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天宫受封后回到地亘,在山巅站了很久。多年前躲懒不曾登过的高山,多年前没有找到的溪水源头,今朝都走过了。
云洲经历一场弥天大火,即便都在拼命修补,仍然有多处疮痍,远看只是黑,离得近便能闻到焦味,还有哀叹和哭声。
我之前一直盼望离开十二阁,甚至离开云洲,但真到这时候,却若有所失了,总感觉有人在背后呼唤我,回头看只有凄凉的景象。
风雨萧瑟几千年,我终于告别此地,只有我知道这条路走得有多艰难。
阴界恭贺尸尊大驾,在酆冥殿布置好大阵仗,一百二十八匹玄幽兽大庆七七四十九日,而我批折子批得头疼,又将阴界规矩紧上许多。
听闻前任掌管阴界的神仙哀悯众生,故大兴慈悲,特下降世间救护群生去了。
他去彰显大道,阴界此番由我接手,实在无得力之人,碰巧竹熙今天来送匣子,便想出使他在阴界立足的法子。
“给尸尊命根子原封不动地送回来了!”竹熙小心翼翼地捧上匣子,又笑着说:“世人已经给尸尊供上神坛了,但神像丝毫不像,我看他们都恨不得把所有恐怖元素聚合起来雕刻成尸尊像,一水儿的四方青脸大獠牙,真是太滑稽了。”
“像而已,无所谓像与不像,有法便是。”我收好匣子,一面折开话题:“算日子你快要结业了。”
竹熙称是,又给我看一看启清砂,颜色确实不明显了。
启清砂乃十二阁招收弟子之际点在后颈,看似是一颗红痣,实则监督弟子修为。
倘若修为达到一定程度,它便会逐渐变淡,最终彻底消失,即代表这名弟子具有结业离开十二阁的资格了。
我跟他商量:“你结业后直接过来,本尊有差事交代,你道好否?”
竹熙倏尔眉开眼笑:“好,太好了!背靠大树好乘凉呀,以前叫你师妹,现在改口称尸尊,还真不太适应哩!”
他看向我,忽然沉默了,半张脸沉在半明半昧的光影里,兼以肩膀骨架突出的轮廓,看着更疲惫了,好像懒散地倚着身子都得竭尽全力。
“我忘记从几时起,便再未在你眼底见过波澜。”竹熙直勾勾地盯住我的眼睛,继续说:“见到你的人定会认为你薄情寡义,否则怎会有如此无情的双眼。”
他一脸可惜地叹气,又用试探却不失正经的轻快声调对我道:“要不你跟我得了,我对你好,兴许你以往的灵动劲儿就回来了。”
他说完飞快地转过头,眼神随之飘走了,立刻贱嗖嗖地笑起来:“不妥,你如今是尸尊了,我不该玩笑神只,该打该打!”
戏全让竹熙唱了,我都无法插嘴,只好嗔他:“你趁早结业过来,本尊盼着呢。”
这话不知怎地使竹熙发奋,回去没几天便结业来到阴界,于是将除去阴将首领之事秘密交给他了。
这位阴将首领党羽众多,并且受贿不小,我万万留不得这颗潜在毒瘤。
竹熙能力很强,除害更是游刃有余,不多久便找到突破口,使我顺利地给这颗毒瘤收拾干净,也顺利地让竹熙顶替阴将首领的位置。
这一来二去忙活好几月,今天终于得闲回十二阁找白淄了。
她告诉我已经联系好九令局,又交给我一幅地图,让我去中陆苍城,但我还是在云洲街头逛到黄昏。
我依然爱楚尽,但失去他,连带着一部分我也不在了,如今再难过也流不出泪了,只感觉心底空落落的,想起楚尽和旧事总会发呆,觉得像上辈子,又像昨天。
我没办法不牵挂楚尽,我太思念他了,可我们之间相隔五千多年,足以使我近乡情怯。
我从始至终都不明白,为何我们会分别得如此荒诞又潦草。我狼狈,你也是。楚尽,为甚么?
我无法忘怀天昭一夜,或许会成为我永远无法逾越的鸿沟,也释然不了跟楚尽不了了之的分别。意外抢先一步来,我留下好多遗憾。
我不晓得自身在犹豫甚么,许是沉淀太久的感情积压得我沉重,许是楚尽失忆扰得我不安,许是我惶恐再见他寒凉的面孔。
我也难忘他要我死的样子,曾经宿醉梦回彼时总会惊醒,是我一度最怕的噩梦。
“桂花酿,桂花酿嘞!一壶不知路,二壶不知苦,三壶不知愁嘞!”
