她盛饭大碗三千只也装不住。
众目睽睽之下,我面不改色负起手,以睥睨之姿望向凌茜,心态稳如泰山,面上老成一笑:“或许楚箫辞上神那关难过,但你连他儿子这关都过不得,更没戏。”
凌茜露出笑容,我好像看见青面獠牙的鬼。
许是被我噎得无话反驳,她凶狠地盯着我,又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冷笑:“我看你能猖狂到几时,天昭麒麟都能被你惊到,还不算祸害吗?楚尽早晚要因你吃亏,楚家也会来找你算账!”
我懒得再跟她扯下去:“我从未去过天昭,更没有招惹麒麟。”
“这才叫祸害!”凌茜一脸毒相:“无需亲登天昭,倒是惊了麒麟!”
她这人,说不过别人就诡辩,胡搅蛮缠的样子真要令我笑死。
此刻钟声又响起来,比武结束了。
凌茜飞速意识到这一点,好像时时都在关注这声响,只看她加快脚步远离我,还不忘回头警告:“少在楚尽面前多舌!”
我根本没想告诉楚尽,天雷之事尚未平息,他和我本就是众矢之的,凌茜刁蛮惯了,这回也被我气得厉害,不必要再去争论。
我目光追随着楚尽和竹熙,看到他们下台,即时淹没在人群中,找不见了。
我觉得跟嘈杂的人群混乱在一起互相更难找到,便离开清玉去不远处的草坪上坐着了。
我很喜欢如茵的绿草,要铺得很远一望无际才好,就像逍遥原。它在十二阁内部,挨着地亘仙山,在清晨尤其朦胧。
第一阁修尸道没有教习,便不像其他阁系似的总要被监督,所以我练早晚功时爱去逍遥原,会在晨曦洒向大地之际遇到仙鹤,也会在落日余晖之中看到大雁。
“师妹!”
一条细影儿朝我跑来,远看就是一道黑袍子,渐渐近了,看到他苍白的面皮,还有一双深邃得使人别扭的眼眶。
竹熙太瘦了,立起来活像筷子精,面部轮廓也由此凸显出来,倘若站在阴影里,眼睛就好像被挖走了似的。
但这般形销骨立的清癯也突出他的坚韧,衣袍随风而动,使他举手投足间骨骼毕露,就像春日江水映出和煦的阳光和竹影,江面由风吹拂泛着波澜,但春光翠竹依旧。
“楚尽呢?”我问他。
“找凌茜去了!”竹熙挨着我坐下,生动的眉目仿佛都随着嘴在说话:“楚尽在上头都看见了,不去找才怪哩!你过去拦也晚了,再说她就该认清现实,放弃幻想!楚尽和你就差一被窝睡觉了,还有她插足的余地吗?”
我望向清玉广场,白淄和各位长老正在拉榜,周围被弟子们堵得水泄不通。
“你们谁胜了?”我又问他。
竹熙惊呼一声,转头以不可思议的眼光来回打量我:“师兄哪点使你崇拜到令你觉得我能打过楚尽?难道靠我脸皮厚而刀枪不入吗?”
我被逗得发笑,抬手作势打他:“我随口一问,你贫甚?”
竹熙不躲,反而拧起眉头摆出无赖样子:“你没吃饭呀?闭关也不见你好到哪去,在里头都做甚了,思念我啊?”
我在这儿最先结识的人就是楚尽和竹熙,因为我们仨上堂课是同座,平常关系也好,总是形影不离,楚尽没有傲气,竹熙也热心肠,相处起来很舒服。
但白淄和长老们不这般以为,他们乐意我们在一块儿,是觉得楚尽能看住我和竹熙,因为我俩诡点子太多。
我是贪顽,入关前的堂课,我和竹熙是变成西瓜滚过去的。
当日楚尽被我安排到谆学堂门口,作为评判人。
我和竹熙商量好,到楚尽脚下就停,还真不是故意捣乱,只突然想比一比谁滚得更快,结果滚到半路就被抓了。
“一阁烟雀。”
裴衾予的声音忽然在我背后响起,威力不亚于烈日当空,抑或比太阳更折磨人,更令我胆寒。
他是第三阁的教习,也是全天下最难对付的人,连其他教习都告诉我们——别跟裴长老硬碰硬,他挨雷劈都得站着死!
裴衾予对第一阁弟子异常上心,程度堪比亲爹管儿子,而我和竹熙是他眼中最不好管教的“逆子”,大逆不道的逆。
抓西瓜之人便是他,中途还被白淄调侃——裴长老管教他俩真是手拿把掐呀!
这话太贴切了,当时裴衾予一手拿我,一手掐竹熙。
“一阁烟雀!”他又叫一声。
我迅速爬起身,毕恭毕敬朝他行礼,即使前段时间都在闭关,还是照例在心底将近期事捋了一番。经过仔细筛查,似乎没有不顺他心意的,便不是很忐忑了。
竹熙缩在我后面,渴望我成为他的挡箭牌,头越发耷拉下去。
裴衾予不受这套,直接揪出他,转动眼球审视几番,不轻不重地问:“武试正第二,笔试倒第二,说明甚?”
竹熙讨好地微笑着:“说明......说明弟子在武试方面有天赋!”
裴衾予之心难测,他脸色犹如阴晴不定的苍穹,这时霍然乌云密布,平地惊雷的咆哮也到来了。
“说明你笔试不用功,堂课没有用心听!”
竹熙瞬间冒出一头冷汗,嘴唇随之颤抖起来:“是!是!”
裴衾予驱散面部阴霾,不紧不慢地转向我:“提前出关,身子有不妥吗?”
我端正态度:“多谢长老关怀,已经无碍了。”
裴衾予满意地点一点头,接着眼眸犀利地刺来:“你闭关错过一次大考,其中第七问答错者众多,老夫现在考你,倘若答对便无需补考,如何解读‘在家人不能讲经’?”
我回答:“此言并非指只有僧人才能讲经,重点在何为‘出家’?发菩提心者谓之出家,也就是发无上正等正觉之心的见性者。若不明心见性,就算剃光头穿染衣也只是换个发型和服装而已。因出世为正见,秉持正见讲经才不会误人法身慧命;入世则为邪见,邪不是善恶之邪,而是颠倒见,如此讲经便是以盲导盲。所以尚未明心见性者见地不够,大多还在外界做文章,此类人不能讲经。”
“好,算你过了。”裴衾予负起手:“你闭关落下的课业去跟楚尽请教,入关前的罚抄还差三十篇没有交予老夫,限你三日。”
他潇洒离去,竹熙即时恢复神采,大肆嘲讽我道:“还‘多谢长老关怀’,以为是活菩萨,结果是活阎王!”
三十篇罚的是西瓜之事,那段正值我渡劫受天雷,随后便闭关休养生息,早给它忘得一干二净了。
“在谈甚?”
见楚尽回来,竹熙把适才发生的事讲给他。楚尽闻之告诉我不忙抄,子时过霜月节,阁主许弟子出去放河灯。
我顿时将罚抄抛之脑后,可时辰还早,我们仨便坐在草坪上谈闲天。
他们关心我身子恢复得如何,还说在我房间备了药,该怎么用也都写好;我对他们说起这仨月的心路历程,一直讲到出关的今天。
谈话总会使时间变快,我们不知觉坐到晚霞布满天空,该走了反倒不舍得动,索性躺下欣赏烂漫的彩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