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熙的歪理之中的确有点道理,归根结底,我们的重中之重是安抚麒麟。
楚尽抬头看向远方,依旧没有言辞,而眼底好像蕴藏着一层朦胧的黑暗,又在沉默中荡起涟漪,逐渐蔓延开去,愈发激烈。
我不知他在想甚,即便只是从旁注视他的眼睛,也在此等冷酷的目光中感到寒意。恍若看到一片漆黑的海洋,汹涌着冰凉又危殆的波涛。
“不说话权当同意了!”竹熙去看了圈方向,在确定位置后祭出一只箱子,装的修尸道常见的玩意儿,都是红绳、骨哨、坟头土一类。
他挖坑埋线,口中不停念叨咒文,随后折回小童身旁,跪在尸体边低语几句,最后绳绕脖颈套出元神为其引路。
竹熙再归来之际已思虑妥帖,遂迅速为我们分工——他去撑麒麟的嘴,让楚尽给它磨牙根,我来处理小童尸骨。
许是内心不舒服的缘故,我移动尸体感到前所未有的沉重,好像用尽平生之力才将无可撼动的东西搬开。
我从脊背划开皮肉,也仅能保证留他一副完整皮囊。
因为他年纪小,不像成人身躯。我需要将骨头全掏出来,在挑选过后进行打磨,之后再拼接起来才行。
我比照麒麟牙根将骨头组装成套子,前后改过三回,终是给断牙补上了。
“啊——!!”一声凄厉的惨叫乍起,楚尽和竹熙同样朝声音源处望去。
一名面色铁青的男子踉跄地跑向血肉模糊的皮囊。
这段路不长,也平坦,他却走得格外艰难,多少次几乎昏厥过去,眼泪还在不停地流,嘴里也在不停地叫:“儿啊!儿啊!”
他一次次摔倒,又一次次站起来,最终跪着爬到一滩烂肉旁边,双手在上方久久不忍落下,眼光也随之反复游走,撕心裂肺的哭声使人心都揪起来。
他似乎失尽气力,躺倒在地上,继而也看到我们。
他泪眼模糊地盯着这边,很快便爆发出怒吼,刺耳的叫喊伴随着疯狂的脚步,张牙舞爪地向我扑来:“畜生!我杀了你!”
我倏尔清醒,想必是他看我满手血污误会了。
我踏上一步,但被楚尽强硬地挡回来,眨眼间凌月刃拦住了对面男子的去路。
楚尽不轻易向低阶修炼者显露凌月刃,并非看不起他们,而是凌月刃太过锋利,担得起斩人无血、削铁如泥,所以怕不慎伤到他们性命。
此番我不确定他对麟父的意图,但看凌月刃停在男子身前,没有威压紧逼,也没有松懈后退,仿佛是死是活全凭对面人选择。
“她杀我儿,你要杀我?!我有护命法器在身,敢动我就跟你们同归于尽!”男子发出恐怖的咆哮:“你们定是来自十二阁,我这就去讨说法!”
楚尽侧过身,低声告诉我:“他已失去理智,不会听你说话。待他去十二阁,阁主自有定论。”
“他不是我们杀死的。”竹熙不信邪,还愣往上冲要解释,换来男子一通辱骂之后也蔫了。
“一群歹毒畜生!事实摆在眼前,居然还要狡辩!生得一副人样却长着黑心,对孩子也下得去手!正是有你们祸害世间,我们才不得安宁!你们一定要遭报应,我现在就去十二阁告你们!”
他押我们如犯人,一路连打带骂不得休息。走上大道时,离十二阁还有好远的路。
青天渐渐暗了,行人愈发少,巷子也愈发安静,唯一的色彩是街边悬挂的灯笼。
它发出一点昏黄的光亮,倒看得我从头冷到脚,暗自祈祷别刮风,否则更冷了。
我记不清多少年,过去好久了,只记得彼时我夜行此路,同样是苦难多。
我后来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愿意走这条路,总会刻意避开。
再后来为冲淡那夜回忆,我屡次在白天过来,走入人群喧嚣处,却依然难忘那夜灯笼火光消失的一瞬间。
偶尔想起此事,甚至自陷其中导致到凌晨都睡不着。
裴衾予值夜时曾发现我这样,虽然只是撞见几回,但还是千方百计地来疏导我。
结果我特别抵触,纵使表面客气,实则一句不想说,也一句不想听。
或许是拿他当敬重的师长,并非是能够半夜促膝长谈的知心长辈,更是将自身私事守得牢,不愿别人靠近了解我,即便感激那些宽慰话和好心人,可依旧觉得大家都是无关痛痒的听听而已,谁又能感同身受,所以自己消化就罢了。
没成想我的态度惹得裴衾予大哭一场,这桩事我不晓得,是之后白淄告诉我的。
她说裴衾予其实是在哭众生,仅是由我这件事所引发。
因为他了知正法大法乃救治众生最灵的一贴药,可众生宁可自我困顿折磨,一面向外求解脱,总希望神通广大的某某来拯救自己,一面不愿听一句如来真实义,本来具备无价珍宝却自轻自贱,可怜可悯。
白淄回应他——成就与否总在遇缘不同。
此后没多久我主动找到裴衾予,并对辜负他好意一事向他道歉。
他久久无言,最后说不关我的事,是对众生执着邪见和屡世以来的习性太深之感慨。
我问他对众生失望过吗?被诽谤过吗?产生过退心吗?