这时段市井最喧闹,我听见前方酒馆的吆喝声,同样闻到醇馥幽郁的酒香。
酒馆的桌凳细看都有磨损,小二拿抹布经年累月地擦,木头皮都褪了,还是不少酒客。
“客官,您请!”小二一手擦汗,一手把我往里迎。
我刚要三壶桂花酿,酒还没到,江湖骗子先到了。
他身材清瘦,穿一套灰黑长袍,腰间挂着一把宝剑,左手持幡,右手端着所谓的尸尊像,正威严地踱步走着。
“尸尊神像瞧一瞧,恭请回府把香烧,妖魔鬼怪四处逃。”他走到酒馆门前,佯作随意地观看一圈,又抖擞精神,把神像往前一递:“机不可失呀!”
这堆破铜烂铁赢得无数人的赞叹,任它做工再粗糙,也有人捶胸顿足地夸奖——太传神了!
看大伙都有兴趣,江湖骗子忙喂他们吃定心丸:“街面上尸尊神像泛滥,多数为假品,而我这是独一份真入法的,就看你们识不识货了。”
有酒客问请供金几钱,江湖骗子挤出愁容,又是老套的一番话——本是千金不换,若非急须用钱,也不会街头叫卖,忍痛割爱只要三两银子而已。
我明白骗子也要吃饭,但来路不明之物不能乱供,容易招惹不干净的东西,倘若无人上当也罢了,结果还真有人掏钱买它。
他打尸尊旗号骗财坑人,我便不能坐视不理,遂拦下掏钱的酒客。
我说这是假货,江湖骗子不乐意了,指我鼻子怒道:“呔!胆敢信口雌黄凭空污我尸尊像作假,你有何凭证!”
我反问他:“你又如何证明它不假?”
他对着我一再观察,但我早已闭敛神光,他没看出有甚不妥,便又作出胸有成竹模样,得意地说:“尸尊法力无边,你质疑它自是看不出威力,兹要心诚,它便能够捉捕邪精,慑鬼万千......”
我抬手打断他:“你说尸尊法力无边,我们就看一看。你向尸尊问三声,问它到底是真是假,完好为真,破碎为假,如何?”
江湖骗子不怵地笑起来,把铜像稳妥地安置在桌面上,随后抱拳拱手,恭敬地问三遍——冒昧请教尸尊,此铜像真入法了吗?
他在问到第三遍时以为胜券在握,已经朝我露出示威的轻蔑神色,结果话音刚落铜像霍然炸裂,爆发出一记震耳大响,惊得骗子险些跳起来,又立刻满头冷汗地跪下了。
他牙齿不停打颤,这下连头也不敢抬了,一边叨叨尸尊显灵了,一边磕头谢罪说无心冒犯。
我心说别在这儿领略江湖骗术了,荒正经工夫,遂把酒赠予适才要买尸尊像的酒客,来到中陆找九令局了。
白淄提前嘱咐过我不要在中陆使用法术,然而此处全是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绕得人难受,街面上还有许多铁皮妖怪。
它们大小不一,颜色各异,还总对我发出刺耳怪叫,委实难缠。
“你走不走呀!”坐在铁皮妖怪中的凡人探出头来冲我喊叫:“你闯红灯了,要走就快走,没看都是车吗!”
我加快脚步,突然又听见刺耳怪叫,伴随远近凡人的惊呼,紧接着一声轰鸣。
我感到有东西撞在身上,原来是更大的铁皮妖怪。它撞得面门囊瘪,其中的凡人貌似受到极大的惊吓。
他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翻来覆去地高呼:“鬼!鬼呀!”
我想,中陆真有不俗之士,我已经收神屏炁,他仍旧在须臾之间看出我不是人,虽然有所偏差,但身为凡人有这般能耐已经很不容易了。
他趔趄地跑出来注视我,又转头观察铁皮妖怪,面色惨白如骨头,惊恐地大叫:“鬼呀!见鬼了!”
我听说凡人敬重神仙,但是怕鬼,我乃如假包换的神仙,便宽慰他道:“无须害怕,本尊不是鬼,是死尸而已。”
凡人愣住了,四肢颤抖着向后退去:“你说你是死尸?”
我点一点头,他目光顿时更直,不停地倒气,很快又捂住胸口。
“诈......诈尸......”凡人眼珠子向上一插,倒地不起了。