他以充满力量的声音,坚定地答:“从未退缩!任他诽任他谤,众魔不能坏真说,老夫无畏又有何惧!”
他当时的目光,我至今记忆犹新。
那两道震撼人心的泪痕仿佛暗夜中的明灯,如同大日光芒遍一切处,惊得我头脑一片空白,终于见识到何为大慈大悲。
我们在翌日下午才回到十二阁,楚尽和竹熙都与白淄解释了前因后果。
我也问心无愧地告诉他——我没有杀你的孩子。
男子凶相毕露,恨不得吃掉我。我一说话他就大叫,没有任何话语,只是啊啊地咆哮,盖过我的声音。
白淄面不改色地与他道:“你来说。”
他扑通跪倒,声泪俱下地表述:“我们家世代居住在天昭山,看顾麒麟......”
原来云洲人敬称他家为麟家,男子自称麟父,孩子被他唤作麟。他妻子逝得早,这孩子是他家独苗。
他悲痛欲绝,又愤慨激昂,喷发出对我们的恨意,尤其是对我的仇怨。
奈何管中窥豹,他不清楚,白淄全清楚。
面对他的激动,她既不柔和,也不强硬地说:“麟父,冤有头债有主。你痛失爱子不假,但人道兽道不离公道。麟童不是烟雀所害,乃麒麟所为,况且以骨补牙之计还是竹熙的主意。”
麟父瞬间急了:“此话何意!”
白淄从容不迫地面对他,坚决道:“意思是,你叫我以烟雀的命去抵麟童的命绝无可能,没有这样的道理。十二阁弟子行事冒失,我自会惩处,你回去罢。”
她的言语好像杀人不见血的利器,使麟父不能呼吸,也使他在绝望中要哭出来,情绪更加激动:“我向来敬重十二阁,但此判我无法接受!她将我儿剥皮削骨,狠毒心肠可见一斑!十二阁怎能容许这样的畜生,传扬出去岂非抹黑十二阁!”
白淄缄默不语,只叹息着摇一摇头,又叫楚尽与竹熙先离开,随后带麟父和我进入书房。
我首先看到两旁高耸敦厚的书架,接着见中央巨大的案台,上面有一张九尺长、五尺宽的卷轴平铺着。
白淄提手在上方画符念咒,卷轴中央瞬间泛起烟雾,又弥漫开去,待其散尽卷中清晰地呈现着我们三人在天昭山的情景。
白淄用手指拨弄它,画面便随之放大或缩小,甚至能随意转换角度,观察每一处细节。
我不知不觉渗出一身冷汗,以前仅是知道十二阁解尽天下事,如今亲眼目睹实在震撼。
“麟父,你看到了。”白淄一改先前不咸不淡的态度,变得分外严肃,郑重其事地说:“麟童擅闯麒麟所在,归根结底是你管教不严。他以藤枝招惹麒麟,惹得麒麟发怒报复,说得难听是他咎由自取。麟童出事之际,十二阁弟子三人第一时间过去救他性命。我公正判决,接受与否是你的事。”
麟父颓然地闭上眼睛,似乎是筋疲力尽,似乎是心灰意冷。
残阳昏惨的光盖在他背上,几乎要给他压死,而他的脸色比这光还不如,甚至整个人都肉眼可见地衰老下去,变得老态龙钟。
他悲哀地拖着腿脚,一步步挪走,一点点被昏惨的光吞没,好似踏上一条不归路。
麟父离开后,白淄对我讲:“弟子犯错我决不姑息,这次确实不怨你。平麒麟之乱将功补过,你们做到了。虽然免去二十戒鞭,但对麟童该有交代,你们就到藏书阁抄经三日罢。”
我有点吃惊,更多是敬佩和感动。
这结果是我完全没想到的,加上白淄替我撑腰,使我越发羞愧给十二阁添麻烦。
我发自内心地感谢她,没想到回房路过清玉时听见嘶哑吼叫,也没想到在一片骂声中听见我的名字。
“就是你们这儿的烟雀,她不得好死!腌臜泼才将我儿剥皮抽骨,她必要遭报应!十二阁居然容许她,瞎了眼,老天爷瞎了眼!”
我站在不远处,与麟父对上目光的一霎,意识到此人疯了。
他汗水泪水口水一起流,靛青色的脸上露出獠牙,冲我咧开嘴疯狂地叫:“就是她!呸,呸!你没几天好活了,去死,快去死!”
无数道眼光向我投射过来,有鄙夷,也有烦恶讥讽,还有许多盼我偿命大快人心的咒骂声,好像我不死不足以平民愤。
我听到这些话语忽而明白,在许多人眼中我是该烂在棺材里的死人。
我肮脏恶浊污秽不堪,全天下所有坏事都得是我干的,我十恶不赦。
我说实话还是有被刺痛,他们灼灼的目光恐怕一时半会儿不会在我记忆中消去。
假使我有朝一日结业离开十二阁,被问及与同窗们的往事,这血淋淋的一幕定会疾如雷电地浮现在我眼前。
“十二阁的脸全被你丢尽了!”凌茜飞快凑过来,抖着嘴角冷笑:“我们真是造孽了,要跟你同在一个屋檐下!被人亲自找到十二阁告你,你还能睡得安稳吗?”
她得意极了,这种无耻的嘴脸无法粉饰。真心流露出来的快活,如何遮掩得住?
她的笑简直跟刀子似的,说的话好像毒蛇,想要刺死我,毒死我,勒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